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四十八章 自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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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的臥房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見王安石坐得有些艱難,章越主動給對方背後遞上靠枕。

  王安石問道:「要如何自誠明?」

  章越道:「兩等辦法,一等是格物致知,還有一等是盡心知性,前者學於外,而後求於心。」

  「正如聖人生而知之,賢人學而知之。說白了愚鈍的人,師長要多教一些,聰明的人,師長讓他自己去悟。」

  格物致知出自大學,而盡心知性出自孟子,章越此論是出自王陽明。王陽明把格物致知(朱子)的主張,與自己心學盡心知性的主張融合一下,分別對鈍根和利根的人因材施教。

  王安石當然不知王陽明之說,覺得章越這說法果真是耳目一新。

  王安石又問道:「可否具體言之?」

  章越道:「有的,如方才所言大學裡的正心誠意,格物致知。誠意在於毋自欺,在誠之下,便是正心。正心之下,當是一個靜字。靜字之下,當是一個敬字。」

  王安石聞言深以為然道:「一個敬字極好,這空碗方能盛水。心空了,人也就靜了,也就能容物。」

  章越道了一句:「其實在在下眼底丞相便是自誠明的人,生而知之。」

  高帽子抓住機會就給王安石戴上。

  王安石聞言微微一愕,然後道:「非也,我乃學而知之。😝🍬 6❾ѕнⓊⓍ.ⓒỖм ✎♩」

  章越對王安石道:「在下年少最喜歡丞相的文章,便是讀孟嘗君傳,其次為游褒禪山記,當年未見丞相前便仰慕許久,常想出閩之後到了汴京,第一個見的人便是丞相。」

  王安石訝道:「當真?」

  章越點點頭道:「可惜丞相將在下以為是攀龍附鳳之輩,掃之門外!」

  王安石聞言微囧道:「我還以為你當時是虛言。」

  王安石心道,當時似你這般從四方而來拜訪老夫的少年人不計其數。

  頓了頓王安石歉然道:「是老夫不能識人。」

  章越道:「丞相是自誠明的人,自誠明者能識己,又何必識人呢?」

  王安石聽章越稱自己為自誠明的人,他深以為然。

  他自己年少束髮讀書而起,便被旁人視作格格不入。儘管他那時候已是神童,任何書一過目便終生不忘。

  任揚州簽判時,韓琦便不喜歡他。

  任群牧判官時,群牧使包拯向他敬酒,他堅決不喝。

  釣魚時,仁宗皇帝看他吃魚餌,便給自己下了一個奸詐的評論。

  王安石一直是堅持自己的人,寧可花功夫來做學問,也不肯花功夫來修飾自己,讓自己如何讓別人喜歡。

  他記得年少時有個同鄉叫方仲永,無師自通,提筆能詩,但後來每見一次,便一次不如一次。

  後來他得知父親以方仲永為豪,當初稱耀鄉里,不使之學,最後泯然於眾人。

  王安石就此寫了一篇文章引以為戒,戒浮誇之心,做到了自誠明。

  縱使那麼多人不喜歡他又如何,他王安石不是不會經營人情世故,而是懶得經營。

  人情世故都是弱者適應與強者交往時所需要的。他王安石一直自己走自己的路,誠以事人,漸漸地反而別人都來適應你了。

  章越說了這麼多,特別是自誠明,可謂說到了他的心底。

  縱使王安石對他好感大幅提升,但話說回來,二人政見上的分歧多多。

  所以王安石對章越此刻心情頗為複雜,一面既是愛才,一面又擔心日後他會危及自己的新法。

  他對章越的擔憂,此刻超過了司馬光,呂公著,呂惠卿三人加在一起。

  王安石又看向了手中那本《中庸義》,然後將書放在一旁道:「度之,你所言所行皆在書中,但我還是想要聽你與我說幾句話。」

  「很多人說的話如同堆起沙丘,人腳一踩就倒了,但我信你之言始終非虛。」

  章越道:「丞相為何非聽我之言呢?」

  王安石心道,因為旁人才具都不如你。

  他長嘆道:「張九齡當年也不知李林甫是何人啊!」

  章越聽出王安石的意思,不由憤然心底大罵,我TM的就是個大舔狗。


  章越氣道:「丞相,我所言都在此書里了,信不信由你!」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道:「老夫素來直言不諱,你多包涵,我想起去年你來送我時所言的『著力即差』……」

  章越立即辯解道:「此話是蘇子瞻所言,非我所言。」

  王安石道:「無妨,你與子瞻的政論倒頗有相合之處。今日想來這著力即差和自誠明不是異曲同工嗎?」

  「你臨別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我想了很久,這管子的九惠之政真能行之天下嗎?」

  章越道:「難,譬如官吏從民間收一百貫,朝廷只得五十貫,這是取之於民;朝廷拿五十貫分下去,百姓只得二十五貫,這便是用之於民。」

  「這便是弊了。所以若官吏不能清廉,倒不如少徵稅。」

  王安石點點頭道:「然也。」

  章越問道:「丞相此事要不要辦?」

  「當辦。否則朝廷何必從民間收那麼多錢。如何為天下理財?」王安石謹慎地表達了支持。

  章越道:「正是如此,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看似很難,但其實……其實辦起來也不容易。」

  王安石聽章越這話差點噎住。

  章越道:「其實也沒有太多辦法,那就是去作,去為之。我聽聞交引所如今已是推行。」

  「交引所將吏人俸祿的三成,拿出來作為老老,慈幼等等之用。」

  「一步一步來吧,再艱難也得始於足下,只有自誠明的人,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便能不拘於外物。」

  王安石露出了一個『是嗎』的表情,然後問道:「我記得你用兵以緩,從不肯出奇,當年王韶來與老夫信中常罵你的庸將,只會打呆仗!」

  章越在心底把王安石,王韶二人罵了一遍,面上道:「庸將便用笨辦法,一開始總是難點,沒關係,我素耐熬,挺過去了慢慢就懂得如何與蕃人打了,一步步地走過積小勝為大勝。」

  「想要勝,首先是自己不能敗。只要我能耗在那邊,自有勝機給我抓住。切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出奇制勝,以我之短,博人之長!」

  王安石聽了嘆道:「你才是學而知之。」

  說罷王安石突然便做了一個送客的動作,出乎意料地結束了談話,不過卻將書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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