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五十六章 朕便不信了(兩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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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建國家的本質,就是暴力最強的人制定元規則。🍟♣ ❻❾𝕊𝕙𝓊𝓧.C𝓞м ♝☮

  其核心就是韓非子的那句話『君之於民,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君與民是一個整體,若是『上行申韓,下必佛老』。如果官家一定要這麼幹,那麼老百姓又反抗不了,那麼老百姓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躺平。

  佛家道家就是躺平之學。

  不要懷疑,弱勢的一方一定比強勢的一方有更多的選擇權。

  更害怕國家滅亡的是那些既得利益者,而不是老百姓。所以既得利益者最後一定會選擇讓步,向百姓渡讓更多的利益。

  這就是『法里儒表』的本質。

  所以有人說儒家虛偽,那是因為不知道世界都是兩套規矩並行的。

  一套是明的,一套是暗的。

  而稱官員為父母的,來自召父杜母的典故,說的是西漢召信臣和東漢杜詩。

  二人都曾任南陽太守,在當地頗有政績,所以說前有召父,後有杜母,從此有了父母官的稱呼。

  這個稱呼一直到了清末。

  章越讚許曹佾的民傭之論,為父母,我不敢。

  我只是老百姓僱傭來辦事的,怎麼敢以父母自居?甚至不說官員,天子也是如此。

  孟子的學生萬章問過,是堯將天下讓給舜的嗎?

  孟子說不是,是天將天下授予舜的,而不是堯讓給舜的。只是天不能說話,但堯知道天的意思,故而將天下授予了舜。

  孟子還著重說了一句『天子不能以天下予人』。

  孟子還強調什麼是天子?那就是天與之,民與之。

  同時天子作民父母,也是萬民的父母。孟子認為不是,天子只是萬民之長,你雖說是最大的,但你也只是萬民之一,沒有資格凌駕於萬民之上。

  所以說什麼是『民本』?孟子思想就是民本。

  谷永曾言,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理之。

  所以天子也是為民所傭。

  皇六子是官家長子,官家當然以儲君望之,以傭字為名,就是役力受直,也是為民所傭的意思。

  提倡民傭有無用?

  有用。

  讓百姓對權力祛魅。

  比如後世菲傭以順從僱主而受到青睞,為什麼本地保姆不行呢?那就是不服,即便我是你家雇來的,那是我時運不濟,不是我生來比你低一等。

  官又如何?該斗就要斗。

  法家推崇以吏為師,以官為民之父母。我們老百姓不吃你這一套,從陳勝吳廣開始,你讓我日子過不下去,我也讓你日子過不下去。

  章越再次感嘆起官家。

  這個『傭』字,章越相信是出自官家的真心。

  曹佾上來就是與自己說清楚了這個道理,當然也是為官家說好話。

  章越對曹佾道:「陛下之心,真如堯舜一般!」

  曹佾道:「章相公,不要辜負了太皇太后和陛下對你的器重。」

  到此章越結束了對話,曹佾見章越沒有絲毫轉圜的意思,只好告辭離開。

  曹佾回到府中寫作書信向曹太后復命。

  而曹太后自入秋之後就無法下床走動,官家對曹太后的孝順,幾乎還勝過高太后,平日操勞政事都要探視曹太后,在那小坐一會再回寢殿。

  這日官家親自給曹太后侍奉湯藥,曹太后道:「老身已是時日無多,這些湯藥甚苦,吃不吃都是一樣。」

  官家甚孝,再三勸說。

  曹太后方才喝了一半,官家從宮女手中取過蜜餞盒子給曹太后奉上。

  曹太后嘗了一個道:「之前韓絳,章越二人在中書辦得不錯,將募役法改作差役並行,那百姓誇讚的聲音,都傳到我這深宮婦人家的耳里。」

  「如今韓絳甍了,怎章越也稱病了。章越是兩朝先帝託付的大臣,陛下當給予禮遇。」

  官家聞言表情凝重,將蜜餞盒子遞給宮女然後道:「祖母,宮外道聽途說的事,如何能當真。朕倒聽到不少役法弊端。」

  「世上的詞都是兩面說。」


  曹太后道:「如今韓絳薨,不是俯雕甍。了,章越又稱病,中書唯有一相一參,不如補幾位相公入中書,官家以為如何?」

  官家道:「執政的人選,朕還未想好,如今一相一參甚是妥當。王珪辦事妥當,老成持重,元絳忠實可靠,為官清廉,從不為自己謀私,朕打算先讓這二人先辦辦看。」

  官家言下之意王珪,元絳二人搭起中書這個架子倒也不錯。

  曹太后道:「陛下,王珪乃潤筆執政,在朝中沒有根底,元絳則從不樹異幟,固是可靠之人,可是託付二人主持朝局,但一旦遇到大事,陛下能找誰商量呢?」

  曹太后說得很明白,官家用王珪,元絳二人,是因為他們在朝中根底弱,所以只是事事依從天子。

  但是這二人能力平平,沒有處理大事急事的才幹,日常應付一下還可以,碰到大事就糟了。

  官家心知肚明,笑著道:「朕不是還有祖母商量!」

  曹太后道:「老身只是婦人罷了,再說老身還有多少日子,若是你聽我的話,就當把章越,司馬光等大臣請回來。」

  官家道:「當年王安石也曾告疾,是欺朕不能主理朝綱,但朕已不是十年前之天子,如今處置政治也十分得力。」

  曹太后道:「老身知道陛下勤勞,即位以來勵精求治,生怕做得不夠好,無論大事小事,事必躬親。」

  「便是年節也不休息,有時候太陽都落山了,午飯還沒吃,我與太后只好屢屢派人去催陛下。」

  「但是陛下啊,治理天下不是事必躬親,而是任人唯賢,一個賢人不夠要群賢相輔才是。官家切莫事事自做,只備應聲之臣為左右。」

  官家道:「朕不是不用章越,只是借他不在中書辦幾件得意事!」

  章越在朝中影響力確實大,除了似蔡京、蔡卞、徐禧、呂升卿、沈括都出自章越的幕中,還有章楶,章直,章衡等親族及黃履,文及甫,呂公著等姻族,以及許將,曾布,韓忠彥等盟友。

  所以他才有底氣,敢不聽自己的話。

  眼見官家最後說了心底話,曹太后道:「官家明白就好。」

  到了殿中,這時候內侍給他遞來了文書。

  這文書是二人所送,一個是呂惠卿,一個是種諤。

  原來官家就涇原路築城之事詢問二人,呂惠卿,種諤都不約而同地反對。

  呂惠卿認為涇原路乃西夏腹心之地所在,在此城之必敗。他再次主張在鄜延路厲兵秣馬,一旦西夏有事,以此出兵攻夏。

  而種諤則是主張攻取橫山,他認為從橫山出兵,儘管有旱海阻隔,但只要占據了銀鹽數州,就占據了有利優勢。

  到時候反過來西夏是要渡過旱海進攻宋朝,而不是宋朝渡過旱海進攻西夏。

  官家找王珪,元絳二人商量。

  王珪為官四十年於內外典制,對於兵事不甚擅長,但官家又不願與樞密院商量,馮京他們的態度就是官家別問,問就是不行。所以官家只好與王珪,元絳言語。

  王珪道:「陛下,張璪是賢臣,陛下以為不賢,是因為聽信讒言的緣故。臣恐怕朝野間的賢才不得而進。」

  「臣身為宰相,三度薦張璪為翰林學士,但陛下卻三薦三不用之。臣薦人失察,是為失職,懇請罷之。」

  官家訝然,沒料到王珪先將自己一軍。

  為何王珪三薦張璪,而朕不用,朕還不一清二楚,張璪送給了王珪多少金銀財寶,以為朕不知道嗎?

  官家這段時日用王珪,元絳為宰相,沒有韓絳,章越二人肘制,事事政由己出,辦事好不快意。

  但沒有料到王珪居然也搞這一套。

  元絳依附王珪道:「陛下,張璪確實賢亮,臣亦以為可以用。」

  官家聞言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吞,對王珪道:「宰相當如是也,朕姑且試卿,卿德如此,朕當無此慮。」

  王珪大喜。

  王珪,元絳二人這麼一搞,官家也沒心情與他們商量。

  官家看向陝西地圖心想,沒有章越和樞密院在旁參謀,朕一樣可打得此戰。

  朕便不信了。

  ……

  歲末了。

  章越在府告疾月余。


  朝中確實不少大事,張璪出任翰林學士之事,確實令章越感受到初春寒意。

  張璪當初是他罷出京去的,王珪,元絳推舉張璪為四入頭,也是多一個自己潛在的敵手。

  當然自己在中書時候肯定是能反對的,但誰叫自己離開了呢?

  果然還是那句話,不為刀俎,便為魚肉。

  稱病了沒辦法參與權力決策,這是必要承受的代價。

  還有蔡京近來神色也有些不對,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如今章越在家裡用炭火烤著小銅爐,然後再用切成薄片的樣子,用筷子夾起放進銅爐里涮。

  這羊肉是契丹來的,相比之下大宋的羊肉就是渣渣,只是契丹羊輾轉數千里來至大宋剩下的不多,除了先供給皇室,其餘都貴的驚人。

  至於涮羊肉也不是章越的發明。

  在《山家清供》中,就談到涮羊肉。只是將羊肉切成薄片,用酒、醬、花椒浸泡入味,再入水燙熟,沒有調料。

  廳里四角都點著炭盆,廳內可謂溫暖如春,但在這寒冬臘月里吃上一頓涮羊肉,別提多舒坦了。

  沒有公事的時候,章越過得確實挺舒服的。

  章越用筷子夾了一大把羊肉,放在蒜蔥中一蘸,放入口中大口咀嚼,這等大口吃肉的日子實是太舒坦了。

  如今的處境也是章越有意為之,人不能一直太順嘛,必須走走停停。

  現在不必以往,過去章越官卑與官家間隔著太遠的距離,所以君臣關係一直很好,現在成為宰執就沒辦法如以前那般了。

  君相矛盾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普魯士統一德國後,俾斯麥曾道,一次德法戰爭在不太遠的時間內發生。

  毛奇亦道,那個放火把歐洲付之一炬的人,那個將火柴丟入火藥桶的人,真是罪該萬死。

  俾斯麥和毛奇罵的就是那些一味鼓吹民族主義,利用德國人民的愛國熱情來發動戰爭的人。

  但這些人永遠站在政治正確的地方,無論輸贏都不怕被指責。

  現在官家一意在『恢復漢唐盛世,中興我大宋』的執念中不可自拔,下面的官員只能被動地迎合,更多地拿作為進身之階。

  章越不論是不是反對伐夏,都必須在這個時候,潑一潑冷水,讓官家醒一醒。

  老話說得好『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亡其家。』

  章越想到這裡,又添了幾塊炭,拿起摺扇煽了煽銅爐底下的火。

  寒夜漫漫,章越順手取了手邊的書卷看起,閒居之時,也讓他看清楚很多事。

  他與官家沒有大的矛盾和衝突。

  人與人相處有個原則,那就是『親者嚴,疏者寬』。

  為什麼大領導看起來都是和藹可親,小領導都是凶神惡煞?

  因為大領導不與你發生直接的利益衝突,所以就『疏者寬』了。但大領導私下對直接關係的小領導那就凶神惡煞了。

  章越如今與官家直接打交道,矛盾也必然多。

  但人與人之間要維持長期的關係,一定是小吵勝過大吵。所以說為什麼要表達憤怒,而不是憤怒的表達。

  每當威廉一世與俾斯麥意見相左時,俾斯麥當即以辭相要挾。

  威廉一世立刻就對他言聽計從。俾斯麥還洋洋得意地對旁人道:「當我用辭職恐嚇時,老頭子(威廉一世)就會流著淚說『現在連你都不理我了,我怎麼辦呀』?」

  後來威廉二世就不慣著你俾斯麥,俾斯麥辭了一次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章越選擇『告疾』,咱們也不掀桌子,否則他就直接點『辭相』了。吵架既可以是翻臉,也可以是維繫關係,就看你目的是什麼。

  作為一個政治家,你要時時知道你的用意是什麼?要避免感情用事。

  而他章越要回朝堂上,也很容易,只要他身段柔軟,便又是大宋的宰相。

  他又不是放不下面子的人,都到這個位置上面子算個屁啊!當初自己與王安石關係惡劣到那個程度,都是主動書信以示好。

  不過有時候故意賣一個破綻,來看清一些人一些事,也是他有意為之。

  這一次章越與官家看似君相失和,但實際上來勸的人不少,擔心此事發生,這情他章越一定記得。


  而也有人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那麼……

  而章越可不似呂惠卿那般,一次性地幹掉所有政敵。

  一次解決一些,一次再解決一些,而且還要殺人不沾血,讓你們無話可說為止。不求大勝而要小勝。

  他章越的執政風格與此如出一轍。

  正在這時,忽有人稟告說,韓忠彥來了。

  章越大喜,韓忠彥終於服除回京。

  韓忠彥是除了黃履外,章越少數認可的朋友。只是熙寧後因為韓琦之故,韓忠彥日子一直過得不太好。

  僅是罰銅就被罰了兩三次。

  官家也是帝王權術,時不時地敲打下韓忠彥,也是通過這來告訴在相州的韓琦。

  儘管韓琦沒有『反意』,但作為天子思維角度總是與大臣不同的。章越記得自己奉旨探望韓琦病情時,全家老小那惴惴不安的神情。

  如今韓忠彥服除之後,自不用如當年那般謹小慎微。

  韓忠彥看見自己後大笑道:「你果真沒病!」

  章越對韓忠彥道:「低聲一些,若給人知道我在此吃銅爐涮羊肉,那我告疾之事也是泡湯了。」

  韓忠彥笑了笑,自己動手挪了一個坐墊坐在章越面前對面,絲毫不客氣地夾起涮菜往銅爐火鍋里涮,吃得是津津有味。

  章越也不客氣,與他大快朵頤,還從旁開了一瓶佳釀。

  韓忠彥吃了一口酒。

  章越也飲了一盞。

  韓忠彥道:「我這一次進京在酒樓聽得不少書生都是慷慨激昂而談,說要本朝要伐夏之事。」

  章越道:「已是路人皆知了嗎?」

  韓忠彥大笑道:「當然,官家還覺得他辦事周翔,連一干樞密院的大臣都瞞著。」

  「三郎,你怎麼看?本朝若伐夏有幾成勝算?」

  章越道:「且住,三郎二字,也是你韓大如今能呼的?」

  韓忠彥哈哈一笑。

  章越頓了頓道:「夏國百年之國,豈是一朝一夕可下?」

  「那你如今要病到什麼時候?」

  章越道:「我哪裡是病,不過是尋得養生之法。至於伐夏之事,我想過了官家與朝中大臣戰意如此之高,我是強勸也勸不住的。」

  「等到攻夏之役一起,他們便會知曉的,此賊不可輕之。可笑,連呂惠卿,種諤那等能臣名將都覺得西夏可一戰而下。至於其他極力鼓吹之人不知多少。」

  「官家也是盲目,說實話若全力伐夏,勝算只在六成,若依我言徐徐進取,則為十成!」

  韓忠彥道:「若是這般,你更要輔佐陛下了,否則一旦敗事一起,以後就沒有什麼徐徐進取的機會了。」

  章越笑了笑。

  韓忠彥道:「你不會等敗事一起後,再出山收拾殘局吧!」

  章越沒有回答,而是在心底道,人言千次萬次,都不如碰牆一次!

  官家此次心底不忿,必會自作主張,逞能伐夏。雖不至於大舉進兵,但勞師勞民是定然之事。

  只能讓官家自己試一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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