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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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城的昭陽宮內,萬籟無聲。

  容顏憔悴又不失俊美的男子一動也不動地靜坐著,連呼吸的起伏也微不可見,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冰雕,在這裡已經存在了千萬年。

  隨侍的王戈看著這一幕,心裡湧起了幾分無奈。這幾年來,太上皇不顧病體終日酗酒,清瘦了許多,由於最近氣疾頻發,更是憔悴得不成樣子。平日裡,如果是清醒的狀態,太上皇就會這樣一直靜靜坐著,仿佛進入了一個任何人都不能打擾的世界。

  這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直到和士開到來時才被打破。

  「陛下,臣已經查探過了,原來這件事是真的,蘭陵王確實刺殺了宇文邕!」和士開一進來就匆匆稟道。

  高湛冰一般寒冷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那長恭……」

  「只可惜還是被宇文邕撿回了一條命,不過陛下請放心,蘭陵王毫髮未傷。」和士開敏銳地捕捉到高湛眼中的一抹心痛和擔憂,連忙又添了一句。

  高湛點了點頭,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少年堅定而溫柔的話語,「九叔叔,我一定會為你守住這片江山。」他微微怔了怔,胸中的酸澀差一點衝破了喉頭。

  「陛下,您看蘭陵王不顧生死為您守護江山,可見他多半已經原諒您了。不如趁著新年的元日朝會,讓他回鄴城一趟?」和士開趁機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

  高湛的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四年了,陛下,您沒有一天不思念著他,您過得這麼辛苦,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陛下,說不定他也在等著這一天……」

  高湛正要說什麼,忽然捂住了胸口,面色緋紅地劇烈咳嗽起來,和士開連忙喊人。守在門外的兩位宮女走進來,駕輕就熟地幫著高湛順氣,揉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好轉。這些年來,他的氣疾越來越厲害,尤其到了深更半夜,他只能被迫端坐,根本不能平臥,痛苦不堪。由於這個疾病,他已經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了。

  「稍後再說吧。」他看了一眼絲帕上的點點血跡,淡淡地說了一句。

  「對了,陛下,還有一件事。您之前關在冷宮裡的那位河南王的母親,昨天夜裡因病去世了。」

  高湛的目中微光一閃,冷冷地說了一句:「朕要她生不如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死了,實在是便宜她了。」

  「陛下,臣和您說件有趣的事吧。」和士開用一個笑容掩飾住眼底的波瀾,「今天臣上朝的時候,聽到同僚說南安王高思好的妾室不久前有喜了。」

  高湛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哦,好像之前聽說他膝下並無子嗣。」

  和士開笑得更愉快了,「當時就連大夫都說是真的,誰知道沒過幾天就被拆穿了,原來是他的妾室為了博他歡心而假裝懷孕,準備到時去外面弄個男孩來。本來是沒什麼問題的,哪知道他那妾室一不小心將塞在肚子上的墊子掉了下來……」他頓了頓,又道,「這妾室從大夫那裡弄了奇怪的藥,聽說只要服了這種藥,就會出現有喜的症狀,不過二十幾天後就會消失……」

  高湛微微一驚,記憶深處仿佛有什麼被觸動了……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他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從失神的狀態中拉了回來,啞聲問道:「你說的那是什麼藥?」

  「這個臣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那大夫好像和斛律家有些來往。」和士開有些驚訝於高湛的奇怪反應。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看到高湛眼神複雜地轉過頭看著他,眼眸中有他陌生的神色在流閃。他的背脊頓時爬起陣陣寒意,眼前這個他本應非常熟悉的帝王,此時此刻卻陌生得令他有些恐懼。

  不知是不是他看錯了,太上皇的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

  「和士開,你馬上去找到那個大夫,把他帶到這裡來。」

  和士開的心頭更是疑惑,不明白高湛為什麼忽然對這個大夫有了興趣。除非是和高長恭有關的事,否則太上皇一般都不會表露出自己的情緒。

  和……高長恭有關?他的腦中靈光一現,難道這件事也和高長恭有關?

  「陛下,臣這就去。」和士開往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的高湛,像一座瀰漫著無盡憂傷的雕像。

  那個瞬間,他的心有種被微微扯痛的感覺。

  走到昭陽殿外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從身後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喊著他,「和大人,和大人請留步……」

  他詫異地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王內侍,陛下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王戈搖了搖頭,撲通一聲跪下來,低聲道:「和大人,您把蘭陵王叫回來吧,太上皇心裡一定是想讓蘭陵王回來的……」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王戈,淡淡道:「王內侍,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和大人,我知道。我雖然是個下人,可我並不傻。太上皇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也許太上皇是怕蘭陵王不肯回來,也許是怕蘭陵王還沒有原諒他,所以剛剛才沒有採納和大人的提議。可是,可是……」他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和大人,就算丟了小命我也要說,你我都清楚……太上皇他……他恐怕時日……」

  「王內侍!」和士開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今天你的胡言亂語,我就當作沒有聽到。」

  「可是……」

  「要是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別怪我不客氣。」和士開的臉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不過,我會瞞著太上皇試試看能不能讓蘭陵王回來一趟。」

  夜闌天靜的時候,王戈端了一杯參茶進昭陽殿,看見太上皇兀自對著一個小老虎香袋說著話,低沉傷感的聲音在靜謐的昭陽殿中緩緩地擴散開,如同香爐里絲絲瀰漫的煙。

  王戈在心裡長長地嘆息著,端著茶退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那一夜,盈掛於空的月仿佛失卻了以往的光彩,只餘留下一抹淡然高冷的氣息。

  草原的夏天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陽光順著葉間流瀉下來,在草地上投落斑駁的光影,散發著陽光的味道。風拂過樹蔭下白衣少年的長髮,捲起脫落的樹葉,飛得很遠。

  長恭靠在樹幹上閉著雙眼,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充滿鮮血和煙塵的中午。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刺的部位不夠準確,宇文邕還是撿回了一條命。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反應竟然不是失望,卻是——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釋然。

  如果不是他,她恐怕已經……可是,她不但沒有感激他,反而……

  在那一刻之前,她從未這樣討厭過自己。

  忽然,有根毛茸茸的東西在她的面頰上蹭來蹭去。她猜到是誰,於是繼續裝睡,直到那根東西漸漸蹭到了她的眼皮。

  她驀地瞪大眼睛,做出了一個大白眼,果然把那個始作俑者嚇了一大跳!

  「長恭哥哥,你怎麼忽然睜開眼睛,嚇死我了!」小鐵拼命拍著胸口給自己壓驚。

  「你這麼蹭來蹭去,不被你弄醒,除非是石頭做的。」恆伽也在一旁好笑地道。

  「可是恆伽哥哥你就沒有被我弄醒啊。」

  「那是我懶得理你……」

  「不會啊,我聽到你說夢話了……好像是說……」

  「小鐵,小心禍從口出哦……」

  看著兩人輕鬆地斗著嘴,長恭微微笑了起來。在刺傷了宇文邕的第二天,小鐵就被毫髮無傷地送了回來,總算讓她放心了。而恆伽,也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的事,兩人之間,從小心翼翼的階段,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好兄弟狀態。

  這樣快的轉變,也讓她懷疑那次不過是恆伽的一時衝動而已。

  「啊,我忘了,秦副將還有事找我!」小鐵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轉身就跑了出去。

  恆伽望著小鐵漸漸消失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長恭,鄴城來了消息,說是太上皇最近又大病一場,身體越來越差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唇邊,身子一顫,心被針刺入了一般,分不清是痛還是恨,但還是低低哦了一聲,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的情緒。

  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信里還特別提到了讓你回鄴城參加新年的元日朝會。長恭,你想回去看看嗎?」

  她咬了咬嘴唇,然後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我若是回去,誰來鎮守邊關?到時我會找個合理的藉口推辭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她依然放不下那個人?時間不能將他的身影從她的腦海里慢慢抹掉,他的名字仍舊猶如荊棘上最尖銳的刺,硬生生地霸占著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即使時間流逝,也無法抹平他給她帶來的徹骨傷痛……

  所以,她一定不會再回那個地方,不會再見那個人。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見。

  此時的長安城,烈日炎炎,樹葉兒似乎都被熱浪逼得蜷縮成了一團。


  王宮的庭院裡一片寧靜,偶爾傳來幾聲蟬鳴。

  宇文邕放下手中的筆,擡頭望向窗外,院中的楓樹靜靜地立著,偶爾從窗外飄進一兩片飄搖的樹葉。

  不自覺地,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天被刺傷之後,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只知道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覺得這裡很痛,痛得他想要發怒。

  第一次,他是這樣不顧一切地想要保護一個人,甚至在那一瞬間完全忘記了對方是自己的敵人。他從沒有這樣衝動過和瘋狂過,可是,他忘了對方卻始終記得他的身份,所以他所換回的不過是——致命的一擊。忘不了的那一幕不停地在眼前閃現,仿佛一把尖銳的劍,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靈魂,令它血肉模糊,破碎淋漓。

  高長恭——這個他在心裡默默念了一百遍的名字,令他心裡泛起了交織混合在一起的愛與恨,如冰火交融,一邊融化著,一邊燃燒著,一邊消失著,一邊積蓄著。那樣複雜的情緒就如一把尖刀,刻入骨髓,

  「皇上,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需要多休息。」皇后擔心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幾乎在一瞬間,他收斂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緒,用和往常一樣的語氣道:「朕沒事,已經好多了。」

  「但也需要多休息,這可是御醫說的。」皇后一邊說著,一邊端上了一盅燉品,「先把這個喝了吧。」

  他擡起頭,恍然間發現皇后似乎瘦了很多,回想起這些天來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自己,「不想喝」這三個字便始終沒有說出口。

  「皇上,這是臣妾親自熬的,也不知對不對您的胃口。」皇后笑了笑。

  他慢慢地嘗了一口,眼中有一抹沒有溫度的笑意漾開,「阿雲,你的手藝不錯。」

  聽到了誇讚,皇后露出明媚的笑容。

  他想了一會兒,又道:「明年,朕會聯合突厥再次攻打齊國,等得到了齊國,你也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的?」她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你不會不記得了吧?朕當初說了,一定會給你想要的東西。不過你暫時還要等待一段時間……」

  「皇上,我想要的……」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臉頰上浮現出淡淡薄薄的紅暈,一抹溫和的微笑若隱若現,剎那離幻,炫亮如光。

  「我想要的——是皇上你。」

  他驀地擡眼,微微顫動的睫毛難以掩飾內心的驚訝,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眯了眯眼睛,薄唇微啟,吐出了三個清晰無比的字,「知道了。」

  午後的陽光很明朗,靜寂的空氣里隱隱傳來蟬鳴,一聲一聲,催得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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