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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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月如銀,淺淺地掛在王宮的上空,裝飾在窗沿的珍貴雲母在月色下流轉著淡淡光華。

  長恭進房的時候,高湛已經卸下龍袍,換上了一襲白衣,俊美無雙的臉龐像最上等的暖玉瑩潤有光,秀美的薄唇泛著淡淡的笑意,全身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華采。

  他握起了一杯香茗,唇角輕揚,似是無意地道:「長恭,你現在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居然敢強搶民女?」

  長恭腦中轟的一下,心裡暗暗咒罵了幾句胡編亂造的缺德人,急忙辯解道:「九叔叔,這都是別人胡說八道,我怎麼會強搶民女,不過是一場誤會。」

  「真是誤會嗎?」高湛斂起了笑容,「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恭見九叔叔臉色陰沉,心裡也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忙將整件事情說了一遍,又道:「我當時只是看不慣那些家奴,所以才想捉弄一下她的。」說著她又偷偷瞥了一眼高湛,低聲道,「九叔叔,你信我說的吧?」

  「你說呢?」高湛面無表情地冷聲道。

  長恭連忙又低下頭去,心裡暗叫不妙,今天九叔叔好像很生氣……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聽到高湛冷冷的聲音響起。

  「高長恭,你當眾調戲女子,按律該受責罰。」

  長恭一聽到「責罰」兩字頭都發暈了,不由「啊」的一聲脫口而出,卻又聽得高湛的聲音里似乎又帶了一絲遮掩不住的調侃,「不過念在你是我的侄子,一切責罰全免。」

  長恭立刻明白過來被九叔叔耍了,頓時氣惱地擡起頭來,剛想用眼神表達自己極度的不滿時,卻又一下子愣住了。

  月明無翳,春風拂檻露華濃。光亮處,高湛茶色的眼眸仿佛染上了銀色的流光,眉目之間的溫柔如彼時夕陽流瀉,唇邊蔓延的弧度好像五月欲開的花朵,意猶未盡。

  「原來如此,九叔叔,那是不是我就可以仗著是你的侄子胡作非為了?」長恭也挑眉一笑,「太好了!這樣的話,明天我就去打劫幾家商鋪,順便搶幾個好看的姑娘,誰要敢惹我我就宰了他!反正有皇上給我撐腰!」

  高湛聞言輕笑出聲,只見長恭眨了眨眼,也吃吃笑了起來,她的神情飛揚跳躍,笑起來的眼睛裡仿佛帶著一輪朝陽,璀燦灼亮,令人看得移不開目光。這世上所有的鮮花綻放也比不上那樣的笑容。

  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能聞到她周身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氣,與梨花的芬芳所不同的獨特味道,恍惚間只有清冽梅香縈繞徘徊,隨著夜風一陣一陣地吹拂過來,讓人深陷其中,難以掙扎……

  仿佛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親侄子。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烏雲,遮住了皎皎月色。

  「皇上,和大人聽聞陛下昨夜食滯,特意做了些羹湯前來進獻,現如今正等候在殿外。」王內侍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驀地將他從恍惚中拉了回來,他趕緊穩了穩心神,遲疑了一下道:「宣他進來。」

  長恭聽得王內侍的話,不由微微一驚,「九叔叔,怎麼會食滯?你哪裡不舒服?讓御醫看了嗎?」

  高湛瞧見她擔心的神情,心口一暖,卻又像是壓抑著什麼,淡淡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和士開來了,你就先退下吧。」

  長恭心裡湧起了一絲困惑,九叔叔最近的情緒似乎總是令人難以捉摸,忽冷忽熱,於是也不再多想,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走出昭陽殿的時候,她正好和等候在殿外的和士開打了個照面。

  不知為什麼今天見到他有些不順眼,所以在和士開朝她行了個禮後,她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面色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

  在與他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長恭並沒有看到此時的和士開,唇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皇上已經開始喝第二碗粥糜了。

  和士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眼中掠起一抹意料中的笑容。看來打點皇上身旁的內侍的工夫沒有白費,若不是知道皇上食滯,他又怎麼能如此及時的送上解滯之物。遼東赤粱,自古以來就是五穀中的佼佼者,三國時魏武帝曹操更是以此為御粥,用來解滯開胃是最合適不過。

  「和士開,沒想到你的廚藝也如此高超。」高湛放下了手中的瓷勺,平靜冷漠的茶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讚許之色。

  「回皇上,臣自幼酷愛美食,曾經悉心研讀過何曾的《食疏》、崔浩的《食經》以及虞琮的《食珍錄》,特別是崔浩的九卷《食經》,所記載的食物皆是北地所產,臣也是只學了一些皮毛而已。」和士開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想要撤去食具,仿佛不經意間袖子一拂,露出了手腕上一道殷紅的燙痕。


  「這是……」高湛隨口問道。

  「回皇上,臣聽得皇上食滯,一時心急,所以在熬粥時……不過並無大礙。」和士開輕描淡寫地道。

  高湛微微點了點頭,「和士開,你倒也有心。」說完,他輕輕轉過了頭,沉默了一會像是忽然想到地問了一句,「和士開,佛曰人生八苦,依你之見,這至苦是哪一樣?」

  和士開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皇上,依臣之見,這八苦之中的至苦自然是求不得苦。山谷易滿,人慾難平,誰會感覺到自己一切都滿足了呢?不滿足,即有所求,求而不得,豈不苦惱?」

  「求而不得……」高湛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

  「不過,臣覺得『求不得』之大苦,卻非人生之至苦。」和士開大膽地擡起頭盯著高湛,「拿不起、放不下、理不清、說不明,亦愛亦不愛、亦恨亦不恨,既想保持距離,又割捨不了,既想冷淡處之,又時時掛念,此等迷茫糾纏與矛盾折磨,才是至苦——所謂『不得求』。」

  高湛身子微微一震,卻又飛快地將驚訝之色隱去,再也沒有說話。

  近夜,烏雲散盡,窗外已是一輪朗月和點點寥星。

  沒過幾天,在朝堂之上,皇上出乎意料地擢升和士開為中書侍郎。這之後,皇上閒暇之餘便和他研究各種棋藝,和士開一躍成為皇上皇后跟前的大紅人,一時間榮寵無限。

  雖然眾人在背後紛紛議論,對於和士開用盡手段討好皇上得以上位的行為很是不屑,但迫於他如今的得寵,在他面前又不得不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生怕他在皇上跟前亂嚼舌頭。

  長恭對於他自然是沒什麼好感,尤其是這以後,九叔叔幾乎就沒怎麼私召她覲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九叔叔對她的態度似乎也比以往冷淡了許多。

  想到這裡,她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和士開,心裡冒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為什麼這個傢伙僅僅憑著阿諛奉承就能得到九叔叔的寵信?

  皇上隨意拿起了一份奏摺,翻看了幾下道:「河間王上了摺子說要朕增加邊關守軍,眾位愛卿有何看法?」

  長恭一聽是三哥上奏的摺子,正想說幾句,不想和士開搶先開了口。

  「皇上,邊關如今有斛律將軍鎮守,有何可擔心的?」

  「和大人此言差矣。」河南王高孝瑜微笑著上前了一步,「皇上,突厥自新可汗繼位以來,短短時間內,逐契丹並結骨,國土綿延擴展萬里,實在不容小看。」

  他頓了頓,又面露蔑色地瞥了和士開一眼,笑容依舊,「和大人,這軍國大事和彈琵琶可不是一回事。」他口氣里明顯的羞辱之意引來了底下的幾聲輕笑,和士開臉色微僵,沒有再說什麼。

  看到和士開的尷尬模樣,長恭頓時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不過她對大哥今天反常的咄咄逼人也有些驚訝。上揚的目光無意中掠過恆伽,卻意外地發現他正注視著孝瑜,唇邊還是那個不變的笑容,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就在這時,只見一名內侍匆匆在殿門口跪下,「啟稟皇上,冀州長史宇文仲鸞及郎中令呂思禮聯名呈上密折一份,務必請皇上過目!」

  高湛聽到「冀州」兩字時,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聲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呈上來。」

  在掃了一眼呈上來的摺子之後,他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吐出了幾個字,「平秦王,反了。」

  皇上的話仿佛一石入水,底下頓時一片譁然,很快,有幾位大臣立刻站了出來,爭先恐後道:「平秦王大逆不道,請皇上速速下令,派遣大軍前去平叛!」

  皇上放下了摺子,環視了一圈眾人,眉宇間隱隱流動著一抹憂慮,「目前斛律將軍和他的二兒子鎮守邊關,眾卿家,你們看這朝堂之上誰才是領軍的合適人選?」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一位少年上前朗朗道:「皇上,臣願意率領大軍前往冀州平叛!」

  眾人擡眼望去,只見少年嘴角含笑,桃花如面柳如眉,湖水般溫柔婉約,白楊般挺拔清朗,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意外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一呼一吸,一顰一笑叩動心弦,散發著猶如朝陽般絢麗的光彩。

  皇上黑色平冕上的白玉珠簾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蘭陵王神武過人,之前對突厥一戰已經初露鋒芒,依臣之見確實是合適的人選。」一旁的大臣立刻附和道。

  孝琬臉色一變,剛想說什麼,卻被孝瑜的目光制止了。

  皇上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蘭陵王雖然善戰,但畢竟年紀尚輕,經驗不足。」


  「皇上,臣有信心一定擒得反賊,一舉平叛!」長恭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臣身為宗室,領的是朝廷俸祿,為陛下分憂解難乃是分內之事!」

  朝堂上一片安靜,她幾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就在此時,她聽到身後又傳來了撲通一聲,緊接著恆伽的聲音緩緩響起,「臣也願意隨同前往,之前突厥一戰蘭陵王和臣配合默契,相信此次必定也不負聖恩。」

  長恭驚訝地回過頭,卻只看到恆伽那掩飾完好的笑容,絲毫看不出其他的情緒。她納悶地扭過了頭,一向明哲保身的狐狸居然主動請戰,難道吃錯藥了?

  「皇上,虎父無犬子,有中書令壓陣,蘭陵王領軍,必定大捷而歸。」孝瑜也趁機推波助瀾。

  皇上沉默了片刻,沉聲道:「蘭陵王聽旨,朕封你為驃騎大將軍,率領十萬大軍,即日出發前往冀州。斛律恆伽為護軍將軍,一起隨同前往。」

  長恭大喜,忙磕頭叩謝聖恩。擡起頭的時候,卻正好看到那雙若隱若現的茶眸,那眼波好似才融化的崑崙雪水,且寒且冽,卻又掩飾不住隱約流動的擔憂之色。

  退朝的時候,長恭忍不住將恆伽拉到了一旁。

  「奇怪了,你不是向來都奉行明哲保身的原則嗎,為什麼要跟我上戰場?」

  「高歸彥那裡還未開始動手,已經有密報送到,可見人心不齊,而我方是平叛而去,士氣上已經勝了他們一截,取勝應該不是難事。另外,統領全軍的大將軍是你,也就是說,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是你。那麼,這樣一個對我而言危險性小,又極有可能立功的機會為什麼不利用呢?」恆伽微微笑著。

  聽了他的回答,長恭忽然很有揍人的衝動。

  這個狐狸,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分析利害得失,做出一個對他最有利的判斷,實在是太狡猾了!

  「佩服佩服!」長恭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了兩聲,甩手而去。

  那廂,孝琬也正在和孝瑜鬧彆扭。

  「大哥,你剛才為何阻止我,你難道看不出皇上好像也不願讓長恭去冀州嗎?」

  「皇上自小寵愛四弟,自然不願意他涉足險局,但對四弟而言,這次卻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若能將叛賊一舉成擒,勢必更加名揚天下。」斜倚樹幹上的男子注目春日高遠的晴空,華美的衣裾不避污穢,大方地鋪開在綿軟青草間。

  「大哥,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每次長恭出征,我這心裡就七上八下,你說萬一要是他……」孝琬神色一斂,沒有再說下去。

  「三弟,」孝瑜凝視著他,「我齊國光靠斛律將軍是不夠的,況且,英雄也會遲暮,身為高家的人,身為齊人,長恭避無可避,這就是他的宿命。」

  「宿命……嗎?」孝琬喃喃重複了一遍,複雜的情緒如同潮水般襲來。

  說來也是奇怪,剛才還是晴好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暮春的雨不若夏雨那般爽朗,絲絲扣扣不清,有如情思纏綿曖昧。但這樣柔軟的雨水,將兩人衣袖上的精緻繡紋滋染得竟是分外嬌艷起來。

  細雨濕衣看不見,

  閒花落地聽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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