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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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炎熱的陽光懶洋洋照射在王宮裡,御花園裡無數珍貴花木盛開,各種色彩交疊堆砌,如雲霞般五彩流溢。

  此時的長恭可沒什麼閒情逸緻來賞花,因為她已經在昭陽宮裡差不多跪了一個下午,直跪得她頭暈目眩,渾身酸痛,可九叔叔一直斜倚在花園裡的軟榻上閉目養神,根本沒有讓她起身,好像當她不存在一樣。她的心裡雖然有些惱怒,卻也知道是自己理虧,無奈之下只得繼續支撐下去了。

  剛才在路上聽內侍說了皇上得了急病的事,她的整顆心都全被揪了起來,本來想質問九叔叔的憤怒心情,也因為在看到他蒼白面色的一剎那,而被隨之湧來的心疼所覆蓋了……

  天色已近黃昏,皇上依舊閉著眼睛養神,一縷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冷漠的面頰上,細碎的金光在他濃密睫毛上輕輕跳躍,黑色的頭髮如清泉般散散傾瀉,投出了幾分優雅的隨意。

  ——儘管他的病容尚未退去,但那種美麗還是讓人心生讚嘆,卻又似真若幻。

  就在這時,那雙茶色眼眸終於緩緩睜開了。

  「高長恭,知道為什麼讓你跪在這裡嗎?」他的聲音清冷如昔。

  「九叔叔……」長恭咬了咬嘴唇,「長恭這次的確是有錯在先,請皇上懲罰長恭好了!」

  高湛瞥了她一眼,眼中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淡淡道:「知錯了嗎?你這次可真夠大膽,非要氣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

  「九叔叔,對不起,這次是我太任性了,可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她囁嚅著強辯,又忍不住問道,「九叔叔,你的病好些了嗎?還咳不咳喘不喘?」

  「沒病也被你氣出病了,我……」他只是說了半句就沒有再說下去,原本想著這次非要重重懲罰她不可,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滿腔怒意都化作了水般的柔軟,連心都微微疼了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紛亂心情,他又板著臉繼續說了下去,「行了,剛才不是已經罰了嗎,你也跪了這麼久,起來吧。」

  長恭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來,正好撞上了他的視線,那雙一瞬間失神的茶眸里似乎含有一些其他東西,慌忙掩飾的灼熱如烈陽的東西,摻雜著酸澀的苦痛與歡樂的東西。

  她心裡微微一動,又略有些僥倖,原來這一下午就已經算是懲罰了,還好還好,比自己想像的輕多了。

  只是,她忽然想起了剛才在樂陵王府的一幕,心裡驀地一緊,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九叔叔,長恭是因為有錯才受罰,可是樂陵王犯了什麼大錯,為什麼要對他那麼殘忍?連他的孩子都不放過?你知道嗎?就在剛才,王妃已經絕食過世了!」

  她的話音剛落,高湛的眉峰一挑,茶色的雙瞳中迸出一絲森寒,「高百年犯了謀逆大罪,按罪當誅,有什麼不對嗎?」

  「我已經聽說了,難道憑那幾個字就判定他有罪嗎?這不是太輕率了嗎?九叔叔,你這根本是藉口,對不對?你是怕他威脅到你,對不對?就像上次殺了高殷一樣……」

  「住口!」高湛早已滿臉冷寒森意的慍怒,雙瞳中燃起的兩簇怒焰愈發駭人,「高長恭,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看來剛才的懲罰是太輕了!」

  「九叔叔,你怎麼能這麼殘忍!」長恭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眸深處,支離破碎的失望散了一地,就像是受傷的小獸,那麼委屈那麼無辜,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安慰她。他緊緊地抿著嘴唇,轉過頭去,不敢去看她此時的眼睛。他怕,自己這一看,會心軟,會忍不住抱住她,會——全盤崩潰。

  「高長恭,你就給朕在這裡跪上整晚!」

  兩位高家王爺一收到長恭受罰的消息,連晚飯都顧不上吃,火急火燎地趕到了昭陽宮,但剛到宮門前,就被侍衛們攔了下來。

  「兩位王爺,對不住,皇上吩咐過了,什麼人也不見。」劉桃枝面無表情地道。

  「我見他幹什麼,我要見我家四弟!」孝琬一聽長恭回來就被罰跪,當即心神大亂,在心裡早把皇上給罵了個狗血噴頭。

  「三弟,你先別說話。」孝瑜對他的性子實在是無可奈何,臨出發之前已經再三警告他要冷靜再冷靜了。他心裡雖是同樣的焦急,但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劉侍衛,能不能再代為通傳一聲?」

  「兩位王爺,不要為難小的了,皇命難違。」

  「你這個狗奴才,看本王爺不……」孝琬被氣得齜牙咧嘴,恨不得揍劉桃枝一頓,孝瑜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將他拉到了一邊,低聲道:「三弟,你冷靜點。你我都知道,皇上對長恭一直寵愛有加,就算懲罰,也不會過重,也許很快就沒事了。」


  「問題是長恭現在還跪著啊,這石板多硬多涼,長恭的膝蓋哪能受得住……」孝琬一想到這個畫面,就覺得連心尖都顫抖起來了。

  「可我們現在也進不去,這可如何是好。」孝瑜被他這麼一說,也是心疼萬分。

  孝琬皺著眉,忽然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摸了一下臉,大驚失色地喊了起來,「大哥,糟了,下雨了!長恭會不會淋出病啊。完了完了,咱們長恭這下可受苦了,這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就衝進去……」

  看著他蹲在牆邊一臉怨氣的畫圈圈,孝瑜倒覺得鬆了一口氣,照這個情形下去,九叔一定不捨得再繼續讓長恭跪下去了。

  胡皇后在用完晚膳之後,帶著兒子前來探望皇上,也在昭陽殿外被攔了下來。她這才知道高長恭被留在宮裡受罰的事情。

  「母后,我們去替長恭哥哥求求情吧。」高緯焦急地扯了扯皇后的衣袖。

  兩位高家王爺也略略行了個禮,便走到了一旁,不再與她多說一句話。皇后望了一眼孝瑜,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眼中的不屑,不由心裡微怒,將氣撒在了劉桃枝身上,「劉桃枝,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當今皇后和太子!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

  她如此堅持倒不是為了長恭,相反,在得知長恭被罰時,她竟然還有些說不出的快意。但現在她想讓那兩位王爺知道,自己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們進不去的地方,不代表她也進不去!

  雖然已經是夏季,可這突如其來的濛濛細雨,卻依舊涼得讓人骨髓生寒。

  長恭默默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目光卻停留在九叔叔那映在窗子間的影子上,或許是因為看得太入神,眼睛僵硬得發澀。她揉了揉眼睛,委屈的淚水沿著臉部柔和的輪廓慢慢向下淌,隨著反射出來的淡淡燭光細細地閃耀。

  越揉越多。

  胸腔中充滿了憋悶的意味。

  從小到大,這是九叔叔第一次這樣對待自己……

  就在這時,皇上身邊的內侍匆匆走到了她的面前,低聲道:「王爺,皇上說您不用再跪了,回去吧。」

  她伸手抹去了淚水,執拗地別過了頭,「皇上不是要臣跪整晚嗎?現在還沒到天亮呢!」

  「王爺……可這是皇上的命令……」

  「滾開!」一肚子的委屈令她的語氣也尖酸起來,「臣犯了錯,就算跪個十七八天也是應該,跪死了最好!」

  「韓齊,你退下吧。」皇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他的瞳孔幽深,亮如漆玉,有如夜裡的月光,清冷無盡,冷光流轉,卻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的複雜神色。

  「高長恭,你不用跪了。」

  長恭擡起了頭,口氣生硬地回道:「皇上金口一開,豈能說收回就收回!既然要讓臣跪整晚,臣又豈敢不聽,臣可是怕死得很,這條小命臣喜歡得很。」

  她的話音剛落,皇上俊美的臉上立時變了色,原本強作冷厲的面部線條卻漸漸轉變為無奈的柔軟。眉梢眼角,都因這種變化而柔和起來。

  「高長恭,朕再問你一次,你還不起來嗎?」

  「我不起來!我……」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整個撈了起來,緊接著,就跌入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她下意識地掙扎了幾下,驚訝地轉過頭,卻徑直撞進一片茶色中,那雙眼眸此刻近在咫尺,卻又深邃如海,隱隱看去,又似有漣漪微微蕩漾。

  「九叔叔,放下我!」她有些驚慌起來。

  高湛也不回答,抱著她徑直走進了寢宮,隨手將她安安穩穩地放在了地上。

  「你這個孩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執拗!」他似乎有些無奈地拍了一下她的額頭,「這脾氣也不知隨誰,受了點罰就和我使性子!」

  長恭扁了扁嘴,心裡更是委屈,「你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嗎?就讓我跪下去好了,反正也沒人在乎我,沒人心疼我。」

  「你這孩子,又說氣話了不是?剛才你可把我氣得夠戧,可就算是氣極,我也不會讓你跪整晚啊,你以為你跪在那裡,我心裡就好受嗎?」高湛彎下腰,用干布輕輕擦起了她微濕的頭髮,低聲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長恭,不管你做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你。」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那麼你呢?長恭?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長恭心裡一悸,一個「是」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膝蓋處傳來的隱痛又令她咽回了這個字,只是低下了頭,賭氣似的什麼話也不說。

  他似乎等了一會兒,卻遲遲不見她回答,不免有些失落。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用一種沒有情緒的聲音道:「時候不早了,你退下吧。」


  長恭應了一聲,立刻起身往門外走去,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聽到身後傳來了幾聲壓抑著的咳嗽聲,心裡一顫,忙回過頭去。

  在搖曳著的暗淡燭光下,他一個人獨坐著。

  獨身一人,他的影子,在一點微弱的幽光下,極淡,拉得很長,幾乎辨不出輪廓。

  那是極為單薄的一塊暗影,孤零零地伏在地面上,陰懨懨地,一種乖戾的姿態。

  形單,影只。

  她愣愣地站在了那裡,心好像被什麼揪了起來,一股熱流瞬間涌過,烙鐵一樣,燙得心口都是灼痛。莫名的悸動,如漣漪般在體內漸漸蔓延開來。

  仿佛被什麼牽引著,她一步一步地又往回走去,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像小時候那樣,將小小的腦袋埋在了他的懷裡,拉住了他的衣袖,喃喃道:「九叔叔,我會原諒你。無論你做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你!」

  她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隨後,那溫暖修長又略帶顫抖的手指拂上了她的髮絲,就像是觸碰著一件極為珍貴的瓷器,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溫柔細緻……

  「長恭……為什麼你是……」那伴隨著嘆息的一聲低喃,仿佛來自他內心最深最隱秘的地方……那是對宿命安排的無力無奈,想要竭力扼殺希望的痛苦,以及明知前方是絕路,卻依然無法阻止自己前行的矛盾……

  當帶著涼意的夜風吹來時,長恭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她更加用力地汲取著來自他的溫暖。

  兩人都沒有發現,此時胡皇后正站在不遠的門邊冷冷瞅著他們,她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接著,拉起了高緯飛快地轉身向宮門走去。

  「母后,我們好不容易才進來,怎麼不向父皇求情?」高緯還一臉的不解。

  她停下了腳步,心裡那種怒氣勃發澎湃,嫉妒、憎恨,甚至有著遷怒,種種感受糾纏著五臟六腑,如同火焚。

  「聽好了,仁綱,我們根本不用求情。」她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你和我,就算加起來也比不上他在你父皇心裡的地位,你父皇最重視的人,是他!」

  高緯似懂非懂地擡起頭,「母后,父皇最重視的人不是你嗎?」

  「你……你不會懂的。」胡皇后無力地靠在了柱子旁,低低地哭泣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出來……

  「母后……」高緯有些驚慌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心裡莫名地冒出了一個念頭,母后是因為長恭哥哥才這樣難過的……

  雨還在下,夜色一片漆黑,風吹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久久地迴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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