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47米,走不出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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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炙烈,風暖草青,獵鷹正在狼群的嗥叫聲中,衝擊著長空。長坡之上的怪人,襤褸的衣裳微微擺動,姿態凌然而雅致,似乎並沒有被那身古怪的著裝掩住天生的貴氣,就連那一頭凌亂的長髮,也被日光的剪影修飾出了一抹獨有的桀驁。

  馬兒穿過狼群,衝上長坡,速度很快——

  這樣的蕭干,是急切的。

  是一種墨九很少看見的急切。

  他只手摟住墨九,就那樣直直衝入狼群,衝到怪人的面前。

  「元馳——」

  他喚著宋驁,這一聲,微啞,暗沉。

  宋驁的小字,墨九已經很多年不曾聽過了。

  而很多年前,她也只在蕭乾的嘴裡聽到過。

  宋驁叫他長淵,蕭干叫他元馳。他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性格,看上去也並不十分親密,甚至蕭干時常嫌棄宋驁,大多數時候,都是宋驁厚著臉皮笑嘻嘻地跟在蕭干身邊走南闖北,就連蕭干去盱眙接親他也跟著。可這樣看似不契合的兩個人,其實有著極深的情分。只不過,那個時候的小王爺,意氣風發,風流倜儻,幾多韻事與絲竹之樂,紛紛譜寫在臨安畫舫與胭街柳巷……哪怕事過多年,還讓墨九記憶猶新。

  可眼前的他——

  變化太大,她幾乎認不出來了。

  「元馳!」

  蕭干又低低喚了一聲,似乎很確定。

  若非了解他們的感情,墨九都快吃醋了。

  他看宋驁的目光太熱切,裡頭飽含了太多的情感。

  然而——他卻沒有得到回應。

  怪人卻似受到了驚嚇,停止吹笛,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他們。

  他張了張嘴,閉上。

  再張了張,還是沒有聲音。

  墨九呼吸都屏緊了,他是宋驁,真的是宋驁。

  那一剎而過的表情,太熟悉了。

  「小王爺?真的是你!」

  墨九也驚喜的喚了一聲,可宋驁依舊懵懂不解。

  「你……」他握緊笛身,語氣遲疑,甚至略略退了一步。

  一看他這模樣兒,蕭乾麵色一變,眉頭當即蹙起。

  「我是長淵!你不記得我?」

  宋驁搖頭,就那樣抿著嘴看他們。

  墨九心裡一驚,雙眉緊擰著喊他,「小王爺,我是墨九,你認得嗎?」

  「墨九?長淵!?」

  宋驁嘴裡小聲喃喃著,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

  他在記憶里搜索著,思考著,滿臉的迷茫……

  在墨九滿心的期盼里,他終究搖了頭。

  「……我,識得你們嗎?或是,你們識得我?」

  這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墨九愕然。

  但似乎也只有他不記得了才合理。

  若是他記得,為何多年未歸?

  若是他記得,為何一直沒有半點消息傳回?

  她感覺到蕭干身軀緊繃,生怕嚇壞了宋驁,趕緊沖他莞爾一笑。

  「是啊,小王爺,我們識得你,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宋驁再一次失聲喃喃,對這件突如其來的認友之事有些驚訝,又似乎留了個防備的心眼,睨了他倆半晌,他方才目光幽幽地望來,「那我……是誰?」

  「……」

  得!根本是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墨九心裡嘆息著,尋回故人的驚喜又被擔憂取代。

  「小王爺,你當然是……」

  「你當然是宋驁。」蕭干突然接過墨九的話,然後審視的一雙冷眸,緊盯著宋驁,淡聲相問:「你為何會領著狼群來這裡?」

  是啊!既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為何會領著狼群來?

  而且……他還知道幫助他們,而不是幫助北勐人,這不是不合理麼?

  墨九抿緊嘴巴,也一臉疑惑地看過去。

  可失去記憶的宋驁,思維卻不慢,很明顯,他智商依舊在線。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墨九和蕭干,然後遲疑一下,道:「是狼王請我來的。」

  狼王?墨九一驚,卻見她的狼兒擠了上來,繞著馬兒轉悠著,像狗一樣,將尾巴搖過不停……

  在她的面前,狼兒的樣子……更像一條狗,哪裡像什麼狼王?

  墨九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小東西居然做了狼王?

  而且瞧這樣子,還是一個女王?

  厲害了啊!

  她向狼兒投去佩服的一瞥,卻聽宋驁道:「狼族選王之事,我亦懂得不多,這匹母狼是前兩天才回歸狼群的,狼群卻一致認它做王。而我——」

  頓了一下,他似乎想到什麼不好的事,語氣緩慢了不少。

  「我當年被人劫持,是被狼群所救,才得以活命。如今身子好起來,狼族有難,自然要全力相助……」

  被人劫持?狼群所救?

  這些詞讓墨九和蕭干很快聯想到了當年的陰山之事。

  可無論他們怎麼引導,宋驁卻只能回憶起來他曾經被人劫持,關押在一個山洞,然後又渾身是傷地被幾個人帶了出來,結果碰上飢餓的狼群襲擊,狼群吃了那些人,卻意外地把他拖回了狼窩……他身受重傷,腿不能行,嘴不能言,傷得很重,過了許久許久才慢慢痊癒,便是到了現在,腿腳還有些不便。

  從他的敘述里,墨九大概明白了。

  當年,那順囚他時,曾經大量讓他服食毒藥,他的神智可能有些受損,這才導致了他的失去記憶。

  而他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麼都找不到人,也總算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一開始被那順囚禁,後來墨九他們入得離墓,找到了那順,眼看事情敗露。那一群暗中監視的人,卻趁機將他帶領離墓,為的就是避開他們的搜救。可那些人卻在離開的中途遇到狼群,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事到如今,墨九也不知那個躲在後面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而且宋驁說,那些人被狼群吃掉了——這麼說來,宋驁還在人世的消息,那個人也未必知道了?

  「唉!蕭六郎,這些事聽來,怎麼就這麼……滄桑呢?」看著宋驁將他們視為陌生人一樣提防著的目光,墨九心裡酸酸的,不由一嘆,「若是彭欣知曉,他們蹉跎幾年的原因竟是這般,該有多難過?若是他知道……他其實還有一個兒子,一直在等著他回去,該有多好?」

  「你可以告訴他。」蕭干淡淡說。

  「現在說嗎?」墨九小聲一問,又自顧自搖頭,「我說不妥,這個驚喜應該留給彭欣。」

  「嗯。」蕭干安撫地攬她一下,示意她別難過。

  可墨九犯堵的心情,卻久久難以平息。

  「本以為找到人,便是花好月圓。可這樣的結果,似乎欠缺了一點什麼?」

  「缺什麼?」

  「我亦不知,總覺有憾……彭欣枯等的幾年,小蟲兒等的幾年,這些缺憾……到底如何彌補?」

  蕭干側眸看她,淡笑一聲,「阿九,不是所有缺憾,都可得彌補。」

  「是。可我沒有想過重逢……會是如此。也沒有想過重逢了,也不圓滿。」

  「人世無常!哪能事事圓滿。」

  墨九默默一嘆,看著這樣的宋驁,再擡頭看向頭頂的烈日,慢慢將那年江南煙雨之中,錦衣綢服笑顏如畫的王侯公子與面前這個站在殘城斜坡上似知非懂的男子融合在一起。

  「是無常,太無常!」

  宋驁看他二人自說自話,瞅半天,終於欲言又止地問。

  「你們和我……真的很熟嗎?」

  墨九微微一笑,點頭,「是,很熟,非常熟。」

  「哦」一聲,宋驁再次沉默。

  他拿起短笛,慢慢湊到唇邊,低下了頭。

  就在墨九以為他要再次吹奏的時候,他突然又放下手。

  就那般冷不丁擡起頭來,他目光純淨而晶亮,姿態優雅如故,聲線卻沉甸甸仿佛在平靜的古井裡投入了一顆石頭。

  「那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是不是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沒有做?」

  墨九一怔。

  看著他,她回答不上來。


  宋驁半眯著眼,目光深遠,似乎並不需要她回答。

  他自言自語般,慢慢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苦苦地想,就是想不起來。我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還沒有做呢?我想不過,可我卻知道,知道有一件事沒有做。想到這個時,我心裡就會很痛。我想,也許是我答應過什麼人,有一個承諾未有兌現,也許是我答應過什麼人,有一個約定未能履行。也許,是有一個女子,我深愛著,也深愛著我的女子,她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等著我……而我,卻忘了她,忘了回去的路。」

  他問得認真,聲音卻平淡無波。

  墨九一顆心揪揪著,久久,方才緊攥住蕭乾的手,問他。

  「如果我說有,你會跟我回去嗎?」

  「真的有嗎?」宋驁拿著笛子怔住,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墨九,整個人游離在狀態之外,「……真的有?真的有嗎?」

  ……

  ……

  烈日如火,長風過境。

  哈拉和林城外的喊殺聲,慢慢弱了下來。

  天昏地暗戰爭在持續了兩個時辰之後,終於接近尾聲了。

  活著的人,汗流浹背。

  死去的人……血流成河。

  潮水一般涌動著的大軍,有的變成了屍體,有的變成了殺人的機器。

  到如今,勝負已然明朗。

  狼群的突然襲擊,森敦的暗裡反水,對辜二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戰爭的王者,永遠只能有一個。

  蕭干做到了戰前對墨九說的話,他們一定要贏。

  是的,他們贏了。

  不管是烏日根的人,還是蘇赫的人,一片片地倒下了。

  巍峨的哈拉和林城門,終於敞開在了他們的面前。

  闖進去,占有它,他就將是這座城市的王。

  墨九緊跟著蕭乾的馬步,雙唇緊抿著,目光赤辣。

  有激動、有亢奮,也有一種怪異的蒼涼感。

  走到如今,當他們終於可以一步一步走向那一座象徵著北勐最高權力的城池時,她心裡並不好受。

  付出得太多!太多!

  未來也許還有更多——更多!

  長長吁一口氣,墨九半眸著眼,迎向刺目的陽光,看向那城門上的字。

  「六郎,就這樣結束了?」

  「不!」蕭干淡淡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

  蕭干大軍入城了。

  昔日繁華的街道,似乎變了模樣。

  硝煙味籠罩著這座城池,城裡的北勐人,要麼閉門不出,要麼早已戰死,要麼投誠示好,要麼想方設法地逃躥。

  混亂的城中,嘈雜著,一點也不比戰時安靜。

  蕭軍在大街小巷裡貼上了安民告示,並讓士兵不停用北勐語喊話,告訴他們蕭軍不會傷及無辜百姓。然而此舉收效甚微,北勐人並不能接受蕭幹這個從南邊來的傢伙做他們的大汗。哪怕,他們目前不得不臣服,也沒有能力反抗,心裡卻並不甘願。而且,在雙方激戰之時,阿依古長公主和烏日根趁亂領著親兵逃出了哈拉和林——

  這對於蕭干來說是一件麻煩的事,對於北勐人來說,卻是一個希望。

  他們都期待著,他們的大汗會打回來,救他們於水火。

  實在不濟,就算讓蘇赫王爺做大汗,也比被蕭干占領要強。

  在這樣的氣氛下,哈拉和林的天空似乎都變得逼仄了幾分。

  半個時辰後,墨九跟著蕭干一起,回了蘇赫王府。

  仔細一想,從上次離開,快要四年了。

  墨九沒有想到,居然會再一次回到這個地方。

  路過稜台坊時,看到那座戲台,她目光不由微沉。

  一切還是從前的模樣,就連那次辜二來稜台坊見她,站在戲台前的樣子,墨九都還記得很清楚。

  可物還在,人已非。

  他們都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

  ……

  王府大殿裡,燭火幽幽。

  蕭干黑袍冷目,坐在上首,墨九陪坐在側,抿唇不語。

  兩個人安靜地等待著,都沒有說話。

  低壓的氣氛中,就連站在門口的薛昉都覺得脊背泛涼。

  好一會兒,木質的大門終於「吱呀」一聲,推開了。

  墨九目光一眯。

  光影中,一個人邁過門檻。

  他身形頎長倨傲,面無表情。

  他是辜二,與過去一般無二的辜二。

  唯一不同的是,他被反剪著雙手,背後還跟著押送的闖北與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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