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章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兩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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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百九十五章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兩更合一更)

  熙寧十年三月。

  王安石以子王雱病為由,再度提出辭相。

  官家照例不准,並給王安石假,同意他在家撫視,

  但王安石不再同意,五度上疏,最後命下罷其宰相之位,為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

  旨下之時,王安石正寓居在定力院內。

  第一次罷相時,他也是住在此際,如今仍住在此院中,看著滿園春光明媚作詩一首。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

  此詩是仿陸龜蒙所作(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雲外醉中身。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

  他又居定力寺想起前詩來,此刻他便坐在丁香樹下看著章越送來的書信。

  此信也算是章越對當初王安石在府上,隱隱以朝政托之的一等回復。

  對章越而言,朝政不是最要緊的,在朝政之上更要緊的是【國是】。

  這是章越一入京後吩咐陳瓘所為之事,二人就此增刪七次,常常討論半日。直到今日章越給王安石書信一封。

  說是書信一封其實也是進卷。

  猶如章越孑然一身至京城時,將文章投遍公卿,兩制大臣求得賞識引薦一般。當時章越三度投文王安石,還曾親自登門求其青睞。

  時過境遷,章越再書王安石,宛如當時投文心境一般。

  在信中自述彷徨如學生請教師,王安石見此微微嘆息,章越這麼多年了,依舊還是那麼恭謙謹慎,有醇醇之風也。

  章越這一封書信的題目便是『孟子亦言利』。

  王安石看章越的題目時候笑了。

  眾所周知王安石是最推崇孟子的人,時人諷刺王安石的觀點與孟子如出一轍,只是區別在一個整天言利,一個從不言利。

  故而王安石看到章越『孟子言利』不由會心一笑。

  義利之辨是儒者第一事。

  義利之辨就是出自孟子,《孟子》的一章。

  孟子見梁惠王。

  王問,老頭,你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答說,王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

  這就是孟子頭一章頭一句,讀過孟子書的人都知道。

  章越言,五經之首《易經》,言利有一百八十四處,言不利的有二十八處。

  易經所言的元亨利貞,及利或不利。

  被奉為五經第一經,華夏各家流派之祖的易經教的就是你如何【利用安身】之道。

  易經研究的就是如何『趨吉避凶』,如何『大吉大利』,這個思想可謂融入每位華夏子民的血脈之中,為三教九流所共奉。

  如果說孟子否定了『利』,也就是否定了五經之首的《易經》。

  何為利?何為義?

  孟子言墨子所云的『義』,乃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就是頭磨破了腳擦傷了,也要為利於天下之事。

  楊子所云的『利』,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之,你要我拔下一根毛利於天下,我也不干。

  墨子之『義』,乃『無私』,如果人人都不利己,心裡頭完全沒有自己才能利天下。

  揚子的『利』,乃『自私』,如果人人都利己完全不利他,才能利天下。

  孟子批評墨子揚子都不是『中用』之道,而是執一之道。執一之道是賊也,舉一而廢百。

  孟子所云的『義』和墨子所云的『義』不同。

  孟子之『義』乃『中用』之道,兼顧利己利他。但中用之道不是折中和調和,如何中用?必由【誠】出發,那就是『仁義』。

  什麼是『仁義』?

  仁義就是『大利』,『遠利』,而梁惠王有何『利』吾國的所言的『利』是『短利』,『近利』。

  短『利』,近『利』人人都會,地上有一百塊,你不用教誰都懂得撿起來。

  但因為撿這一百塊,若被東家或讓失主看到了,那麼利則為害。或者二者都沒有,從此滋生了不勞而獲,守株待兔的思想,這都是害。


  人之所以染上賭癮,都是從一開始賭博贏錢開始的。

  所以孟子的『仁義』是勸梁惠王舍『近利』逐『遠利』,只有『仁義』才是『遠利』,不要舍大取小。

  這才是孟子符合易經『趨利避害』的地方。

  通過利他來達到利己,這是儒家的『義』,而後世的朱熹看別人不明白,於是急了趕緊悄悄聲補了一句『不求利無不自利』。

  如果說孔子定義了什麼是『仁』,那麼孟子定義了什麼是『義』。

  墨子犧牲自己,奉獻他人的『義』,非常地崇高非常的偉大,但大部分人做不到。而孟子的『義』,才是兼顧『利義』的中用之道。

  易經的『趨利避害』之道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只是後世儒者將『義』和『利』片面地對立起來。

  因此章越給王安石上書孟子也講『利』。

  王安石看章越之書心底大大認同,司馬光抨擊自己『頭會箕斂』,違反了『孟子之志』。

  王安石反擊道:「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害,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

  後來王安石又與曾公亮說『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如曲防遏汆,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則檢之,野有餓孳則發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

  章越用易經『趨利避害』,『孟子『言利』實質上的支持了王安石,也表明日後若他主政的【國事】上於此不變。

  信在這裡章越只寫了一半,下面說了為何『仁義』之不行。

  老子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莊子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老子和莊子對儒家這一套『仁義』都不感興趣,甚至嗤之以鼻。

  是老子莊子錯了?還是孔子孟子錯了?

  說到做到不是一回事。你要達到『仁義』的目的,不能用『仁義』的名義來提倡。

  否則越提倡『仁義』,世道就越虛偽。提倡什麼,什麼就衰弱。你一用力就跑偏,『著力即差』。

  要實行『仁義』,必須反者道之動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正是因其不仁,所以才仁萬物。

  所以人道要法天道,為政也要不『仁』。這點上法家才是看得最透徹的那一個。

  韓非子有言『君之於民,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對君主而言老百姓的作用就是,君王有難,百姓就要為君王而死,若無事,百姓就要996干到死來奉養君王。

  法家說話不好聽,但是一針見血,句句都是大實話。

  『害生於恩,恩生於害』。怨恨都是生於恩惠之中,反之斯德哥爾摩症者大有人在。

  嚴刑峻法之下,反生出感恩戴德之心。

  所以治國當求『仁義』,卻不可一味以『仁義』之道治國,必須輔以法家。

  王安石看到這裡時,紙張隨之在春風微微顫動。

  王安石心道,若是早遇章越二十年,自己當將他收之門下,如此何必托之呂惠卿,曾布。

  可惜,沒有如果

  ……

  深宮之中。

  高滔滔正聽聞張茂則的稟告。

  「這王雱雖居天章閣待制,但風評一直不好。」

  「王雱性子刻薄且嚴厲,常自稱商君(商鞅),自以為豪傑之士,常勸王安石殺不用命的大臣,盡逐舊黨。」

  「王安石主政之際,都是此人慫恿,罷盡老成持重之人,多用門下新進狡慧少年。令太學,州學,縣學諸生一切以王氏經為師。」

  「之後王安石罷相,又是此人假借王安石之命,讓鄧綰,呂嘉問彈劾章越,呂惠卿。章越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本要入宮面聖反擊王安石。」

  「但事到臨頭,卻突然去了王安石府上,這才消除誤會。」

  高滔滔道:「我沒有看錯,章越果真是識得大體之人,換了呂惠卿安肯登門與王安石對質,必拼個兩敗俱傷才是。」

  張茂則道:「章越確實是有德之人,只是不知他以後會不會附於安石之見,繼續變法!」

  高滔滔聞言沉默了片刻道:「有私之人宰國,方成天下之無私,無私之人宰國,反成天下之大私。且看一看吧,若章越再世故一些,近於人情一二便好了。」


  「你替我傳章越之妻進宮,上一次她與我談得很是盡興。」

  張茂則從高滔滔面前離開。

  他回頭看了看宮闕,這王安石一去,如今連高太后之尊都要主動示好章越了。

  ……

  當聖旨抵至定力院,已是黃昏。

  王安石得知罷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罷相,如同眼前的夕陽,沉沉向西。而反觀章越,卻如那旭日,明日將冉冉東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當年有僧人言對自己道,得意濃時正好休!

  也是這個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潔身自好,好看也好聞,但若要作藥,則當粉身碎骨,否則只是好看好聞而已。

  自己負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變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變得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敗名裂的準備,而不願獨善其身。

  但是當國十年,君恩深重,還能得以榮休。後繼的章越還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顧全他的名聲,自己夫復何求?

  至於新法以後何去何從,留待當世聖賢,自己已如明日黃花!

  定力院中,春風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頭綻放。

  王安石又起詩意,尋思良久方寫下『追思陳跡故難忘,翠木蒼藤水一方。聞說精廬今更好

  ,好隨殘汴理歸艎』。

  王安石讀後心覺,此詩不過平平,終是不如『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為相久矣,詩作遠遠不如未相之時,此還鐘山不知能不能拾起。

  王安石滿是自嘲如是想道。

  ……

  宮裡官家正在御苑賞春。

  官家得知王雱時日無多後,亦很是惋惜,對石得一道:「王雱才華橫溢,朕深惜之,你派人去王安石府上問一問王雱有何話給朕。」

  石得一稱是。

  官家頓了頓又問道:「朕之前問王安石,何人可替他,他沒有答。這次你再為朕問問,章越可否?此事切不可聲張,一定要親口詢問,再讓王安石以書答之。」

  石得一再度稱是,然後笑道:「王安石對章越雖政見不同,但罷相之前對其也頗多期許。」

  「是啊!」官家點點頭笑道。

  看著宮外春意盎然,幾隻雀兒在樹梢鬧春。

  ……

  數日後,王安石謝政罷相攜子王雱返回江寧。

  臨行之時,王安石還兩度上表推辭使相之職。

  官家曾遣使登府問王安石對國事還有何交代?或推薦何人替己。

  王安石當時回復『已將國政託付諸公,不復再言朝政。』

  而王珪,元絳,章越三位宰執率領百官至府上相送,需知宰相罷相無一人能有此待遇。

  不過卻王安石視若平常,甚至還閉門不見,令百官吃了個閉門羹。

  次日王安石只是著一襲布衣,頭戴蓑笠,騎著一頭毛驢離開汴京。王雱半躺在車上看著汴京景色。

  前幾日下了場大雨,汴河水高。

  疲倦的王雱看了窗外,自嘲地對其妻道:「此番讓章度之如意了。」

  「也不知此番回到江寧後,他學不學呂吉甫報復於我?」

  說完王雱重重地咳了幾聲。

  ……

  王安石離京之際,十七娘正為章越更衣,換上嶄新的紫紗朝服。

  章越閉著眼睛,似在養神,十七娘給章越穿戴整齊後,左看右看然後笑道:「好了。」

  章越睜開眼睛對鏡一看,但見銅鏡中是一位不到四十歲的紫袍金帶大員,望之儼然。

  章越看一旁十七娘滿是崇拜的目光,不由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十七娘笑著搖頭道:「沒什麼?」

  頓了頓十七娘道:「昨日高太后召我進宮,說了會話。」

  「知道,說了什麼?」


  「沒什麼,都是婦人家的話,順便提了提相公當年擁立還是十三團練的先帝為儲君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沒說別的話。」

  「沒了。」

  章越點點頭道:「我上朝去了!」

  章越走出府門外騎上馬,隨從簇擁著他穿過大街直往皇宮。

  早風吹在臉上,章越目光凝舉於前道上。

  此刻天亮後不久,天地依舊是灰色的。此時此刻街道人煙稀少,章越策馬而行,那空闊的感覺好像清晨一人獨自開著車穿行於無人街道上,仿佛整個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整個汴京城都是自己跑道。

  抵達宮門前,官員們是稀稀落落地騎馬而來,但他們見到章越無不避道在一旁。

  章越騎馬筆直向前毫不停留。

  直到宮門前,官員們都在此下馬將坐騎交給隨從徒步進宮,但章越依舊策馬前行,經過長長的宮門甬道時,禁中侍從亦屈身恭敬地行禮。

  左右官員見了章越都是停下腳步,躬身參見,目中都是敬畏之色。

  章越行過,左右官員紛紛議論。

  「章公如今是更得意了吧!」

  「我看八成你是從宮中聽到什麼風聲了吧!」

  「確有些消息,但不敢胡言,待塵埃落定後便知。」

  「其實丞相謝政之後,當推中書平章事,章公當為人選。」

  「不會是元厚之嗎?」

  「此事輪不到外人言語,而是看官家聖心期許哪位相公。元厚之哪裡比得過章公!不過章公便是太年輕了,再說入中書還不到半年,驟然平章軍國事未免太急了。」

  「無論章公是否平章事,鄧綰,呂嘉問二人都要倒霉了。」

  「是啊,丞相一去,此二人便似秋後螞蚱了。」

  幾名官員發出笑聲。

  ……

  大殿之前,鄧綰呂嘉問二人似在爭論著什麼,但一見宮門處,章越行來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爭吵。

  「見過章相公!」二人避在一旁言道。

  章越掃了一眼點了點頭,便從二人面前行過。

  章越走後,鄧綰呂嘉問滿臉笑容已作冰霜。

  鄧綰道:「大郎君曾數度言,他日廢除新法者必是章三!他要我等小心章三!」

  呂嘉問道:「小心何用?丞相已謝政了!你我早謀退路吧!」

  鄧綰聞言連聲苦笑,看著一身紫服的章越提著官袍的下擺,緩緩登殿一幕道:「你說哪個福建子能久居相位?連司馬十二也說,閩人多狡險之輩。」

  「他若登宰相之位,在任上排擠你我,也是打擊報復之事。與呂吉甫無二,他這相位又豈能安穩。」

  鄧綰看去初升旭日正將金光灑在緩緩登殿的章越身上,此刻他也不由不承認。若論風度,當世沒有第二人比得過此時的章越。

  呂嘉問亦抬頭看著道:「別看章三了,還是想想你我。」

  登殿的一刻,章越望向下面慢慢台階。

  這做官的道理就如同仁義一般。

  直便是曲,曲便是直。

  想到這裡章越入殿,過了片刻,王珪,馮京,元絳,曾孝寬等人這才陸續抵達殿中。

  內侍出來傳話,讓幾位相公先入便殿與官家說話。

  官家手中將王安石書信反覆看了幾遍後藏至袖中,片刻後對抵達的眾相公道:「王卿已回江寧,但他走後,誰可繼之。」

  「宰相之任,如天之柱石,不可不謹慎,此事朕思之再三。諸公胸中有什麼人選,不妨稟朕!」

  王珪,馮京等人都是不說話。

  官家見眾相公不答,正要將王安石之信取出宣布。

  但見這時候章越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斗膽推舉一人!」

  官家聞言吃了一驚,然後道:「章卿推舉何人?」

  章越道:「臣推舉韓絳!」

  Ps:這一章部分觀點來自南懷瑾先生的《孟子七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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