第四十九章 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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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塵的動作很快。

  當天傍晚,他帶來了一位年長的僧人。

  錢唐本地的僧人都似佛殿上供奉的神像,衣飾精緻,面容飽滿,即使眼中含笑也隱隱高於凡俗。

  但這老僧卻似路邊的神像,簡陋而粗糲,寡言而少語。

  他見著法嚴,也沒一句言語,當即坐下,守護著法嚴軀殼,輕聲誦經。

  不必多說。

  法嚴正是那個預定中護送金身之人。

  李長安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卻沒想才是開始。

  雞都還沒叫。

  李長安便被何五妹從夢鄉里揪了出來,跟院裡睡眼惺忪的小娃娃們一起打掃庭院,被她指揮得團團轉。

  但沒多久,一夥禿頭氣勢洶洶闖了進來。一問,為首的和尚叫印善,是輪轉寺的督監僧,特意前來布置迎奉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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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人多勢眾,又個個膘肥體壯,很快將院子打理一新。

  但慈幼院畢竟老舊破敗,太多地方有礙瞻觀,一時半會兒修繕不得,便調來了許多綢布掛起遮瑕。

  而後又驅使護法神們,四下飛馳,宣洩神威,把居住在左近的死人們都攆得遠遠的。

  佛門盛事,豈容鬼魅旁窺?

  也就李長安,因保全法嚴禪師法身有功,獨得恩許,被留下沾染佛光善業。

  和尚們看他衣衫簡陋,賞了一套完整的打扮,軟璞頭、圓領衫、銅扣帶、**靴。

  又嫌他鬼臉發白,不夠紅潤喜慶,又給他抹上鉛粉,塗上口脂。

  待到忙活完。

  晨鐘已落盡。

  東升霞光融化了朝霧。

  富貴坊乃至臨近里坊的信眾們都聞訊趕來,有臉面的可以在慈幼院大門前列隊迎候,其餘尋常善男信女們則只能聚在街巷兩側翹首以待。

  這麼一等。

  終於有鼓吹遠遠傳來。

  尋聲望去。

  隨著鼓吹聲近。

  一支龐大的隊伍出現在眾人眼前,首先闖入眼中的是六匹駿馬拉動的車駕,車駕主體是一座巨大蓮台,蓮台上是一乘神轎,掛著彩繡簾帳,黃金寶蓋懸於其上。

  車駕兩側各有僧人隨行,俱作盛裝,伴著車駕緩緩向前,步態端莊肅穆,一字一步誦唱經文。

  佛唱裊裊,雲天為之應和,墜下花瓣紛紛如雨落。

  如此神跡,怎叫信眾們不為之痴醉,為之叩首,為之痛哭流涕?

  但李長安一雙鬼眼卻很不合時宜。

  他瞧見寶蓋之上,有凡人看不見的護法神懸身其間。

  個個拖著一個大布口袋,未免暴露「神跡」虛實,只好把袋子塞進衣袍里遮蔽住,於是一個賽一個臃腫,活似充了氣的大胖子,一邊跟著車駕在半空飄來滾去,一邊奮力拋撒著花瓣。

  比他們更苦逼的是地上的同僚。

  富貴坊的道路實在太爛,即便臨時填平了坑窪,推平了一些茅草棚拓寬道路,仍有不少逼仄難行的地方。為了保持隊伍行進順暢,他們不得不以身作橋,把車輪扛過不便通行之處。

  還有那六匹駿馬,未免失了佛門威儀,沒套上不美觀的馬糞袋。但佛法再高,還能管住畜生拉屎?他們還得時時盯住馬屁股,一有動靜,便要飛撲過去,把馬糞兜進衣袍里藏好,切不可露出半顆屎蛋。

  人都是比較出來的,見了他們,李長安心情莫名歡快許多。

  但隨著鼓吹漸近,他又皺起眉頭。

  車駕仿佛攜著一陣強風,街巷兩側的人群便是風中的麥稈。佛唱到處,信眾們如浪相繼伏倒。

  僧人順勢拋撒淨果。

  信眾們便趴在地上埋頭爭搶。

  叫李長安想起小時候撒穀子餵雞的情景,何其相似。

  「他們為什麼趴著?」

  無塵排在李長安斜前方,但見他身不轉、臉不變,只有嘴唇微微顫動,聲音細小而清晰地傳入了道士耳中——也不曉得早晚功課摸了多少魚,才練就了這門絕技。

  「迎奉金身是錢唐佛門盛世,歷來都是由輪轉寺的住持親自出面。十三家的住持皆是在世的仙佛,凡夫俗子又豈敢直視神面?」


  不可直視?廟裡的如來佛祖也沒戴口罩呀。何況,李長安看得分明。

  「蓮台上不是空的麼?!」

  道士眼神好使,神轎里空空如也,無塵口中的在世佛壓根沒來。

  「因為只有使者,沒有金身,所以輪轉寺也只是遣出了神轎。」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趴著。」

  無塵默然稍許。

  「因為佛門威儀。」

  李長安啞然片刻,呵呵搖頭。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果然好威儀。料想鬼王急著立廟,便是哪天在陰溝里望見上人出行風采。」李長安吊著嗓子,跟說書人念白似的,「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旁邊幾個挨得近的,聞言鼻子「吭吭」噴笑。無塵也不由勾起嘴角,但馬上收起,垂目肅立。

  只有何五妹在後頭悄悄拉著李長安衣袂。

  「鬼阿哥。」她哭笑不得,「你這張嘴呀!」

  「怎麼呢?」李長安滿不在乎,「能喝酒,能吃肉,能誦咒,能罵娘,好嘴一張。」

  說話間,督監僧的目光肅然掃來。

  道士趕緊閉上好嘴,學著無塵樣子低眉順眼。

  活似站操時被老師逮到的學生。

  好在車駕雖來得慢騰騰,但迎奉儀式卻完成得十分迅速。

  幾個面容清秀的小沙彌捧著清水、剃刀、僧服、法冠等等進入院中。

  不多時。

  煥然一新的法嚴便被抬出了慈幼院。

  此時。

  身披錦繡五彩,頭戴金銀寶光。

  鬚髮剃了個乾淨,滿面風霜被厚厚的脂粉蓋住,嘴裡塞了倆玉核桃使臉頰變得圓潤——愣是從苦行僧變作玉面佛。

  而後,諸僧在督監僧的帶領下和各路人士「阿彌陀佛」幾句,拋下幾聲「佛祖保佑」,便帶著法嚴告辭離去。

  來得磨嘰,去得匆匆,好似慈幼院的寒酸之氣會傳染,多待一秒,都會污了足襪。

  只在跨出大門之前。

  督監僧瞥了一眼李長安——道士正在用力搓洗臉上脂粉。

  他對無塵淡淡說道:「無塵師侄,你非本寺弟子,貧僧或許不該多言。」

  無塵:「請師叔教誨。」

  「外界都傳言你是什麼『風流第二』,有什麼孟嘗遺風,但需謹記,你是出家修行之人,不是哪家王孫貴胄。須得以佛法為重。」

  …………

  「禿驢!禿驢!禿驢!」

  老醫官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旁人勸他不住,他又尋上李長安,憤憤道:

  「那印善禿驢指著鼻子罵咱們是雞鳴狗盜,你小子就沒點骨氣麼?!」

  李長安默不作聲將回答拍在桌上。

  旁邊的何五妹、黃尾還有秀才、貨郎們頓時齊齊直了眼。

  回答再簡單不過。

  銀票!

  五百兩!

  輪轉寺給的!

  否則李長安會讓自個兒受那閒氣?

  「乖乖。」大憨喃喃兩聲,忽而抽噎起來,「五百兩,都夠俺投五回胎了!不,俺怕是五輩子都攢不下這些錢。道長,黃大哥,人怎麼隨隨便便就能掏出許多銀兩丟給咱們呢?」

  老大一鬼,哭得一塌糊塗。

  大伙兒只好轉頭來安慰他。

  李長安直感頭疼。

  輪轉寺的和尚們離開後,黃尾就把大伙兒都召集起來,商議新生意。

  可還沒起頭,活人開始發火,死人開始痛苦。

  好一通鬧騰才消停下來。

  大憨被攆到角落自個兒擤鼻涕,盧醫官麼……縱使被一泡眼淚衝散了火氣,老頭仍保持著倔驢本色。

  「君子豈可受嗟來之食?」

  可惜,便是一向心高氣傲的秀才們都訕笑著沒有附和。

  更何況李長安。

  他又不是君子,他是道士,還是個野道士,還是個作了死鬼的野道士。


  面子飢不能食,寒不能衣,與他何用?

  何況李長安臉皮厚得很,一向與清高無緣。

  當初沿街賣符的時候,他甚至考慮學那賣大力丸的,賣貨之前先賣藝招攬人氣。賣什麼藝?他思來想去,覺得可以講葷段子。

  畢竟是人民最樸素的需求麼。

  總之,窮鬼是沒有清高的。

  而不巧,在場的都是窮鬼。

  所以久久無人應和,老醫官只得悶悶偃旗息鼓。

  沒想,這邊按下了葫蘆,那邊又起了瓢。

  何五妹猶豫再三。

  「我總覺得彆扭。」她愁著眼瞧著桌上銀票,「收了這錢,像是咱們把法嚴大師賣給了人牙子似的。」

  「我的姑奶奶!」黃尾立馬嚷嚷起來,「十三家哪兒能跟人牙子作比較?就算能,說句不好聽的,在富貴人家當丫鬟受閒氣也好過在乞丐窩挨餓受凍啊。」

  李長安也附和。

  「法嚴本就是輪轉寺的和尚,再說瞧今天這排場,想必不會虧待了他。所以交託給輪轉寺才是更好的選擇。」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盧醫官和何五妹醫術再好,用的藥也是尋常草藥。法嚴離魂月旬,身體已不可避免的衰朽。李長安不知他魂飛何處,又是否能歸來,但只有家大業大的十三家才能讓他堅持更久。

  李長安按下沒說,只招呼大伙兒。

  「與其擔心法嚴,不如先擔心咱們自個兒。新生意要做起來,就得安撫山中厲鬼,要安撫山中厲鬼,就得舉行祭山之儀。儀式花費不小,咱們手頭的銀兩未必夠用。」

  ……

  一陣反覆盤算後。

  李長安真想罵自個兒烏鴉嘴。

  錢真的不夠!

  仔細討論完各項支出,發現祭山比預料中花費還大。

  豈止五百兩,便是再掏乾淨大伙兒兜里每一個銅板,都還缺一大筆銀子。

  人人撓頭之際。

  何五妹讓大伙兒稍候,便急匆匆離開。

  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

  她才又匆匆跑回來。

  額頭上全是汗,臉蛋兒紅撲撲的。

  大口喘著粗氣,取出懷裡捂著熱乎的布囊。

  打開來,裡面是幾錠銀子,白花花晃人。

  「鬼阿哥!」

  她望著李長安,臉上笑容分外燦爛,好似院裡給小夥伴們分享糖果的孩子。

  「這下銀錢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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