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將欲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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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5章 將欲取之

  送走了黃裳後,章越與蔡卞回府。

  此刻天色已暗,馬車行於汴京的街道,雖說是滿目的繁華,車水馬龍的景色,卻令章越感到愈發蕭瑟。

  章越下了馬車,但見府上聚了許多人,其中一位正是石得一。

  章越見到石得一當場色變,石得一垂頭道:「丞相,陛下急召入宮。」

  章越道:「是否西陲有訊?」

  石得一默然片刻道:「丞相,是沈括金牌疾奏!」

  章越道:「我曉得了。」

  當下章越欲隨石得一入宮,旋即停下腳步對彭經義道:「你告訴夫人,就說我今夜在中書值宿,讓她照看好哥哥嫂嫂。」

  彭經義道:「是。」

  天色愈發昏暗。

  時已過了重陽,以往這時候百姓們賞菊而歸,各種歡喜,孩童們雀躍地跟在大人身後,嬉笑打鬧。

  章越看著都下百姓們安居樂業,心下稍松。

  幾千年來,對於百姓而言,這份太平盛世的光景並不多。

  誰又能料到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汴京這份太平繁華的景象,只能存在於遺老們的記憶中,為後人所唏噓。

  而經歷熙寧幾十年辛苦,百戰而得的疆土,也被西夏一波反攻,全部淪喪。

  章越坐在馬車中凝想。

  馬車直入宮闕,宮中宿衛不敢阻攔。

  當初王安石入宮,被張茂則指使宿衛毆馬,誰都知道他是奉了兩宮太后的意思。

  但如今章越的馬車卻直入宮闕。

  能得到官家和兩宮太后一致認同的宰相可不多。

  章越入宮之後面見了官家。

  卻見官家赤紅著眼,光著腳站在殿中。

  章越道:「陛下……」

  官家道:「卿……沈括來疏,鳴沙城破了!」

  雖早有預料,但章越聽聞消息,心中仍生措不及防之感。

  官家道:「沈括在疏中言,章直以不到五千兵馬,掩護涇原路數萬大軍無恙,並在城下殺傷西賊萬餘。」

  「今西夏國主李秉常遣使請和,並願交還陣亡兵馬遺骸。」

  「這剛到的韓縝,李憲,沈括,俞充,王厚,种師道,劉昌祚的請罪奏疏,卿且看看吧!」

  內侍搬來座椅,石得一手捧著一迭奏疏遞來,章越用了片刻工夫定了定神,然後一封一封奏疏地看過。

  這些人疏中無一不狠狠地自責了一番,同時暗戳戳地甩鍋給別人。

  俞充甩鍋給沈括,沈括甩鍋給俞充,韓縝刷鍋給沈括,俞充。

  李憲則甩鍋給自己,言自己增援得太遲了。

  王厚則自承攻打蘭州用了太多功夫。

  劉昌祚,种師道無從甩鍋,只能背鍋。

  官家道:「卿且看是何人未曾盡力,貽誤戰機,以至於鳴沙城破。」

  章越聽官家的話回過神來,想了想道:「陛下,諸臣工都盡了力,若有責任,也是臣在中書調度無力,不能救下鳴沙城,還請陛下治臣之罪。」

  官家道:「鳴沙城被圍是卿任集賢相之前的事,與卿無關。朕問的是其他人?」

  章越沒有出言。

  官家怒道:「卿不用替他們掩飾,朕非要辦了數人不可,鄜延路敗,鳴沙城破,朕難道連一個人都問罪不得嗎?」

  章越道:「陛下,據韓縝所奏,環慶路經略使俞充有貽誤戰機,違陛下聖旨不出,坐觀友軍成敗;沈括心存幻想,私下與西夏議和,欲以蘭會二州換鳴沙城。」

  「种師道,劉昌祚節制兵馬無方,令涇原路兵馬丟棄了幾乎所有甲仗兵器輜重。」

  「李憲,王厚攻打蘭州遲緩。」

  官家聞言點了點頭道:「卿以為如何議處?」

  章越道:「臣以為,當革去俞充涇原路經略之職,於別州監管,再由御史台進一步論罪!」

  「沈括有建平夏城之功,本官連降三級,仍為涇原路經略使聽用。」

  「至於种師道,劉昌祚之前皆有擊敗西夏兵馬之功,功過相抵,本官各降一級聽用。」


  「李憲,王厚有攻陷蘭州之功,不賞不罰。」

  「之前議處鄜延路官吏,計斬二人,處流放三十九人,奪職貶官八十二人,也由陛下一併御准!」

  官家點點頭道:「便依卿所奏。西夏遣使議和,如何答之?」

  章越道:「既是西夏人打算議和,不論是否真心,臣以為亦當遣使議和!」

  官家問道:「愛卿,為何作此意?」

  章越道:「陛下,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要成事目的與手段可以是相反的,這也是反者道之動的意思。」

  「欲取西夏非一朝一夕之事,進兩步退一步。我們不是要虛談,甚至可以將鄜延路一些邊地還給西夏,但於蘭會熙河路,涇原路,環慶路之要害則不可動。」

  「只要蘭會在手,再尋機攻破甘涼,進守天都山,鳴沙一線,則西夏必亡。」

  官家徐徐點頭道:「不過西夏不是沒有有識之士,若看到我們非真心議和,豈可瞞他。」

  章越道:「天下唯獨上智和下愚不移,議和是給大多數人看的,而非聰明人和笨人。甚至只要給西夏國內主和派一個藉口便是。」

  「只要能動搖這些人,讓他們以為本朝這麼因兵敗之故,無意於再舉西伐,不再一意滅夏即是。」

  「再說了西夏上下未必沒有用議和來麻痹我們的打算,陛下,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以人!」

  官家凝思,章越這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話,及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以人的話。

  都是出自道德經三十六章。

  最要緊是最後一句,國之利器不可示予人。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戰略模糊。國家的戰略,不可示人。否則就像魚離了水一般。

  戰略你自己心底清楚就行,但對外永遠是模糊不清的。

  有個段子,農夫給雞餵食後,告訴他明日就宰了它吃肉。

  第二天農夫發現雞吃老鼠藥自殺,留下遺言是,想吃肉做夢去吧,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為啥?

  一旦對手知道你的決定後,他就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決定,甚至同歸於盡也不惜。

  比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現在能夠得著,何必兜一個圈子呢?直接拿就是。立即能辦的事,就不要等。

  農夫當天殺雞就沒事了。

  一時夠不著的,才要迂迴一下。

  官家道:「若是朝廷議和,不會讓朝廷上下生出猶豫之心嗎?」

  章越道:「陛下,恰恰相反,我們不議和,朝廷上就不會有人不想議和嗎?反而我們議和談崩,日後可將過錯都推到西夏人的身上。如此對朝堂上主和派也有『交代』。」

  官家聽了一愣,反覆看了章越數眼。

  章越正色道:「臣侄陷鳴沙城中,十有八九生不測,臣何嘗心底不願復此大仇。」

  「然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何為一心,一心便是無為。有為便是目的里,多了一個『努力』或『患得患失』的心思。正是因道貴唯一,所以才術貴多變。」

  章越說到這裡頓了頓道。

  「陛下,為了進攻而防禦,為了前進而後退,為了向正面而向側面,為了走直路而走彎路。」

  「天下之事,不以意志為轉移。越想這樣,偏一下子辦不到,等轉一圈回來,事情恰又辦成了。」

  「此乃臣肺腑之言。」

  章越最後向天子進言這段話,就是四渡赤水後的經典名言。與『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反者道之動』相互印證。

  官家悟性還是差了些,想了半天方才道:「章卿的意思,比如朕心底很想要這東西,但口頭上需說毫不在意。」

  章越道:「陛下,此乃口是心非。騙了別人,也把自己騙了。陛下只要明白,口上說不要是不遭人嫉,心底還是要得到的才行。也不怕別人看穿你的心思,這便是無過了。」

  官家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朕便同意與西夏議和,此事卿全權謀劃。」

  「不知卿打算議和人選是誰?」


  議和的人選當然很多,章越甚至想到了西京的司馬光,文彥博,富弼等等。

  不過到了最後,章越卻知道這些人都不合適道:「陛下,人選臣還未想到,但既是議和,便要煞有介事。必須從當今主和的官員之中挑選一人,同時也要能知大體,忍辱負重,以邦國為重!」

  官家沉思片刻道:「朕想到一人,呂公著如何?」

  章越聞言臉色一黯,旋即道:「呂公著確實是人選,之前他便反對過陛下西征之事,但是因女婿之故……臣不知他能否答應。」

  官家點點頭道:「也好。」

  頓了頓官家道:「章卿,阿溪無論是生是死,朕都讓他回到大宋。」

  章越有些不可置信,以天子的角度而言,官家這話還是非常有人情味的。

  官家道:「朕不是虛言,章卿,朕這一刻真想阿溪還活著。」

  章越看著官家道:「陛下,馬革裹屍,雖是男兒本色,但臣……臣謝過陛下。」

  「臣告退。」

  章越走出大殿,望著紫禁城。

  但見暮色之中,西方半天霞光透著血色,好似無數鮮血倒下,而近處則是黑雲壓城這等沉悶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章越定了定神,拾階而下返回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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