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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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冬初的時候,恆伽的二哥斛律須達居然千里迢迢地從鄴城前來探望他們。漠北的條件素來惡劣,所以長恭他們平時吃的食物也很一般。長恭趕緊吩咐營里的廚子殺了一隻羊,準備些酒菜來款待須達。

  須達最初只是說了家裡的一些近況,其他的也沒多說。但酒過三巡,他就憋不住了,數落起朝中的佞臣,這其中自然包括和士開。

  「對了,二哥,回去之後你要提醒小妹,這皇后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恆伽一見長恭神色有異,連忙轉移了話題。

  「皇上對她似乎還不錯,畢竟還都是十幾歲的孩子。」須達喝了一口酒,又望了長恭一眼,「對了,前些日子你大娘還找我打聽過你的消息,你到時也寫封信回去,省得她擔心。怎麼說她也是長輩,這麼多年你連信也不寫一封,有點過分了。」

  長恭手中的筷子啪地掉落在地,她趕緊彎腰撿了起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道:「你們先吃著,我去換雙筷子。」說著,忙不疊地逃了出去。

  須達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並不怪他說這些話。這幾年來,她雖然沒有提起他們,可是她知道,大娘和正禮,還有崔瀾,都好好地生活在那裡。

  新拿了一雙筷子之後,她穩了穩心神,又朝著房間走去。剛要推開房門,就聽到須達的聲音響起,「最近這太上皇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居然夜夜宿在文宣皇后的昭信宮裡!聽說文宣皇后有了身孕……她是太上皇的嫂子,這實在有悖倫理!」

  恆伽似乎也吃了一驚,「你是說那個長得像長恭的文宣皇后?」他在驚訝之後立刻冷靜下來,「二哥,這種話可不能隨便說,就算在這裡說話也要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太上皇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有人說高家的男子都活不過四十,你說太上皇會不會……」

  「二哥,你醉了。」恆伽適時地打斷了他的話。

  長恭放在門上的手猛地收緊,撲面而來的寒風冷得像是要刺穿自己的身體。她轉過身靠緊門,仰起頭,酸意一點點浮上眼睛。

  明明已經不想去知道他的事情,明明已經裝得很不在意,明明已經強迫自己不再想起他。

  可到底為什麼,還是會感到悲傷呢?

  那樣深沉、壓抑又清晰的悲傷,就猶如重石狠狠跌入心裡,一路曲曲折折劃破了沿途的道路,連帶著所有的傷痕一起慌亂地滾進記憶最深處。九叔叔,這三個字對她的意義,不僅僅是簡單的稱呼,也不僅僅是她心中難愈的傷疤,這是一種緣分的羈絆,一腔血濃於水的親情,一份時間都無法磨滅的回憶和思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房門,只覺得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們慢慢喝。」

  說完,她也不敢看恆伽的表情,飛也似的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恆伽將須達安置好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當他回房時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開始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純白晶瑩的雪花紛飛,悄無聲息地帶走秋天的最後一絲氣息。

  漠北冬天的第一場雪,今年似乎提早到來了。

  穿過院子的時候,他驚訝地看到了一襲緋衣的長恭正立於樹下眺望著遠方,雙肩已落滿雪花,天地蒼茫間那一片緋紅格外刺目。恆伽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感覺到她一身蕭瑟孤寂,像是迷途旅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那遠眺的方向,分明就是——鄴城。

  他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望著她。

  夜將盡。

  一地月光。

  晨光未明。

  千里之外的鄴城,也在幾個月之後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薄雪。

  昭陽殿前的楓樹早已沒了往日的嬌艷,僅剩幾片枯葉的枝條在寒風的肆虐下,艱難地維持著自己的最後一縷芳華——屬於它們的季節已經逝去了。

  高湛站在窗前,輕輕地咳了幾聲,看了看手中那個小老虎香袋,又將它放回了懷裡。夜晚的風,團團的霧氣,異常冰冷,圍困著他的回憶與感情也浸了水般的寒涼。

  「太上皇,您最好不要站在窗前,這樣的天氣很容易受涼。」站在他身後的和士開低聲道,「今天您又有些犯病了,還是不要去昭信殿了。臣剛才讓李御醫去看了看,文宣皇后和腹中胎兒一切均好。如果順利,過些日子就要生了。」

  高湛沒有轉身,忽然問了一句:「那胎兒不知是男是女?」

  「太上皇,這要等生下來後才知道。」和士開笑了笑,「不過太上皇,憑臣的直覺,這回多半是個乖巧的女孩兒。」


  高湛的面色瞬間柔和起來,溫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了那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喃喃道:「若是個……像他的女孩兒就好了。」

  和士開微微抿了抿嘴角,除了他沒有人明白太上皇的心意。一直以來,他都想為高湛找一個替代品,和長恭相貌相似的文宣皇后李祖娥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於是在一次高湛醉酒時,他略施小計,將高湛引到了李祖娥的昭信宮。接下來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計劃之內。什麼倫理、什麼道德,在他和士開的眼裡,什麼都不是!

  所以他明白,高湛之所以對這個孩子如此重視,無非因為——那也許會是個和長恭很相像的孩子。

  如此而已。

  有時他也會猜測,假如高長恭是個女子,或許高湛會不顧倫理、不顧一切地,永遠都不放開她。

  「太上皇,太上皇!」門外忽然傳來了王戈急促的聲音,他一進門就跪了下來,「太上皇,文宣皇后她,她早產了!」

  高湛眼前一亮,立刻問道:「是男是女?」

  「回太上皇,是個公主,只是……」王戈的臉上露出了奇怪又憂傷的神色,「小公主生下來就過世了。」

  高湛趕到昭信宮的時候,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李祖娥的兒子高紹德前來探望母親,李祖娥因懷了身孕,心裡有愧不敢相見。高紹德年少氣盛,說了幾句重話,沒想到李祖娥又氣又急居然早產了,隨後又因為羞憤難當,親手將女兒活活溺死。

  和士開瞥眼望去,只見高湛的臉色雖然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但眼中瀰漫的狠厲殺氣已經控制不住地溢了出來。

  「來人,將高紹德押到這裡來!」

  聽到高湛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他就知道,高紹德死定了。

  李祖娥也立刻意識到大事不妙,不顧剛產完孩子的身體虛弱就下跪懇求高湛饒了兒子。高湛憎恨地看了她一眼,示意手下將她拖到了一旁。

  高紹德被帶到高湛面前的時候,已嚇得渾身顫抖。他當時也是一時之氣,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

  李祖娥在一旁大喊大叫,痛哭流涕地求饒。高湛緩緩走到了她的面前,沉聲道:「說什麼羞愧難當,不想要這個孩子?在朕冊封李家外戚的時候你怎麼不說?當初在與朕做出苟且之事時,何不乾脆自我了斷?殺孩子的狠心你有,殺自己倒下不了手。如今你殺了我的女兒,那麼我殺了你的兒子也算公平。」

  他一直竭力控制著自己,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像長恭的女孩兒沒了,沒了……他是多麼期盼能看到這個孩子,至少在他還活著的日子裡,或許可以看到曾經的長恭……

  可所有的夢想都被這個女人給斷送了。一個女人,剛剛生下孩子,疼痛未消,手腳皆軟,即使殺一個嬰孩,也不能夠一下了結,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雙手狠狠地掐住女兒的脖子,塗滿丹蔻的艷麗指甲深深掐進女兒細嫩的肉里?抓著女兒嬌小的身體一點點挪移,挪移到水盆邊,狠狠向里一摔,看著水面在激烈地掙扎後漸漸平復,死一樣的沉寂?她臉上可有如釋重負的笑容……

  一念及此,他的怒火瞬間席捲了全身,只見刀光一閃,手中的刀已經插進了高紹德的胸口,濃艷的鮮血濺滿了宮牆的一角,顯得猙獰嚇人。

  李祖娥慘叫一聲,瘋狂地哭喊起來。

  和士開冷冷地看著她,這個女人若是真知道羞愧難當,為何不在懷有身孕的時候就服用墮胎藥,偏偏在得知生的是個不可能繼承皇位的女兒時才下毒手?也許在她看來,死掉一個私生的無資格繼承皇位的女孩,對高湛沒有任何利益損害,所以不會受到懲罰,因為懲罰她就等於是將叔嫂姦情昭告天下,壞了高湛自己的名聲。

  但是,她錯了,她完全不明白這個女兒對高湛的意義,高湛是不會輕饒她的。

  果然,他很快聽到了高湛冷酷無比的聲音,「來人,將她脫光衣服鞭責兩百,然後裝入絹袋,丟進御溝!」

  李祖娥忽然停止了哭喊,難以置信地望著那位猶如惡魔的帝王,喃喃道:「陛下,陛下,您要殺了我嗎?您真的……要殺了我嗎?只是為了那個孩子……我真是瞎了眼,怎麼會對你這樣可怕的人動心……不,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

  「來人,還不把她拖下去!」高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侍衛們不敢拖延,毫不客氣的上前動起手來。

  李祖娥的哀鳴飄蕩在空中,高湛的唇邊漸漸浮起了一抹殘忍冷血的笑容。夜色下,他那嗜血的面容竟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讓人不敢直視。

  和士開忽然有些可憐起那個女人。這些後宮的女子,被高湛絕世的容貌所惑,卻不知道高湛就像一朵罌粟花,盛開在黑暗的上空,華麗的花朵吸收了無數的腐爛才會綻放得如此美麗。

  可是,如果接受不了光環背後的陰暗,就不要去採摘那滴著毒液的花朵,否則……

  否則受傷的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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