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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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恭離開了昭陽殿,被庭院裡的冷風一吹,她比剛才清醒了一些。人一旦冷靜下來,就會理智地分析事情,從而發現其中的破綻。

  她索性在宮裡的一角靠著樹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那些所謂的證據都過濾了一遍,心裡驀地一個激靈:有一個地方不對勁!

  三哥去南方的事情,她不是也知道嗎?對了,那次三哥明明是去購買南方的異種楓樹,怎麼就變成購買兵器了?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她正想站起身再去找高湛理論,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晃,在她身邊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

  「恆伽……」長恭有些驚訝,但此時她也沒有心情答理他,側過頭剛站起身,就被他拉回了原地。

  「為什麼不來找我?」他的臉上雖然神色溫和,黑色的眼眸內卻帶著一絲惱意。

  長恭啪的一聲打開了他的手,語氣也有些尖酸,「找你有用嗎?這是我們高家的事,我可不想連累你這個明哲保身的聰明人!」

  他輕輕笑了起來,「我聽說了,那張購買兵器的契約……」

  長恭一愣,「你怎麼知道?」

  「你先別管我怎麼知道的,我想皇上一定讓你看了那張契約,你先告訴我那張契約上的日期和兵器鋪的名字。」他的語氣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麼。

  長恭猶豫了一下,將自己所看到的說了出來。

  「原來購入兵器的日子果然是去年開春之時。」他的唇邊揚起了一絲瞭然的笑意。

  「我三哥那時正在南方購買楓樹,根本就沒有去買什麼兵器!」長恭側過了頭,「斛律恆伽,你如果只是想知道這些無聊的東西,那就請回去吧。」

  「無聊嗎?」恆伽倒也不惱,依然面帶笑容,「你知不知道,這家兵器鋪的店主在去年開春之前得了一場大病,直到夏天才重新開業。」

  長恭的心因突如其來的激動而劇烈地跳動起來,結結巴巴道:「那,那他們不就不可能在開春時將兵器賣給三哥?也就是說,那張契約根本就是假的!可是,可是那個印章又明明是三哥的……」

  「恐怕那張契約本來是……你三哥買楓樹的契約,所以印章是真的,但契約的內容被篡改了。」

  「原來是這樣!看來有人處心積慮布置好了一切,就是為了置我三哥於死地!」她的眼中殺意陡然而生,「一定是和士開,我要親手殺了他!」

  「現在不行,」恆伽瞥了她一眼,「要是你現在殺了他,不是更說不清了嗎?」

  她沉默了片刻,「那我要馬上去稟告皇上這件事!」

  「等一下!」恆伽阻止了她,「口說無憑這句話你不知道嗎?光憑你說,皇上也未必相信,但如果能找到那家兵器鋪的老闆朱剛,就另當別論了。」

  「對啊……」她的眼睛一亮,但又很快黯淡下來,「可是,既然有人買通了他,他現在未必還留在南方。人海茫茫,又要到哪裡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是人就有弱點,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有蛛絲馬跡,」恆伽彎了彎唇,「朱剛的弱點就是好色,在流花苑有他的相好,或許我們能從那裡找到一些線索。」

  「為什麼?」她忽然擡眼直視著他,仿佛想看到他的內心,「你不是已經和我們劃清關係了嗎?你不是也避瘟疫一樣地避著我們嗎?你不是要和那些人……

  「長恭,如果不那麼做,我又如何能套出那張契約的內容?如果不那麼做,我又如何能探聽到朱剛的事?如果不那麼做,我又怎麼能在暗處……幫助你?」

  恆伽輕輕嘆了一口氣,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仿佛有什麼在流轉著,綿綿不斷,春絲般將她的心一匝匝地纏了起來。

  「長恭,你真是一個笨蛋。」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她愣愣地盯著那雙湖水一般深沉的眼眸,心口像被人填了雲朵,輕飄飄的,如漫步雲端,分不清天與地。

  一時間有不盡的酸澀與感動湧入心底,緩緩升騰,仿佛就要從眼底湧出來,原來恆伽他一直守在她的身邊。

  「對不起……恆伽,我,我誤會你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行了,不早了,我到時先去趟流花苑,從女人嘴裡套話比從那些官員嘴裡套出來話可要難上百倍,不多花些時間還真不行。」恆伽站起身來,往前走去。

  「我,我也一起去。」長恭也跟了上去。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種事,還是交給真正的男人會比較適合。」


  他的嘴角滿是暖暖的笑容,像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讓她原本起伏不定的心情沉靜了下來。

  此時的高府被一種悲傷的氣氛所籠罩。

  長恭看到大娘一臉憔悴的模樣,本想將恆伽發現的破綻告訴大娘,讓她寬寬心。但想了想還是決定等解決之後再給大娘一個驚喜,那樣會更妥當些。

  大娘今天一句反常的話都沒有說,臉色複雜地看了長恭幾眼,就讓長恭退下去了。

  長恭只道她是憂傷過度,所以也沒怎麼在意。

  穿過花園的時候,長恭看到崔瀾正坐在亭子裡默默流淚,於是上前去關切地安慰她,「三嫂,外面風大,你還是回屋吧。三哥他一定會沒事的。」

  崔瀾定定地看著夜空中的月亮,低聲問道:「長恭,若是你三哥被定了罪,正禮也一定逃不過這一劫吧?」

  長恭心裡一涼,忙道:「不會的,三嫂,你就別胡思亂想了,我三哥一定不會被定罪的。」

  「不會被定罪嗎?」崔瀾收回了目光,冷冷地瞥向她,「長恭,你還記得高歸彥一家是什麼下場吧?皇上是不可能輕饒謀逆之人的。」

  「我三哥根本就沒有謀反之意!」

  「可那舍利和兵器……」崔瀾的眼中掠過了一絲奇怪的神色,「長恭,我不怕死,但是我一定要保護我的孩子。我絕不能讓他們受到傷害,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三嫂……」長恭本想再說幾句讓她寬寬心,卻在擡頭時看到她眼中的那抹決絕,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夜。

  長恭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她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擡眼朝窗外望去。枝葉的影子被月光映在窗紙上,勾勒出奇怪詭異的形狀。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睡眠變得極差,一點點聲音就能將她驚醒。她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卻聽到門外傳來細微的響動聲。

  門外……有人!是什麼人?竊賊嗎?

  為了看對方有什麼舉動,她乾脆繼續裝睡。

  她隱約感覺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床榻邊坐下來。憑著來人的腳步聲,以及身上的香味,長恭驚訝地分辨出這人居然是——大娘!

  大娘在她身邊默默坐了很久,像是想要說什麼。她所有的心事都在翻騰著尋找出口,可是,無論心中有多少話語已經浮上唇邊,在她面前都無法吐露。就如籠罩著大地的夜色,深深隱藏在黑暗之中,無處找尋。

  到最後,只是化為了一句模糊的低喃,「對不起了,長恭。」

  聽著大娘的腳步遠去,長恭困惑地睜開了眼,為什麼大娘要說這種奇怪的話?

  對不起?

  大娘為什麼要對她說對不起?

  次日的凌晨,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依然有幾顆星子掛在天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昭陽殿裡的宮女們已經忙碌起來,手腳麻利地替皇上梳洗更衣,做著上朝的準備。

  「皇上,早膳已經準備好了。」王戈同往常一樣走進了房間,畢恭畢敬地道。

  高湛一臉冷漠地點了點頭,目光無意中掠過他的時候,發現他似乎欲言又止。

  「王戈,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王內侍猶豫了一下,「皇上,長公主殿下一大早就跪在宮外求見您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高湛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必定是為了河間王求情而來,朕不想見她。」

  「可她說……」王戈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她說她願意用一個秘密來換河間王的平安。」

  「哦?」高湛的薄唇微抿,面帶譏笑,「不知是什麼秘密,有這麼大的作用?」

  王戈湊了過來,更加小聲道:「皇上,她說是關於蘭陵王的秘密……」

  他還沒說完,就看到皇上的臉上驟然變了顏色。

  「立刻讓她進來!」

  斛律恆伽從今早睜眼那會兒開始,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直到了現在上朝時,他的眼皮還在繼續跳著。

  他無奈地揉了揉眼睛,用餘光掃了長恭一眼,發現她居然也在輕揉著右眼,不由得覺得有些奇怪。

  俗話說:左眼跳吉,右眼跳凶。這……不會是什麼不祥的預兆吧?

  身旁的大臣們又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廢話,皇上靜靜坐在御座上,始終未發一言。


  恆伽感覺皇上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神遊太虛,心思完全不在朝堂上。他略帶疑惑地擡頭望了皇上一眼,那白玉珠簾正好動了一下,在一瞬間,他看到了皇上正緊緊地盯著一個人。那雙茶色眼眸很深很深,如同在無限寂靜的深海深處,所有的一切都在以極緩慢的速度流動。可在同時,又仿佛有帶著毒的藤蔓在那雙茶色眼眸中蔓延。

  他從沒看過如此複雜多變的眼神,有震驚、憤怒、欣喜、難以置信、懷疑……更多更多的情緒交纏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他的心裡一悸,迅速地望向了那個渾然不覺的當事人——高長恭。一種不安、恐懼的感覺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心。

  皇上——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看著長恭?

  下朝的時候,恆伽破天荒地被皇上召到了昭陽殿。

  微風帶來陣陣涼意,園中引水潺潺不絕,池畔的菖蒲正濃,與白色菊花相映成趣。

  高湛見他到來便令人擺上了棋盤,這讓恆伽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皇上特地召見他,不可能單純到只是為了和他下盤棋。

  「不知皇上召見臣有何要事?」他微微笑了笑。

  「你也看到了,朕只是想和你下盤棋,順便拉拉家常。」高湛伸手拿起一枚黑子,那漆黑的顏色將他那修長的手指映襯得像冰雪中的玉石,完美無瑕。

  「皇上有此雅興,臣自當奉陪。」恆伽也順手拈起了一粒白子。

  高湛和他聊了一些行軍打仗的事,稱讚了幾句斛律家的戰績,忽然話鋒一轉,「尚書令與長恭一起出征了好幾次吧?」

  恆伽的神經立刻緊繃起來,但唇邊還是保持著那抹優雅的笑容,「回皇上,正是。」

  「你們在戰場上配合得倒也默契,」高湛放下了一粒黑子,像是不經意地道,「對了,平時你和長恭是同居一帳吧,這孩子從小睡覺喜歡蹬被子,長大了也不知改了沒有?」

  恆伽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尋思著長恭和他同睡一帳時似乎從來沒有蹬過被子……又聽得皇上加了一句,「莫非長恭是一人一帳?」

  「回皇上,臣和長恭同睡一帳,可從沒發現她有蹬被子的壞習慣,偶爾磨牙倒是有的。」他敏銳地察覺到,皇上似乎想從他口中套出些什麼。

  「磨牙?你不說我還忘了,這孩子小時候的確有這個毛病,沒想到了大了也沒改掉。」高湛神色複雜地盯著棋盤,「那平時在軍營中,長恭是經常和兵士們混在一起,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多?」

  「自然是和兵士們在一起的時候多。」

  「對了,上次長恭在冀州受傷的時候,是何人替她上的藥?」高湛忽然又問了一句。

  只見皇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突現淡淡青筋,可見皇上用盡了全力捏住那粒棋子,仿佛要將什麼強忍住。他心裡一驚,莫非皇上在懷疑……不可能啊?皇上怎麼會忽然懷疑起這件事……

  「回皇上,是臣親手替她上的藥。」恆伽擡起眼,平靜地看著高湛。

  高湛半眯著眼睛,似乎在打量著什麼,又好像是在揣測著他所說的話的真假,冰冷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直接插入了他的身體。

  默默對視了片刻,恆伽不慌不忙地笑了起來,「不過長恭極能忍痛,每次上藥時儘管痛入骨髓,可她死都不吭一聲,不愧是我大齊的好男兒。」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明顯地看到皇上的眼神軟了下來,有一抹深深的心痛稍縱即逝。

  很快,皇上就草草地結束了這盤棋,讓他退下了。

  離開的時候,恆伽回頭又望了一眼皇上。

  只見他整個人仿佛被黑暗所籠罩,一聲極輕的嘆息從風中傳來,那是能讓人心靈戰慄的聲音。

  擡頭間,無意中看到一片輕巧的樹葉靜靜地墜落在塵埃中,一陣微風掠過,玲瓏的葉片用盡最後的力量緊緊抓住風的羽翼……翻騰了幾下,最終還是落在了一片塵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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