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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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轉眼過去了十來天。

  秋天的夜晚,凝霜中透著些涼意。胡皇后的寢宮裡,燈火通明。

  「士開,皇上好像知道小玉的死和我有關。」皇后輕輕擺好了彈棋的位置。

  和士開眯起了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娘娘,就算皇上知道,也不會怪罪於你。他心裡不知多麼希望那個女人消失呢。而且,皇上知不知道這並不重要,讓高長恭懷疑皇上才是我們的目的。」

  「可畢竟那個女人懷的孩子是長恭的孩子……皇上……」

  「皇上的愛是很自私的,娘娘。」和士開笑了笑,「除了高長恭以外,他誰也不愛、誰也不在乎。只怕不需要我們動手,皇上都會忍不住要親手殺了那個女人呢。」

  「但就算長恭懷疑皇上,似乎還是難以和皇上決裂啊。」

  「那只是前奏。娘娘,您忘了嗎,牢獄裡現在還有一個高孝琬。」

  「這才更難辦,我們處心積慮做了那麼多事,還將高孝琬購買楓樹的契約弄到手改成了買兵器的契約,可皇上為了長恭,就這麼拖著,我看皇上明顯想放他一馬。」皇后露出了擔憂之色。

  「那也未必。」和士開望向窗外,長空不知何時降下極密的絲雨,幄幕般地迷濁了世人的雙眼。

  「皇上已派人去查了此事,並拿到了那張契約,再加上之前搜出來的舍利和兵器,恐怕有九成相信高孝琬有謀反之意了。至於剩下的那一成不信,完全是因為高長恭。在皇上的潛意識裡,毫無疑問是想殺了高孝琬的,但他深知這會給高長恭帶來多大的打擊,所以強迫自己硬是留下了這一成不信。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他的殺機。」

  「皇上素來性情冷酷,殺人不眨眼,別說是九成了,若是換了別人,即便是只有一成,皇上也不會放過他們。現在他能為長恭做到這樣,不知是不是一種悲哀。」皇后彎腰將棋子彈入了溝洞中,「要是這樣的話,我們的目的就達不到了。高長恭何時才能和皇上反目成仇?」

  她的眼中流露出一陣快意,等不及看她的夫君受盡折磨的樣子。

  「快了,皇上那僅剩的一成不信很快就會消失。」

  「消失?」皇后驚訝地轉過了頭,「你已經有好辦法了嗎?可是士開,長恭現在好像已經去找朱剛了。那時你實在應該殺了朱剛,如果讓長恭找到朱剛的話……我們可沒有幾天時間了。」

  「我可是一直等著高長恭離開鄴城,那樣我的計劃就能確保實施了。」

  他向窗外伸出手,綿綿冰涼的絲雨滑過他修長的手指,泱泱落下。幾縷殘存的雨水掠過他皓白的手腕,銀絲般滑落。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卻顯得有些冷然……

  「你放心,我還有一張王牌未出,高孝琬他死定了。」

  三天後的一個黃昏。

  殘陽餘暉投射在朝陽殿內,籠著日近暮光淡靄的暖意。高湛此刻正斜倚在軟榻上,似乎執著專注於某部書籍,只是眼神卻仿佛穿透了書籍望向未知的虛空。

  在一旁隨侍的王戈輕輕在心裡嘆了口氣,從正午到現在,皇上手上的這卷書幾乎都沒有被翻動過,看來皇上一定在神遊太虛了。如果沒有猜錯,多半是在擔心蘭陵王吧。他只覺得自己實在太過遲鈍,這麼久以來,怎麼就一直沒有察覺出皇上對蘭陵王的異樣情愫呢?如果不是因為看到皇上在蘭陵王生日那天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也許還沒有想到這點……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殿外,朝他笑了笑,原來是和大人……王戈忙開口道:「皇上,和大人正在殿外求見。」

  高湛似乎回過了神,點了點頭,「讓他進來。」

  和士開一進來就開門見山道:「皇上,臣想請您見一個人。」

  高湛疑惑地挑了挑眉,「什麼人?」

  和士開挑唇一笑,朝著殿外說了一聲:「進來吧。」他的話音剛落,只見一位年輕的婦人緩緩從門外走了進來,盈盈一拜,輕聲道:「罪婦崔瀾參見皇上。」

  高湛有些驚訝,「士開,你要朕見的人就是她嗎?」

  「正是她。」和士開望了一眼崔瀾,「河間王妃,你不是有話要對皇上說嗎?」

  「是,和大人。」崔瀾一臉平靜地開口道,「皇上,罪婦有一事要親自稟告,這件事和罪婦的夫君有關。」

  「哦?」高湛的下頜微微一揚,「王妃,若是替你夫君求情的話就不必說了。」


  「不,皇上,」崔瀾驀地擡起頭來,「罪婦親眼所見,王爺天天懸掛陛下畫像,夜夜對其大哭,就是為了詛咒陛下早死!」

  高棧的瞳孔驟然緊縮,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你可看清楚了?」

  崔瀾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可即使垂眸,也掩藏不住此刻她眼波中掀起的波瀾。只有那麼一剎那的猶豫,她又重新擡起了頭,堅定地繼續道:「皇上,罪婦絕對沒有看錯。還有,王爺他還經常拿個草人射箭泄憤,私下裡他和罪婦說過,那個草人就是陛下。對於購買兵器一事,罪婦雖然不清楚,但那次去南方,他的確花了很大一筆錢……」

  高湛茶色的眼眸里醞著怒意,化成陰鷙的深茶色。他垂著眼睛俯視王妃,宛如睥睨天下的王者,容不得對方一絲隱瞞。

  「你說的可是句句屬實?」

  「皇上,難道罪婦賭上全家的性命,只是為了說一句謊言,那不是太荒謬了嗎?罪婦可以對天發誓,若有虛假之言,定死無葬身之地。」崔瀾說完就緊緊咬住了下唇,蒼白的唇上很快就出現了幾顆小血珠。

  高湛忽然擡頭,眼神急劇變幻,最後冷笑起來,清亮的聲音緩緩壓深,帶著刺骨的寒意問道:「河間王妃,你身為河間王的妻子,為何非但不幫他隱瞞,反而要出賣他?」

  「皇上,罪婦深知王爺死罪難逃,可孩子是無辜的,求皇上看在罪婦將實情相告的份上,饒我們的孩子一命。求皇上網開一面……」說著,崔瀾接連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皇上,」和士開也上前一步,「按我大齊律法,謀逆之罪是要族誅的。但念在河間王妃大義滅親的份上,就請皇上饒恕了他們的性命,將他們貶為平民就是。」

  他的話音剛落,崔瀾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兩人極快地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

  「皇上,如今連河間王妃都承認了,再加上之前的證據,人證物證確鑿,還是請皇上早日給河間王定罪吧。」

  高湛沒有說話,深幽冷謐的眼瞳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閃著森冷的光芒。因為長恭的緣故,他內心深處隱藏了一絲不信,但……眼前的種種,就快要摧毀這最後的一絲不信……

  「而且皇上,據臣所知河間王夫婦的關係一向甚好,若不是河間王真有反意,又有哪一個女子會來誣陷自己的丈夫呢?」和士開趁機火上添油。

  「夠了!」高湛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慢慢開口,聲音里有不容反抗的冷漠,眼中隱隱有寒冰在流淌,「立刻將高孝琬帶到這裡,朕要——親自審他。」

  高孝琬被帶到昭陽殿時,心裡也有些疑惑,自從入獄之後,皇上就一直將他晾在那裡,為什麼今天會忽然審他?難道長恭回來了?

  今日的昭陽殿透出了一種奇怪的氣氛,似乎被濃重的黑暗所包圍,仿佛一隻蟄伏著的野獸,無時無刻不透露出危險的殺氣。當他看到和士開時,心裡更是湧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臣高孝琬參見皇上。」他也不下跪,只是行了個平常的禮。

  和士開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河間王,恐怕現在你該自稱罪臣才對吧?」

  「和士開你這狗賊,本王根本沒有任何罪,又何來『罪臣』之稱!」孝琬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又側過了頭去。

  「高孝琬,你居然還敢說自己沒罪?」高湛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本來情緒已經極其惡劣了,再看他如此傲慢的態度,心裡更是惱怒。已經過去十六天了,長恭還沒回來,看來那張契約確實是證據……

  高孝琬的罪非治不可,不過他會記住自己的話,留住高孝琬的命。

  「皇上,臣絕對沒有謀反之意!」孝琬毫無懼意地朗朗有聲道,「若是臣要反,在晉陽之時早就反了!」

  「大膽!」和士開打斷了他的話,「如今證據確鑿,由不得你不承認!」

  孝琬忍不住怒道:「你這奸佞小人也有資格和本王說話嗎?你是什麼東西,別以為本王不知道是你這西域賤胡在背後搗鬼!」

  和士開的眼中微光一閃,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河間王,要不是你的王妃親口說出來,皇上還真不知道原來你每天對著他的畫像詛咒呢,你這不是要謀反又是什麼?」

  孝琬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什麼皇上的畫像?瀾兒又怎麼可能……」他忽然怒視和士開,大聲道,「就算是這樣,也必定和你有關係,你對瀾兒做了什麼?!」

  和士開微微一笑,「在下可什麼都沒做。」

  「皇上,他先害我大哥,現在又來害我,分明就是針對我們高家!您是不是要等他將來把四弟也害死才能看清楚!」孝琬氣上心頭,一時衝動道。


  他的話還沒說完,高湛早已是滿臉冷寒森意的慍怒狀,但還是抑制著怒氣冷聲道:「高孝琬,看來你一直都對朕不滿啊。你的意思是朕現在什麼也看不清,和昏君無異了?」

  孝琬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一橫道:「皇上,如果您再留這個小人在身邊,那就離成為昏君的那天不遠了。」

  「放肆,竟敢辱罵皇上!來人,掌他的嘴!」和士開見高湛的臉上籠罩了一層寒霧,眼神倏冷,茶色的眼瞳愈發陰鷙深沉,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上前來,對著孝琬的臉就是一頓猛抽,孝琬的嘴邊很快流出血來,卻咬著牙一言不發,也不求饒。他越是這般倔強,就越讓高湛憤怒,那對茶色雙瞳中燃起的兩簇怒焰愈發駭人。

  幾十掌挨下來,孝琬呸的一口吐掉了嘴裡的血水,裡面赫然有兩枚斷裂的牙齒。他掃了一眼,又擡起頭來,低聲道:「九叔,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高湛眉間一斂,拂袖而起,走到了他的身邊,冷聲道:「誰是你九叔!你是什麼人,居然敢叫朕九叔!」他不喜歡別人使用這個稱呼,對於除了長恭以外的任何人來說,他只扮演著同一個角色,那就是統治著這個國家的——一國之君。

  雖然孝琬被打得口吐鮮血,但依舊不減昂然之氣,他朗聲回答:「我,高孝琬,乃神武皇帝嫡孫,文襄皇帝嫡子,魏朝孝靜皇帝的外甥,如此血胤,難道叫不得陛下您一聲叔叔嗎?!」

  高湛沒想到他竟然還敢反駁自己,愣了一下後居然笑了出來。那笑容中溢出嗜血的寒意,眼中閃動著駭人的幽光,「好,好,那就讓朕這個叔叔教教你什麼是規矩!」

  說著,他做了一個手勢,乾脆地說了三個字:「給朕打!」

  和士開看到那個手勢,唇邊露出了一抹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笑容,皇上到底還是顧忌著長恭,就算在這樣盛怒的情形下,還不忘做了一個這樣的手勢。只要是行刑的人都知道,當皇上做了這個手勢時,就意味著皇上要留下那個被杖責的人的性命。

  不過,他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皇上啊,您一定不知道,在您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高孝琬的命運。

  河間王——看不到明早的日出了。

  兩位行刑的侍衛與他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揚起了手中的棍棒,重重地朝孝琬的髀骨上打了下去……

  徐徐墜落的夕陽將半邊天染成了血一般的鮮紅色,透著一股令人心驚膽戰的猙獰……

  此時的長恭帶著朱剛回到了鄴城,這會兒正往王宮趕來。

  她好不容易才在幽州找到了開了家新鋪子的朱剛,以他全家大小的性命作為要挾逼迫著他說出了事實真相後,立刻心急如焚地帶著他往鄴城趕來。

  沒想到路上偏偏遇到了暴雨,渡船走不了,所以在路上耽擱了兩天,結果比她預計的日子晚到了一天。

  剛到王宮門口,她正要拴上馬,忽然看到恆伽神色匆匆地正往宮裡走去,不禁心裡一喜,連忙喊了一聲他。

  恆伽轉頭一見她,神色一變,立刻指著她身邊的那人道:「這個人就是朱剛?」

  「是啊,恆伽,我……」

  「快帶著他去昭陽宮!」恆神色凝重地打斷了她的話,「皇上今天忽然提審了孝琬,我也是剛剛才得到消息,事情恐怕不大妙。」

  「什麼?!」長恭心裡一驚,慌亂地扯過了韁繩交給了恆伽,拉起朱剛正準備進宮去,卻見兩個宮女神色驚慌地走了出來,還小聲地道:「你,你看到了沒,河間王他……」

  一聽到河間王這三個字,長恭只覺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她一把揪住了其中一個宮女,厲聲道:「河間王怎麼了?」

  宮女嚇得渾身發抖,「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正好看到皇上在令人杖責河間王……好……好多血……」

  長恭的瞳孔驟然緊縮,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仿佛有什麼在她體內炸開,炸得她粉身碎骨。她仿佛跌入了一個深淵,不停地墜落,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東西……

  緊接著,她一手扯過韁繩,翻身上馬,策馬直闖進宮去!

  九叔叔,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不履行你的承諾?

  為什麼就不能等等我?

  為什麼連多一天的時間也不願意施捨給我?

  如果三哥有什麼意外……如果他有什麼意外……


  如果你要做這麼殘忍的事情,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她迎著風狂奔著,毫不理會被自己的馬撞倒的人,揮舞著韁繩一口氣衝進昭陽殿。在看到那比噩夢還要恐怖的一幕時,一瞬間,她的視線模糊了,胸口驟然一空,仿佛有誰將她的心臟狠狠抽出去,撕成了碎片,揮散到空中,她甚至能聽到慘烈的撕扯聲!她仿佛跌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不停下墜,下墜……

  「三哥……等你出來之後,我們兄弟倆就去風景秀美之地居住一段時日,每天看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你說好不好?」

  「好,三哥一定奉陪!三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不要——」那是靈魂泣血嘶喊出來的聲音,五臟六腑都痛得痙攣起來。

  周圍的聲音潮水一樣迅疾退去。她的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失去光采的瞳孔中看不到臉色蒼白的高湛,看不到神色複雜的和士開,也看不到手上仍沾染著鮮血的侍衛。

  她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角落正透過黑暗的包圍在閃著光。

  她的雙腿已經麻木得無法行走,踉踉蹌蹌地仿佛飄浮著的腳步,在那具還在微微抽搐的身體前慢慢跪了下來。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孝琬居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在看到她時扯開了一抹泣血的笑容,喃喃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長恭……」

  「三哥……求求你別死,求求你……」她的身體連同心臟都在劇烈地顫抖,「我們每天看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他用盡全力點了點頭,但那個「好」字始終沒有說出來……

  在這一瞬間,她的整個世界都崩潰了。

  她撲上前去,緊緊地、緊緊地把那具還帶著暖意的身體抱在懷裡,哭得無法喘息,可內心深處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看著悽慘的自己正一點點崩潰。

  九叔叔,不原諒你……不原諒你……

  這是她最後能聽見的聲音,腦海里唯一維繫著平衡的絲弦徹底斷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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