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章 信任與猜疑(兩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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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惠卿離開時,突然向章越一揖道:「章相公,有一人呂某想托你照看!」

  章越道:「何人值得吉甫如此相托?」

  呂惠卿道:「李長卿(李稷)受呂某所累,鬱郁不得志。{什麼?你還不知道|閱讀COM,無錯章節閱讀|趕緊google一下吧}此人是個人才,還請章相公替呂某用之。」

  章越問道:「李長卿就是當初軍器監案時,到我府上之人?」

  「正是。」

  軍器監之案,當初章越與呂惠卿曾一起聯手,打擊宮裡濫造軍器之事。

  此案雖終止了,沒有往上追究幕後之人,但後來章越與沈括聯手改革軍器監,讓官家將宮裡督造軍器的權力收回,改由官員責成工匠督造,改進了軍器監效率及節約監造費用。

  章越道:「李長卿官聲不太好,有苛暴之稱。」

  「此人極有才幹,幹大事不惜力。呂某不願他因呂某之故而埋沒!」

  章越道:「既是吉甫相托,我便答允了。」

  呂惠卿道:「多謝相公,呂某勸官家攻橫山,相公不怪呂某,呂某已感激不盡了。」

  反正你回京之議也為我所阻……章越淡淡地道:「吉甫哪裡話,攻取橫山也是一步妙棋!」

  「再說吉甫乃當世高材!官家素來看重。」

  呂惠卿聞言苦笑一笑,然後道:「多謝相公抬舉!」

  呂惠卿拱手後頗有些黯然地離去。

  「吉甫留步!」

  章越疾走數步至呂惠卿身旁拱手道:「保重!」

  呂惠卿一愣,然後點點頭。

  ……

  李稷!

  章越念起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史書上的記載。

  呂惠卿正是天子選為籌劃五路平夏的人選,所以委以延州之任,可惜後來呂惠卿丁憂回家了,否則歷史上五路平夏中他可以是一路主帥,或身為帥臣籌劃這一切。

  五路平夏後,身為呂惠卿黨羽的徐禧,李稷同建永樂城想要繼續在橫山用力。

  到了呂惠卿丁憂回來時,官家讓他去他鎮守鄜延路,呂惠卿就說往陝西進攻就贏不了,也就是否定了橫山戰略。

  結果官家怒斥呂惠卿(你當初我和BB那麼多,說如何如何,現在箭在弦上了,你他媽給我說不行)。

  官家讓他去知單州,仍是繼續進攻橫山,結果永樂城大敗,喪師二十餘萬。

  聞得敗報,徐禧殉國之事,官家當殿對著群臣痛哭失聲。

  與徐禧同往的李舜舉,在殉國前撕裂衣襟上寫血書給天子『臣死無所恨,唯願官家勿輕此敵』。」

  當時李稷亦同沒在軍中,遺書中道:「陛下,臣千苦萬苦也!」

  想到此事,章越目眶微紅。

  讀史書時,一個人名就是幾個字,而如今則是活生生的人。

  永樂城之敗後官家知道自己戰略進攻的方向錯了,並又讓呂惠卿知太原府。

  元豐八年,官家仍不忘滅夏之事,對李憲道,若成浮橋,以本路(熙河路)預集之士,健騎數萬人,一發前去盪除巢穴……

  但數月之後官家病故了,元祐後,宋朝停止對夏用兵,從全面進攻到了局部進攻,再從局部進攻轉入全面防禦……

  也就是說,官家到臨終前才將對西夏的攻略,重回到熙河路出兵上來。從熙河路出兵照樣可以進攻靈州。

  在錯誤的路線一直走了那麼久那麼久。

  真實的歷史實令人不忍。

  而如今未來是否能有變化?

  章越默默仰望星辰。

  次日徐禧引李稷來見章越。

  李稷的父親李絢與呂惠卿的父親乃是同年進士,因這層關係李絢投了呂惠卿帳下。

  李稷現在正為鄧綰授意御史周尹所彈劾,正是狼狽不堪時。

  李稷對徐禧道:「我雖不是什麼了得之人,但最厭的便是如此被人如此考量,實在是如被人吊在秤上稱量一般。」

  徐禧道:「章相公不似他人。我出身布衣,非科第出身,尚被他青眼相中。你又何必擔心呢?」


  「他最是惜才不過了。」

  李稷心道,未必是,若是一會他稍露輕視之意,我立即便走。

  李稷聞言點了點頭道「好吧。」

  走到門外,黃好義告訴他說章越正在見客。

  徐禧問:「是何人在內?」

  黃好義道:「是蘇子瞻薦來的,說此人的文章有屈原,宋玉之姿啊!」

  徐禧道:「能得蘇子瞻稱讚的並不是一般人,我要看一看。」

  黃好義道:「是一個俊秀的少年郎君,此人姓秦名觀,除了受蘇子瞻推舉,也是孫莘老(孫覺)的親戚兼幕下。」

  徐禧知道孫覺與章越,都是陳襄門下。

  「可有進卷觀之?」

  徐禧看了數篇秦觀的進卷嘆道:「果真是人才,這般文章我這輩子也寫不出。」

  李稷不服取了秦觀進卷看後,心底自負之情頓消,他心道,不過隨便一個拜會章越的讀書人,便有這般水平。

  徐禧對李稷言道:「章相公如今拜相,名聲又高,四方俊傑皆入他的幕中,此可以稱得上是青雲之路。」

  李稷點了點頭。

  ……

  熙寧十年後,王安石一直杜門在家,並向官家辭相,理由是王雱身體不適。

  不過官家照例沒有答允。

  宰相要辭,也當最少三辭。

  目前尚在走流程。

  此時王雱病得不輕,王安石又安排次子王旁與妻子龐氏離婚。王旁得了癔症,整日懷疑其妻龐氏出軌。

  王安石見王旁如此,不忍耽誤其兒媳,便做主給他們夫妻二人和離,讓龐氏改嫁。

  王安石心煩不已,每日在家也是不洗,整日手不釋捲地讀書。王安石如今手邊正是章越當初贈他注釋中庸的書。

  「見過大人!」

  王雱向王安石行禮。

  王安石見王雱道:「你不在房裡養病,又得勞累。」

  王雱道:「孩兒的病已是好了很多,我聽說一事好生懷疑,章越居然推舉呂惠卿的門人李長卿!」

  王安石道:「這有什麼?」

  王安石不知道王雱授意鄧綰對呂惠卿的餘黨窮治,之前章惇被貶湖州就是鄧綰的手筆,而李稷就是與呂惠卿死黨,所以鄧綰也要對李稷趕盡殺絕。

  王雱對王安石道:「章度之竟出面竟保下了李長卿,這分明是與大人作對。」

  王安石沉默。

  王雱道:「爹爹,章度之分明要重定『國是』,這非孩兒之言,是呂嘉問鄧綰都一致說道。他們說章度之之前言於新法不變,分明便是虛與委蛇之辭,一旦大權在握,便傾覆新法。」

  王安石聞言道:「章度之不是這等小人。」

  王安石心道,便是真的又如之奈何?

  他王安石如今罷相已是屬於在走流程的階段。

  王雱見王安石不言,默然回到書房吩咐鄧綰,呂嘉問二人來見自己。

  不久鄧綰,呂嘉問二人都到達王雱臥房裡。

  王雱滿臉病容坐在榻旁,手邊有一堆書信。

  鄧綰,呂嘉問看王雱臉色問道:「丞相可是答允了?」

  王雱咳了數聲後,臉色蒼白地道:「是的,爹爹言新法是他畢生之心血,便是他以後不在相位,也絕不容人更之。」

  「更不容人重定國是,使新法走上歧路。」

  鄧綰,呂嘉問二人都是聞言大喜。

  如今章越已在中書漸漸站穩了腳跟,一旦王安石身退,他們二人肯定是要從這個位子上退下去的。

  所以他們便向王雱言章越要更定新法,並且已讓陳瓘,徐禧二人制定如何更改新法的條例,說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王雱對此信之不疑。

  鄧綰道:「大郎君決斷,章度之如今已有宰臣氣焰,若不趁現在更之,丞相一走,便無人遏制得住了。」

  王雱點點頭心道,我如今命不久矣,也算是臨死之前,最後為新法,為爹爹辦一件大事。罷黜章越之後,看天下還有誰再敢議論新法。


  王雱道:「我當初就早勸丞相將舊黨全部罷黜,懸富,文二相人頭於市,但丞相心慈不忍如此,若是早是這般,哪有今日之事。」

  「還有呂吉甫也要一併罷之!否則豈不是便宜此人。」

  鄧綰,呂嘉問承意而去。

  鄧綰,呂嘉問走出門外,便去了鄧綰府上,又召了練亨甫,鄧潤甫二人商量。

  鄧潤甫起而疑之道:「此非丞相之命!我要去見丞相面陳!」

  鄧綰,呂嘉問大吃一驚。

  呂嘉問道:「此事是王大郎君親口告訴我們的,難道還有假不成?」

  鄧綰道:「如今見不見丞相都是一般,我們同在一條船上,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乎?」

  鄧潤甫道:「我也不喜章呂二人,但丞相如今馬上要榮退,你們偏要弄出此事來,誠令天下取笑。以後朝廷之上的威嚴何在?」

  呂嘉問起身道:「逐走了章呂二人,從此陛下只有倚重丞相,你難道看不出嗎?」

  鄧潤甫搖頭道:「你莫要自欺欺人了。我是真的心疼丞相的名聲以及他的新法,這一番心血日後毀在你們二人手上!」

  「此事不要算我,但我也不會透露半句,告辭!」

  說完鄧潤甫拂袖而去。

  鄧綰罵道:「真是鼠目寸光之輩。」

  呂嘉問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算了,由著他去吧。」

  鄧綰點點頭對一旁練亨甫道:「上一次扳倒章度之,便是從太學而起,今日你便是依舊如此……」

  「還有這些書信都是章越寫給丞相的,你們看看能不能提出錯來。」

  ……

  這些日子,章越正為官家參謀正面攻取橫山之事。

  這議取橫山是韓琦,范仲淹最早謀定的,朝廷早有一套預案。

  官家有了主張後,便讓種諤,徐禧條制對夏方略,再上奏樞密院,最後再由章越定奪此事。

  不過樞密院如今事權,不少都被中書侵吞,在對夏作戰這樣的大戰略上,從兵馬調配以及糧草運輸,以及地方的配合上都要中書進行協調。

  所以最後的事權其實還是在中書的手上。

  因此章越便讓陳瓘與徐禧,種諤二人接洽,再因為征夏大計是國家的最高機密,所以此事不能對外泄露半句。

  所以鄧綰,呂嘉問二人見徐禧,陳瓘二人整日神神秘秘地制定條例,便以為是要更定什麼新法,於是就捕風捉影地將此事告訴了王雱。

  鄧綰,呂嘉問二人便打算聯合御史一起動手,同時彈劾章越,呂惠卿二人,將他們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但是此事二人辦得並不周密,而且新黨內部,也就是鄧,呂二人部下,也不是全然贊同二人的想法。

  如鄧潤甫般看出二人只是為了爭權奪利,而不是王安石想法之人並不在少數。

  ……

  「丞相授意台諫彈劾於我?」

  章越得到密報的消息後,也是有些震驚。他一時不相信王安石會辦出這樣的事來。

  但是給自己的消息,卻是明白無誤。

  章越掩蓋神色上的震動而是道:「多謝,此事日後我必有厚報!」

  對方垂下頭道:「為相公辦事心甘情願,不要報答!」

  章越笑道:「什麼話。先下去吧,我且靜一靜。」

  章越此刻中書本廳里歇息,彈劾之事,著實令自己又驚又怒,需要緩一緩。

  至於如何處置,他一時還沒有多想。

  他也從來不在情緒上頭的時候做任何決定,要先將事情在腦子裡過一過再說。

  章越將此事反覆想了數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在什麼事上令王安石有了誤會。

  他相信自己已經與王安石說得很清楚了。

  他章越追求的政治是什麼?

  那便是絜矩之道,也就是推己及人的政治。

  儘管大家都有矛盾,比如我和你王安石確實有矛盾,但是矛盾是政治的必然。

  政見有所不同,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朝廷也鼓勵異論相雜。

  但在權力的交接上,我對你王安石尊重十足,給足了你面子,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我希望將來有人接替我的時候,也是這般。

  這是一個典範,唯有如此,身在相位上的宰相,方能盡最大的力為國家辦事。

  為官非常要緊的一個就是『思退』。

  對於退下來的老領導要尊重,不是因為他們仍如何如何高明,而是因為你將來也有退的一天。

  同樣的必須尊老,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你也有老邁的一日。

  所以為何要推己及人,為何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從不尊重別人的人,指望別人尊重自己可能嗎?

  儒家的道理,條條好似都為了別人著想,其實將為了自己的部分,全然隱去不講。

  就如同為何要講道德?因為道德是最長遠風險最小的投資回報。

  所以必須講規矩,不講規矩,一定會受到規矩的反噬。

  章越覺得自己與王安石那日說得很清楚了。

  如果王安石推翻了與自己這協議,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王安石不想走了……

  章越騎馬回到府中,得知蔡確已是登門。

  「度之,給你送禮來了!」

  章越道:「師兄你倒是好生清閒。」

  二人笑著坐下,章越看蔡確送了自己何物?

  但見一幅天官圖!

  天官圖畫的是誰?郭子儀。

  如果說,宋朝誰最受官員崇拜,無疑就是郭子儀了。

  郭子儀『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慾而君子不罪。富貴壽考,繁衍安泰,終始人倫之盛無缺焉』。

  因此幾乎官員家裡都掛著一幅天官圖。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心知,蔡確送自己這天官圖用意,當然是譏諷自己穩如老狗,到處明哲保身。

  章越故作不知,一臉笑呵呵地道:「蔡師兄大禮,我就收下了。在此謝過。」

  蔡確笑道:「本就是送你的。」

  ……

  等奉茶侍女退下後,蔡確道:「度之,我聽聞似有人對你不利?」

  章越道:「從何聽說?」

  蔡確道:「你別忘了,我如今也在御史台,消息難免比他人靈通。」

  章越道:「記得,我記得當初師兄也是鄧綰推舉,而出任御史的。」

  蔡確微微笑道:「當年我能為御史,其實是多靠了韓相公與你的推舉,否則鄧綰豈能答允。」

  章越道:「何人不利於我?是鄧綰嗎?」

  蔡確道:「正是。」

  章越道:「料到了。鄧綰背後有無人主使?」

  蔡確道:「彈劾一名參政,量他鄧綰也不敢有此膽子。鄧綰不會自己拿決定,事先肯定稟告過……昭文相。」

  章越點點頭,此事不是王安石授意的,也是王安石同意的。

  二者沒有多少區別。

  蔡確道:「你倒似胸有成竹,一點也不懼。」

  章越道:「還能如何。」

  蔡確道:「你早聽我話,何止如此。如今唯有一個辦法,便是先下手。你立即面君,彈劾王介甫,鄧綰!這是你唯一翻身的機會。」

  「面聖?」

  蔡確點點頭道:「面聖陳情,你如今聖眷正隆,官家必對你言聽計從,切記一定要將鄧綰牽扯在其中。」

  「因為官家討厭鄧綰已久,如此就算丞相無事,鄧綰一去,亦如斷其一臂。」

  「此事不可猶豫,否則一旦鄧綰先行上疏,無論你是否有罪,都會成了真罪!」

  章越起身道:「師兄所言極是,我這便入宮!」

  蔡確道:「此方是決斷!我在府里等你回來。」

  ……

  唐九,黃好義等人給章越備車。

  疾馳的馬車當即行在城中道路上,直往宮門而去。

  坐在馬車中沉思的章越,忽睜開了眼睛拿手指對車壁一叩。

  唐九的聲音在車邊響起:「相公有何吩咐?」

  章越道:「暫不進宮,轉道至丞相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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