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踏雪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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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後。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迴廊上。淡淡的陽光靜謐安寧,偶爾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的讓人心傷,帶著一種濕潤的寂寞。

  她忽然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恨她的、她恨的,還有那麼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個幽靜的清晨,無比清晰地重現在腦海里。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但也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麼平淡、這麼安寧地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歸於周。半年以後,為斬草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為藉口,將高家宗族上百口包括三十多名王爺全部賜死,只有高緯兩個分別患白痴病和有殘疾的堂弟僥倖活了下來,被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為什麼,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為崇國公。他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併拆毀,拆卸下來的瓦木諸物,由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裡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恆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只是為了小鐵,她才關心這場戰事,畢竟,身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得多。

  「長恭,怎麼不進屋去?在這裡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麼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恆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裡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麼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生性像你才那樣喜歡惹是生非。」他促狹地彎了彎唇。

  「誰惹是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麼狡猾,就是因為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的皮毛披風泛著柔亮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他的笑容如厚實的皮毛溫暖柔和,帶有無法抗拒的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件柔軟的披風已經復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猶豫了一下道,「剛剛收到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於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仿佛有許多凌亂的片段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像是破碎的瓷片摻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拼不起來,又因碎得過於徹底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恆伽的懷裡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像狂風暴雨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為如此,過去才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

  屬於他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陰影映進王府正堂的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酥到骨子裡。

  這是……怎麼回事?

  這裡的一切擺設,怎麼會如此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復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地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得一夜沒睡,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著呢。」高澄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著娘替自己換上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得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裡……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環繞住她,她重重地吸了幾下,那是娘的味道……

  「傻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著長發,「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春日明媚的陽光落在少女烏黑髮髻上新簪的一朵牡丹上,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灑的露水。隨著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面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有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笑著打趣道,「我看啊,我女兒這一露面,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看向鏡子,只見裡面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都等得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迴廊兩旁,站滿了父親請來的客人們。長恭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容,幾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娘,還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聽到了他們低聲的稱讚和驚嘆聲,還有壓抑著的吸氣聲。

  她走得小心又輕快,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輕盈柔滑的衣裾摩擦著腳踝,仿佛破繭而出的蝶,將要用最華麗的姿態飛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個女的!」孝琬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拉著她上下打量,一臉幽怨,「這麼大的秘密居然還一直瞞著三哥,三哥好傷心啊……」

  「三哥……」長恭的心神一陣激盪,喃喃道,「對不起,三哥,對不起……」

  「孝琬,怎麼還叫四弟?該改口叫四妹了。」只見長廊外正站著一位氣質優雅的貴公子,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含著幾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喜還是驚,更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對對,瞧我都糊塗了,該叫四妹才對。」孝琬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擔心地道,「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們四妹這麼美麗,一定會惹來許多狂蜂亂蝶吧。你和我可要把她看緊了,誰要是敢打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連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孝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扇子抵住了唇角,「那麼,這護花使者的責任,就拜託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不夠不夠,大哥,我看你我要當左右護法,牢牢看著四妹才好!」

  「我可是很忙的哦,還有許多美人等著我去安慰呢……」

  長恭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位哥哥,生怕一閉眼,他們就會消失。就在這時,翠容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深處,柔聲道:「長恭,那裡有人正等著你,過去看看吧。」

  長恭疑惑地點了點頭,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淡淡的霧氣,娉娉婷婷籠著繚亂盛開的桃花,風一吹殷紅的花瓣就在空中婆娑起舞,零零落落有幾片墜入水中,盪起細微漣漪。

  茫然間,她看到在那棵桃花樹下,有一個男子正背對著她站在那裡。那身影修長蒼茫,逆光而立,身邊仿佛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泄泄溶溶,交織如縷。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頭,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面前。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當他擡起眼的時候,細黑的睫毛猶如展翼的蝴蝶,優雅而靈動;那雙茶色的眼眸,猶如兩潭幽泉,澄澈深邃,不可見底。

  這樣的一雙眼睛,只看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這瞬間而至的美麗,可以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那聲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將她溫柔地包圍。

  「長恭,你來了。」

  她的心情像靜靜漂浮在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終於,又回到了最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山河忘卻腦後,刀劍拋擲雲端,茫遠的無垠處唯有希望與幸福播撒開笑靨。大家都在這裡,都在她的身旁。她從來也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和他們分開。

  再也不會……

  儘管,她已經明白過來,這不過是——夢一場。

  夢醒時分,已是雪止天晴。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幾株紅梅盛開在白茫茫的晶瑩天地間,綻放著傲然的清麗。

  「娘,看我折的這枝梅花漂不漂亮?給你戴好不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屋子後竄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枝梅花,獻寶似的遞到了長恭面前。

  「娘,我摘的這枝才漂亮!」一個軟軟的聲音也在她身邊響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踮起腳,想把手裡的梅花戴到長恭頭上。

  長恭無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連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恆伽的唇邊挽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順手將兩枝梅花都接了過來,一左一右往長恭的頭髮上一插,「你們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

  小赫連忽然拍手大笑,「娘長耳朵了,娘長耳朵了!」

  小安也咯咯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

  長恭瞪了恆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

  恆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難道你不想讓孩子們多高興一會兒?」

  「那下次你扮兔子!」她氣呼呼地回了一句。

  等侍女將孩子帶了下去,長恭才拔掉了那兩個礙眼的「耳朵」。她抿了抿嘴角,忽然道:「恆伽,我剛才夢到了好多人,有爹娘,有哥哥們,還有……九叔叔,可是,夢醒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

  恆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了她,「長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終有消逝的時候,孝瑜一樣,孝琬一樣,你的九叔叔一樣,我們也一樣。」

  「當我們不再為想起他們而流淚的時候,是否就代表他們已經真正地離開了呢?」

  「不是。不管將來如何,不論世界怎樣改變,他們在我們心裡刻下的那些印記,是幾個輪迴都磨滅不去的。雪不會停,花香不會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遠處的景物在繼續飄飛的細雪中慢慢化開。

  還有什麼,能比得上此刻的幸福。

  [全文完]

  番外一

  前世今生

  淡淡的霧氣,娉娉婷婷籠著繚亂盛開的桃花,風一吹殷紅的花瓣就在空中婆娑起舞,零零落落有幾片墜入水中,盪起細微漣漪。

  桃花樹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轉過身來,擡眼望向朝自己走來的華裳少女。他整個人突然像是被牢牢定在了那裡,滿臉的驚愕,那雙清幽冰冷的茶色雙眸寫滿了難以置信。

  少女扯著裙子一角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清悅甜美地嬌笑著,「九叔叔,是不是很驚訝?其實我是個女孩子哦。有沒有嚇一跳?哥哥他們可都是呆住了呢。」

  他愣愣地瞧著少女,眼角一陣酸澀,口裡喃喃叫了聲她的名字。

  「長恭……」

  少女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湊到他面前仰起臉,「九叔叔,你好像都感動得要哭了呢。對了,我現在已經不叫長恭了。阿娘說我的名字叫櫻桃哦。」

  他定定看著她,忽然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裡,聲音里竟有一絲哽咽。

  「長恭,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在那個夢裡,你是那麼的恨我,你居然跑到了漠北,你居然再也不願見到我了!」

  少女格格笑出了聲,「九叔叔,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怎麼可能不想見到你。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淚突然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他的心裡明明是那麼喜悅,卻又不可思議地疼痛著……

  高遠從夢裡醒過來時,那種疼痛感仿佛還在內心深處徘徊不去。他輕輕按了一下胸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不解。

  從十歲開始經常做這個同樣的夢,到如今已經整整十年了。

  看著鏡子裡自己那雙形狀優美的茶色眼眸,他不禁有些疑惑。那個夢裡的男子似乎也有一雙同樣的茶色眼眸,而且他有一種相當強烈的感覺,他似乎和那個男子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奇怪的聯繫。


  其實作為一位新教教徒,他應該和他父親一樣,不該相信這些前世今生。可這個夢每次都讓想起母親曾提過的那個詞——前世。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輕柔響起。高遠卻沒有伸手去接,手機直接就轉到了錄音信箱。從那頭傳來了對方急促流利的瑞典語。

  「早上好,NATT OCH DAG先生,您吩咐的事情我們已經辦妥,您要見的那個人今天下午就會抵達阿蘭達機場……」

  高遠聽到這裡,接起了電話,聲音里不帶絲毫感情。

  「接到了就直接將她帶到我這裡。」

  他的父親所擁有的奇特姓氏NATT OCH DAG,或許可以翻譯為黑夜與白晝,屬於一支古老的瑞典貴族。他們的手中握有大量財富,卻又相當低調。這世上的愛情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條件如此優異的家族繼承人卻偏偏愛上了一位離婚的中國女人。這中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當然在他眼裡,母親也是相當出色的女人,所以他更樂意使用母親取的名字——高遠。

  北歐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還沒到傍晚,天色已是一片漆黑。當傭人在房間裡點上暖燭時,別墅的門鈴被摁響了。

  打開門,隨著夜晚冷風出現在高遠眼前的是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中國小女孩。她有著一雙晶瑩剔透的黑色眼睛,淡粉色的嘴唇微微抿起,讓人想起了初春新開的早櫻。微鼓的臉頰紅撲撲的,像是剛出籠的小肉包。她似乎不太習慣這個陌生的地方,雙手有些侷促地拉著自己的衣角。

  高遠的腦海立刻反映出關於這個女孩的有關資料:韓小櫻,8歲。父母在一次空難中喪生。

  確切地說,女孩的父親是他母親的前夫兼初戀,而女孩的母親正是造成他母親離婚的元兇。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也不會遠走瑞典,從而遇上了他的父親。從這方面來說,他或許還得感謝那對夫婦。這個韓小櫻,在他看來就是渣男和小三的孩子。因為一場空難,這孩子成了孤兒。讓他不能理解的是,他的聖母母親居然逼著他做了這孩子的監護人。

  他也才只有二十歲而已,忽然多了個八歲大的孩子算怎麼回事?

  忽然對上他有些怨念冷淡的眼神,女孩咬了咬下唇,卻驀地對他露出了一抹可愛的笑容。

  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風中輕搖的小雛菊,「你好,高叔叔,我是韓小櫻,韓國泡菜的韓,櫻桃的櫻。」

  高——叔叔?聽到這個稱呼,高遠的臉部輕微抽搐了一下。

  他輕咳了一下,「你好小櫻,我叫高遠。從今天起,你就要和我住在一起了。作為你的監護人,很有必要提醒你一些事,在我這裡必須要守我定下的規矩。如果沒能達到我的要求,那麼對不起,我只能送走你。還有,咳咳,你可以叫我高先生。」

  韓小櫻笑眯眯地點點頭,「我知道了高先生。」

  高遠有些驚訝地掠過她的笑容。前不久這女孩才失去了雙親,為何在她臉上絲毫見不到悲傷痛苦和頹廢?她只有八歲而已啊。

  「有什麼要求可以儘管提,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里我都會考慮。」明明是好意,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冷冰冰的。或許從小就很獨立的他並不是個擅長照顧別人的人吧。

  「我,我現在就有一個要求!」韓小櫻理直氣壯地開口,「我餓了!」

  高遠嘴角的弧度微微彎了一下,「我會讓人給你準備的。」

  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斜陽如血,將連綿深幽的王府染得有如一片嫣紅的落霞。

  偏室內,茶色眼眸的男子一臉溫柔地看著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做工並不精緻的小老虎香袋。前些天他在市集上見到這個玩意兒。不知為何,他覺得長恭一定會喜歡。長恭恢復了女兒身,他初初覺得欣喜,如今卻又頗為失落。身為女子的她,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來王府。看來這件東西,只能讓孝瑜轉交給她了。

  「九叔!九叔!」斜陽下,孝瑜滿臉笑容地朝他走來。

  男子腦海里想像著長恭看到老虎的樣子,嘴角也牽起了一絲笑容。

  「九叔,告訴你一件喜事。長恭,哦,不,櫻桃的親事已經定下了。就是斛律將軍的嫡四子恆迦!這小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居然能娶到我的妹妹……」

  後面的話他完全沒有聽清,因為前面的話猶如一把利刃,將他的心口刺得鮮血淋漓。

  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不知何時也落到了地上。

  不,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


  高遠突然從夢中驚醒,隨手摸了一下面頰,竟感到了一陣濕意。

  最近這樣的夢似乎越來越頻繁,或許他真的需要看一看生理醫生,或者嘗試著交幾個新的女友。

  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冬日的陽光,比最純最美的黃金還要珍貴稀少。

  當高遠走進餐廳,一眼看到坐在陽光下愉快進食的小女孩時,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來。

  這些日子和小櫻相處下來,雖然對她的身份依然不能完全釋懷,但不可否認,女孩有一個相當珍貴的優點——樂觀地對待生活。就連他的那些下屬傭人們也對女孩頗有好感。如果不是母親和父親環遊世界還沒回來,相信母親見到這個女孩也會喜歡上她。

  儘管對她略有改觀,但高遠在她面前始終是不苟言笑,努力保持著身為監護人的威嚴。

  小櫻一見到他就笑了起來,朝他揚起了手,「高先生,快來吃早飯!我給你留了一個熱乎乎的羊角包哦。安德森小姐烤得羊角包特別好吃!」

  他瞥了一眼只剩一個羊角麵包的盤子,心裡暗暗一曬。安德森小姐每次都會烤六個羊角麵包做早餐,看來這孩子的胃口還真不錯。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月,小臉好像又胖了不少。

  他走到她的對面坐了下來,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明晚是平安夜,家裡的傭人我都給了假,你想要吃什麼提前和安德森小姐說好。明晚我和朋友待在一起,你吃完飯就早點休息。」

  話音剛落,他看到她又露出了那種招牌的笑臉。

  「我知道了,高先生。你好好和朋友一起玩吧。我會乖乖待在家裡的。」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咖啡,心裡不知為何好像有些淡淡的不悅。他不是她唯一的依靠嗎?若是一般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會想一個人待著吧?至少也會懇求讓他陪著她或是帶她一起去之類的。為什麼她還是能這樣毫不在意呢?

  記憶里的平安夜對韓小櫻來說是個極為溫馨的日子。在國內時,信教的父母總是會準備好各種美食,在暖暖燈光下共進晚餐。可今年……小櫻努力不去想那些傷感的回憶,在用完了安德森小姐準備好的豐盛晚餐後,她就上了床看起了童話故事書,看著看著就閉上了眼睛。

  一覺醒來時,韓小櫻依稀聽到了開門聲。她急忙跳下床,悄悄走到了樓梯口往下看。

  只見高遠和一位身材較好的金髮美女相擁而入,明顯是有些喝醉了。美女微仰起頭,對準高遠的唇吻了上去。他並未抗拒,反而將美女摟得更緊了些。

  韓小櫻微微皺了皺眉,又搖了搖頭,正想回到房裡繼續睡覺,忽然聽到美女尖叫起來。她急往下一張望,居然看到高遠已經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白,一臉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部。

  美女好像還沒酒醒,驚嚇之下居然推開門拔腿就逃走了。

  小櫻急忙飛奔到樓下,焦急地低喊道:「高先生,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高遠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小櫻,心裡覺得有些無奈。該死的食物過敏,竟然這個時候……家裡所有的傭人都放假了,一個只有八歲的孩子能做些什麼?

  明明神智還是清醒的,可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都開不了口說話。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去見上帝時,卻看到那孩子跑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麼。接著那孩子又跑到他身邊,一臉認真地說著,「你會沒事的。放心吧,我是靠得住的女人。」

  靠得住的女人?他有些想笑,可最終還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高遠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私人醫生漢帕斯先生正黑著臉看著他。

  「NATT OCH DAG先生,你應該記得你不能吃任何帶薄荷的東西。昨天如果我晚來一點,你今天就要和上帝歡度聖誕節了。」

  高遠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腦海里忽然想起了昨晚進門時的那個吻。對了,那個女人,好像之前吃了塊薄荷口香糖……

  「我從酒吧帶了個女人回來,應該和她有關。」

  「還好你的小公主及時通知了我。」漢帕斯先生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是她救了你。」

  高遠詫異地擡頭,「她怎麼知道打你的電話?」

  漢帕斯聳聳肩,「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不是嗎?」

  高遠沉默了幾秒,「她人呢?」

  「昨晚你可是折騰得我們都沒睡好,我讓她回去補眠了。」漢帕斯冷哼兩聲,「你的那些女人啊。我看都不如一個小姑娘靠譜。」


  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話——放心吧,我是靠得住的女人。

  漢帕斯鄙視地看了看他,「一個人笑得古里古怪的。好了,你既然沒事,我也要回媽媽家過節了。這幾天你就好好待在家裡吧。」

  漢帕斯離開後,高遠輕手輕腳推開了小櫻房間的門。小女孩睡得正熟,懷裡似乎還緊緊抱著什麼。他好奇地湊近一看,發現原來是一張照片。照片看起來像是一張全家福,小櫻滿面笑容地拉著父母的手,幸福之情溢於言表。和他平時所見的小櫻的笑容不同,照片上她的笑容是那麼愉快天真。如果天使也有笑容,那麼一定就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小櫻低低夢囈了一句,「媽媽……」

  高遠這才發現小櫻的臉上竟然還殘留著淡淡的淚痕。

  他的心驀地軟了下來,原來這孩子也沒有她表現的那麼堅強啊。剛想伸手幫她蓋上被子,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嘴裡喃喃念著,「爸爸……」

  高遠彎了彎嘴角,坐在了床邊上。

  房間裡靜悄悄的,仿佛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他忽然覺得,偶爾感受一下這樣的寧靜安詳,似乎也不錯。

  熟悉的夢境,熟悉的人。只是場景轉換到了深宮內院之中。那個茶眸男子的身上赫然著了龍袍,盡顯帝王威儀。此刻,他滿抑著怒氣,望著跪在他面前的女子。

  「櫻桃,你我之間何必這樣。你一定要和我如此生分嗎?」

  昔日的少女已作婦人打扮,不變的是那張美麗的容顏。她擡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皇帝,「九叔叔,櫻桃前來辭行,兩日後我將隨夫君前往漠北。」

  「你說什麼?」他如遭雷擊,「你要離開我,離開這裡?我不會答應的。我不會答應的!」

  「九叔叔,不要讓我更加恨你。」她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一點一點敘述著恍若隔世的痛,「讓我離開這裡,或許我還能記得這些和你一起美好的回憶。如果再繼續讓我留在這裡,只要想起我的哥哥們,我就會越來越恨你,連同這些回憶全部都遺忘……」

  他怔怔地看著她,心仿佛在瞬間裂了開來,撕扯出從未有過的劇痛。這痛在黑暗裡漫延伸展,讓他幾乎要流淚。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痛楚觸動。

  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眼中閃過一絲痛,又飛快低下了頭,伸手取下了一直掛著的小老虎香袋,輕輕放在了面前的地上,「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她起身向外走去。他忍不住問了一句,「長恭,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她轉過了身,一字一句開口……

  類似的夢做了許多,從沒像這次那麼難受。高遠大口大口呼吸著,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心底的疼痛。凝結的呼吸像在胸口壓了一塊大石,讓他有種心臟即將爆裂的痛楚。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他開始相信這或許就是他的前世。長恭,這就是他前世所愛的人嗎?那麼這一世,他愛的人又去哪裡了呢?

  甩甩頭揮去這些匪夷所思的念頭,他收拾了一下紛亂的心情。今天答應了小櫻,要帶她到最新開放的室內遊樂場玩呢。

  冬天的室內遊樂場到處充斥著孩子們的笑聲,作為一個只有八歲的女孩,韓小櫻也難以控制地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高先生,這裡真的很棒啊。謝謝你帶我來這裡!」

  高遠揚起了一抹促狹的笑,「希望你喜歡這裡,我最靠得住的女人。」

  小櫻乾笑了兩聲,難得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NATT OCH DAG先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一位打扮時尚的女子拉著個模樣俊俏的金髮男孩走到了他們面前。

  高遠微微點頭,「原來是林德女士,你也帶孩子來這裡玩嗎?」

  林德驚喜地打量著小櫻,「這就是你領養的孩子嗎?可真像個漂亮的娃娃。瑞克,來看看這個中國小妹妹!」

  男孩看起來也不過十歲,他熱情地向小櫻伸出了手,「來吧,我陪你玩。我對這裡可熟了。」

  高遠看著兩個孩子熟絡的樣子,心裡略微有些怪怪的感覺。好像自己的什麼東西被搶走了。

  兩個孩子盡情玩耍時,他只好應付那位林德女士,頗有些心不在焉。當看到兩個孩子手拉手回來時,小櫻臉上純粹快樂的笑容讓他感到一絲嫉妒。這孩子可從來沒對他這樣笑過呢。


  在回家的車上,小櫻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高先生,瑞克哥哥可好了,特別特別的溫柔,他還請我參加他的生日晚會呢。」

  高遠瞥了她一眼,「瑞克對每個女孩子都很溫柔,這只是他本身良好的家教所決定的。」

  小櫻抿了抿唇,「他說他一直想要個我這樣的妹妹。我也好想有個哥哥哦。」

  高遠終於忍不住,冷哼了一聲,「我也可以做你哥哥。」

  「你?」小櫻雖沒說什麼,可驚訝的臉上明顯就是「你太老了吧」這樣的表情。

  高遠一陣氣悶,「我只比你大了十歲。」

  「哦。」這個敷衍的回答讓他更加胸悶了。

  他真的有那麼老嗎?他還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小鮮肉好嗎?好嗎?

  再一次夢到那個茶色眼眸的男人,竟然已是他奄奄一息之時。昔日俊美無儔的男子躺在床榻上,手裡卻還緊緊握著那個小老虎香袋。窗外,火紅的楓葉被微風吹拂著緩緩起舞,在空中纏綿地一圈圈旋轉、飄落。

  「長恭……你會原諒我嗎?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喃喃地低喚著,捏緊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仿佛連所有的知覺,所有的記憶都快要一起消失。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了殿內,她的頭髮因激烈奔跑而散了開來,身上衣物髒亂不堪,額上密布著細汗,混合著從眼眶裡湧出的淚水流下了面頰。

  就要跑到床榻前時,她忽然站住了,似是害怕般不敢再向前一步。

  男子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魂縈夢牽的面容,不敢閉上眼睛,生怕一眨眼幻象就要消失。

  「長恭,你終於來了。一定是我已經死了,所以才能看到這樣的幻象吧。上天對我果然不薄,長恭,我的長恭……」

  女子這才哭出了聲,毫無顧忌地直撲到了男子身前,哽噎著,「九叔叔,你不會死,不會死!我聽到你病重的消息,馬不停蹄從漠北趕了回來,你答應我不要死好不好!」

  他心疼地撫上了她的發,「我的傻孩子,累壞了吧。」

  她使勁地搖著頭,「我只要你沒事!」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下意識地用手一捂,再攤開時赫然是滿手鮮紅的血液。

  她神色大變,眼睛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灰色,嘴唇劇烈戰慄著說不出話來,雙手緊緊抓著他手裡的小老虎香袋,怎麼也不肯放開。

  好不容易等止住了咳聲,他語氣微弱地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長恭,你會原諒我嗎?」

  她淚如雨下,口中喃喃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我原諒你,我原諒你,我原諒你……」

  他微微鬆了口氣,露出了一抹滿足又釋然的笑容,「長恭,下輩子我一定會找到你,到那時,到那時……再也不會讓你因為我而流淚,再也不會傷你的心……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九叔叔……下輩子我怕你認不出我……」她淚眼婆娑地舉起那隻香袋,「我會帶著小老虎一起等你。你一定要認出我。」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終究還是閉上了雙眼。長恭的聲音仿佛逐漸遠離,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那個月色清朗的夜晚。熱鬧非凡的王府里,那個笑容滿面、神情靈動的小男孩,甜甜地叫著,「九哥哥……」

  小男孩擡起頭的一瞬,高遠在看清他容貌時不禁大吃一驚,接著就醒了過來。

  按著微脹的太陽穴,他一時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那種傷痛還在延續不說,夢中幼年長恭的容貌竟然和韓小櫻一模一樣!

  這種無法置信的心情令他之後在投入工作時還無法集中精神。合上面前的電腦,他開始有點想念起此刻正在國際小學上課的那個孩子。這周該帶她去哪裡玩呢?要不要訂下機票到瑞士教她滑雪?或是一起去氣候溫暖的大加納利群島度假?想到那個孩子興奮的笑臉和開心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彎了起來。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中斷了他的思緒。

  接起電話,從那一頭傳來的卻是學校老師艾瑪焦急的聲音,「NATT OCH DAG先生,cherry同學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現在已經送到醫院裡去了!」

  他相信此時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非常難看。扔下電話,他連外套都沒穿就奪門而出。

  淡粉色的病房裡,韓小櫻像只小羊般趴睡在病床上,似乎在做著什麼夢。

  當高遠推開門看到這一幕,才感到自己的心落回了原處。還好,還好,沒自己想像中那麼嚴重。


  陪同他一起進來的醫生低聲道:「cherry摔下來正好砸在了背上,幸好沒傷到要害,只是一些皮肉傷,休息一段時間應該就會沒事了。」

  「謝謝你。」他點了點頭,「我可以看下她的傷處嗎?」

  在得到醫生的許可後,他輕手輕腳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撩起了她的衣角——

  他的目光忽然像是被定住了般凝聚在了某一處上。

  那青紫的傷痕旁,竟然有一個淡粉色的胎記。胎記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老虎。

  「九叔叔……我會帶著小老虎一起等你。你一定要認出我。」

  這句話突如其來地撞入他的心間,在他心中激起一陣被鈍器擊中的痛楚。那早已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遙遠記憶在他腦中幻化開來,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忽遠,忽近……

  窗外,細細的雪花自灰暗的天空落下,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又一起被寒風吹亂。

  窗內,他的全身卻充滿了雪融春回的溫暖。

  原來,穿過千年時光,你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

  長恭,這次,我會等著你長大。

  NATT OCH DAG和cherry,正如我們的名字。

  生命中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會守護這這棵心中的櫻桃。

  番外二 洛陽春

  隋,開皇二年,春。

  三月洛陽春風催綠,柳絲依依。郊外累累繁花似錦,遠遠望去猶如粉色雲霧。暖風乍起,粉紅透明的花瓣如蝶翼在空中輕旋低舞,遠處燕回鶯飛,婉轉幽鳴,細細聽來如閨閣少女般儂儂低語。

  按照傳統,每年的這個時候,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會偕親帶友共賞春光,以除災祛病。如今正是隋帝楊堅在位第二年,在歷經了長年的戰亂紛爭後,雖是百廢待舉,但這種平和安寧的日子對於顛沛流離的民眾來說已是彌足珍貴。

  欄橋邊的落英繽紛下,幾名文士持酒圍坐,頗有閒情逸緻地談論起來。

  「聽說晉王殿下即將攜新王妃從并州入長安覲見,算起來就該是這幾日了吧。那晉王妃蕭氏乃是西梁孝明帝之女,今年剛滿十四,容色可謂傾國傾城。」

  「傾國傾城?這世上能當得起這幾個字的女子可不多。反正我是從不曾見過。」

  「說起傾國傾城,我這輩子倒見過一位能當得起這四個字的人,不過——那可是位男子。」其中一位短須藍衣男子的話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興趣。

  在眾人忍不住紛紛詢問之後,藍衣男子略帶得意地繼續說道:「那年我才七歲,隨父母居住在鄴城。有一次和姐姐在城門迎接當時的蘭陵王凱旋,親眼見到了他的真容,那才真正是傾國傾城傾天下。」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人附和,「原來你說的是蘭陵王。我也聽我阿爹說過,那蘭陵王是個傳奇人物,不僅容色絕艷,更是能征善戰,只可惜那昏君無道,一杯毒酒賜死了他。」

  「可惜可惜,那時我年紀尚小,沒有機會一睹真容……」

  眾人感慨萬千,不知不覺間追憶起了前朝往事。

  離他們不遠處,一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聽得津津有味,還側過腦袋問那牽著她的手的男子,「阿爹阿爹,你見過這位蘭陵王嗎?」

  男子氣韻不凡,一雙黑眸仿佛蘊含著月的清輝,折射著千姿百態月的光華。只可惜那張臉上殘留著淺淺的疤痕,折損了他原有的俊美,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惋惜。倒是他身邊的婦人,容貌絕色無雙,秀麗的眉宇間仿佛凝著天地清華,一時間將滿樹繁花都映得失去了顏色。

  聽到小女孩的稚語,夫婦兩人相視一笑。男子疼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面頰,「爹沒見過。不過這位蘭陵王一定是個大英雄。」說著他略帶促狹地瞥了妻子一眼,惹來了她的一個嬌嗔。

  雖然已經成親多年,但他還是被這嬌嗔引得心尖一陣酥麻。

  「阿爹,將來我也要成為蘭陵王那樣的大將軍!」另一個年紀略長的男孩拉住了他的手,露出了一臉的崇拜。他的容貌和少婦有七八分相像,漲紅著臉的樣子更顯妍麗。假以時日,必然會是個俊美少年郎。

  少婦微微一笑,「安兒有這樣的志向,很好。」

  見哥哥被母親誇讚,小女孩也不服氣地叫道:「赫連將來也要成為大將軍!」

  男孩嗤笑一聲,「哪有女子做將軍的!」


  赫連對著他做了個鬼臉,「別看不起我們女子。誰說女子就不能做大將軍!」

  男子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腦袋,「赫連說得對。女子,一樣能成為最出色的將軍。」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零落的馬蹄聲紛至沓來,伴隨著一陣驚叫慌亂,幾騎人馬囂張地策馬急馳而過,沒入了前方的桃花林中一閃不見。

  「這不知是哪裡的達官顯貴,竟然如此目無王法。」有人忍不住出聲相詢。

  那藍衣文士搖著頭,「還用問嗎?這樣囂張縱馬的多半就是輕薄公子宇文化及。」

  輕薄公子?小女孩對這個名號產生了幾分好奇。又聽那人說道:「他是左翊衛大將軍許國公宇文述的長子,出了名的放蕩不羈,仗著父族的勢力,在長安城中也經常大膽縱馬急馳。因此城中百姓才將這個輕薄公子的名號送給了他……」

  眾人嘖嘖幾聲,卻是不敢再多說什麼。

  小女孩對這個輕薄公子並沒多大興趣,很快就被附近賣糖人的攤子所吸引,她輕輕拉扯著哥哥的袖子。男孩立刻會意,安撫地拍拍妹妹的手,開口道:「阿爹,阿娘,我帶赫連到那邊看看。」

  少婦輕柔地摸了摸男孩的頭,「好,別走遠了。」

  望著一雙兒女的背影,少婦的眼神柔和,仿佛在注視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長恭,儘管朝代更疊,時光流轉,這世上還是有人記得你,記得那曾經驚艷絕絕的蘭陵王。」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每一個字就像雪花輕柔地飄落到溫熱的掌心,一瞬間就融化了。

  長恭收回了目光,似是有些悵然,「恆伽,我,到底還是沒能為他守住這江山。」

  「世事無常。宇文邕當初滅了我齊國,統一了北方,把命都送在了征戰途中,誰想這江山最後卻還是回到了漢人手中……所有的一切,都已成過眼雲煙。」

  聽到了那個久不曾在記憶中出現的名字,長恭也不禁心生唏噓。

  那曾付出深情的男子已經躺在冰冷的土地之下,沉沉長眠。

  她之於他究竟是緣還是劫,或許在他臨死前那一刻也未可知。

  時光仿佛緩緩倒流,她的眼前依稀出現了那些熟悉的面容。父親,母親,大哥,三哥,長公主,還有她的九叔叔……這些面容漸漸變得模糊起來,猶如隔著霧靄盛放的曇花,遙遠而短暫。很快地,又如朝露般彌散消失。

  那些愛過的人,痛過的傷,流過的淚,隨著時間會慢慢淡化,卻永遠不會被忘記。

  恆伽側頭看向身邊的愛人,她的眼睛迷離著一種如隔世般遙遠的惆悵,縹緲得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心微微一疼,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你已經做得很好,長恭。」

  長恭擡起頭,正好看到他嘴角勾勒出完美溫柔的弧度,溫暖的陽光將這份柔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這是她全身心信賴著的人。

  這是如海水般包容她一切的人。

  這是無論何時都會站在她身後的人。

  恆伽。天上人間,唯有他一人。

  斛律安帶著妹妹來到糖人攤子前,囑咐她不要亂動後就擠進人群給她買糖人。在無聊等待的時候,赫連的注意力卻又被一隻低飛的蝴蝶風箏所吸引,不知不覺跟著走進了桃林深處。

  越往裡走,遊人也越來越少。赫連眼瞧著那風箏一頭栽下,隨即就從那個方向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她趕緊抓起裙擺跑了過去,轉過了十幾株桃樹果然見到那風箏掛在了一條細細的樹枝上,搖搖欲墜。那哭著的孩子不過四五歲,眼淚鼻涕抹了一袖子。

  「別哭了,姐姐馬上就幫你拿下來。」赫連不失時機地擺出了長輩的架式。

  孩子擡頭看了她一眼,抽泣著出了聲,「那……那麼高,你爬得上去嗎?」

  赫連囂張一笑,「姐姐用不著爬上去,就能幫你取下來。」說著她從袖中拿出了一副精緻的彈弓。這是她四歲時阿娘送的禮物,一般都不會離身。

  在孩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她動作嫻熟地裝石子上弓,對準那細枝條就射了出去。第一次,略微偏了一點,直射出去。第二次就恢復了正常水準,只聽撲的一聲,枝條被打斷,那隻風箏也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

  小孩在呆了幾秒後一躍而起,欣喜地撿起了風箏,又不忘表達自己的崇拜之情。

  「姐姐你好厲害!姐姐你怎麼射得那麼准!」


  赫連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正要自誇幾句,卻見有人從桃花中疾步走來,為首的那個男人目光掃過她手上的彈弓,惡狠狠地一笑,「告訴公子,人找到了。」

  赫連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就被那人揪著衣領拎起。

  「喂!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她大叫著亂蹬著四肢,「要是我爹娘知道,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揪著她的人邊走邊冷笑,「你爹娘要是知道你惹了誰,一定後悔把你生出來!」

  在一陣晃晃蕩盪中,赫連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赫連倒沒感覺到疼痛,伸手一摸,原來地上還墊著織錦地毯。她飛快地打量環視了一圈,發現四周圍起了金絲幔帳,紫檀小几上擺放著不多見的果品糕點,可見這裡的主家非富即貴。

  這時,從上方傳來了一聲嗤笑。

  赫連擡頭望去,只見主位上斜倚著一位年輕的公子,年紀約摸十三四歲,身穿衣料輕薄顏色浮誇的寶藍色騎裝。普通人很難駕馭的顏色,穿在他的身上卻是更顯俊美不羈,弧線優美的嘴角,透著一絲陰邪的慵懶,偏偏有著難以形容的魅力,姿態風流風華絕代。只是他的額角,明顯有一塊紅腫。

  赫連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剛才不知哪裡射來的小石子打中了本公子的額角。看來這罪魁禍首就是你了。」少年懶洋洋地挑眉,眉眼間風華盡現。

  赫連從小就看慣了身邊一大一小兩美男,所以對他的容貌並沒太在意。她想起第一次的失手,不禁心裡一哂,難道就是那顆石子?

  「對不起,剛才是我失手。」既然是自己的錯,她就大方地承認。

  少年冷哼一聲,「一句失手就算過去了?你的彈弓射得很好?」

  赫連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是我阿娘教的。」

  少年的眼珠骨碌碌轉了轉,「那這樣吧,我數十下,你要是在這之前能射個活物下來,這件事不但算了,我還會賞你。不然的話,就算你是個小孩子,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赫連一愣,擡頭朝天空望去,只見碧藍如洗的天上完全沒有雀鳥飛過的痕跡。

  「可是這位公子,如果你數十下天上沒有雀鳥經過,那又如何?」她指了指天空,「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少年的笑容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那就算你倒霉了。」說著,他拈了塊糕點邊吃邊數了起來,「一,二,三……」

  赫連心裡有些惱火,目光掃過少年頭頂上的花枝時忽然眼睛一亮。她的臉上閃過一抹邪惡的笑意,舉起彈弓,對準少年的上方就射了出去。

  「啪!」似乎有什麼跌在了少年的頭頂。他微愣之後伸手去摸,手指所觸之處綿軟滑膩,還帶著輕微的蠕動感。少年的臉一下子就綠了,砰的一下就從舒適的軟墊上跳了起來,甩動著頭髮好不容易才將那東西弄了下來。之前的風華絕代瀟灑不羈,全在他氣急敗壞的跳腳中消失殆盡。

  赫連雖然笑得直打跌,但也敏銳地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她正想趁機逃之夭夭,不料才轉過身就被侍衛抓住。

  「公子,您沒事吧?」剛才見到了公子的窘樣,侍衛的臉上明顯帶著害怕被滅口的表情。

  公子惻惻一笑,「好啊,你的膽夠大啊。這世上還沒人敢這麼捉弄我宇文化及。」

  聽到這個名字,赫連頓時想起了剛才的那幾騎囂張疾馳的人馬。她心裡暗叫不好,莫名其妙居然招惹了這個殺器。

  「可是你不是說只要是活物就行嗎?」赫連指了指那條還在蠕動的肥青蟲,「這難道不是活物嗎?公子,君子要言而有信。」

  宇文化及也不說話,只彎起了嘴角。她擡頭打量了一眼,立刻低下頭去,心裡直發毛。

  「公子,您打算怎麼辦?」侍衛小心翼翼地問道。

  宇文化及掃了她一眼,「這個小女孩,帶回去。」

  赫連頓時急眼了,「喂!我有阿爹阿娘,你不能帶我走!你這個人怎麼說話不算數?」

  宇文化及懶洋樣地靠在軟墊上,半閉著眼睛。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春雨,細碎如芒,潤物無聲。

  「我剛才不是說了要賞你嗎?在我身邊做個小丫環,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賞賜嗎?」他的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赫連的嘴角猛抽,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和這個人正常對話。

  倒是侍衛有些忐忑地問道:「公子,這不要緊嗎?如果她的家人找來……」


  宇文化及不以為然道:「看她的穿著打扮,家人多半也是普通百姓。能把孩子送進許國公府中,我看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吧。」

  赫連這下才真的著急了,怎麼哥哥還沒找來?就在她腦筋急轉時,從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清露般的聲音。

  「弭月姐姐,原來你在這裡。我找你半天了。」

  赫連驚訝地回過頭,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位六七歲左右的男孩。男孩的眉眼狹長,清雅秀美,容顏皎皎如水中月。持傘立於飛花之下,更多了幾分不識人間煙火味的仙氣。儘管年紀尚幼,舉手投足卻盡顯斯文優雅的貴族風範,顯然是位家蘊綿長的世家小公子。

  看他的目光所在,的確是自己現在的位置。赫連雖然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但莫名就覺得這個男孩可以信賴,所以也沒有出言否認。

  宇文化及自然也看出這男孩不是尋常百姓,語氣稍稍緩和,「你是什麼人?」

  男孩上前了兩步,「在下出自清河房氏,這是我的遠房表姐,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宇文公子,還請見諒。」

  侍衛一聽立刻小聲道:「公子,這些世家門閥最是麻煩了。」

  宇文化及自然也清楚,如今新朝剛剛建立,皇權尚弱,很多地方還需依靠這些世家門閥。清河房氏也算是世家大族,且一直保持著與清河崔氏、范陽盧氏等望族的相互聯姻。

  想到這裡,他沉著臉點了點頭,「好好管教你的表姐。」

  「宇文公子,多謝既往不咎。告辭了。」男孩轉過身,笑看赫連,「姐姐,還不過來?」

  赫連像是見到了救星,立刻躥到了他的傘下。

  隨風飛舞的桃色花瓣霓染一地,每落下一腳都踏亂了花紅,連聲音都變得濕漉漉的。

  「謝謝你。」赫連小聲地道謝,「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呢?」

  男孩笑了笑,「那個掉了風箏的孩子是我表弟,他告訴我你幫了他,卻又被人抓走。所以我才過去一看。正好見到你射下那條青蟲。」

  赫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原來你看到了啊。」

  男孩將手中的傘往她的方向偏了偏,「你的彈弓,射得很好。」

  「我可以教你。」赫連忽閃著大眼睛。

  男孩啞然失笑,正想說什麼,眼前忽然一道身影飛掠而過,不由分說拉起了赫連的手,「赫連,你在這裡!嚇死哥哥我了,還以為你被拐子拐走了呢!」

  赫連驚喜萬分,「哥哥,你終於找來了。是我自己不好亂走,多虧了這個小公子幫我找到路哦。」

  斛律安向男孩道完謝,急急忙忙拉著赫連就走。赫連走了幾步,忽然又跑了回來,將什麼東西往他手裡一塞,「將來再見到你,我一定教你射彈弓哦!」

  望著赫連飛跑的身影,男孩將那副彈弓放入了懷裡,嘴角微微彎起。

  一位雍容雅致的少婦從不遠處緩緩走來,看到男孩眼中染了笑意,聲音溫婉柔和,「玄齡,你在做什麼?」

  男孩將那副彈弓納入懷裡,擡頭微笑。

  「沒什麼。阿娘,我們過去吧,不然阿爹該等急了。」

  少婦笑著點點頭,挽了男孩的手向前走去。

  風吹起,微微有些涼。那些被風捲起的花瓣漫無目的地飛舞著,迎向那未知而遙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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