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冊 第一章 琉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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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春風拂柳,竹葉飄香,暖意醺人。

  齊王宮南宮的議事殿上,文武官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趁著等皇上駕臨的空隙,閒聊著朝廷內外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言談間笑語晏晏,一派輕鬆。

  在這眾人之中,中書令斛律恆伽也面帶笑容地應付著周圍的同僚,眉梢眼角卻流動著一抹旁人不易察覺的嘲諷之色。

  短短几年內,齊國連繼駕崩三位皇帝,那把龍椅上的主人換了又換,大家對這種情況似乎也已經習以為常。也是,只要自己不受牽連,誰來做皇帝又有什麼區別呢?

  「長恭,你老實告訴我,那些畫像你到底看了沒有?」河間王高孝琬底氣十足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聽到「長恭」這兩個字時,下意識地,恆伽轉過頭,朝著那個方向望了過去。

  「三哥,從出門到現在,你就一直問個不停,煩不煩啊?」長恭一個閃身出現在他的面前,清逸飛揚,英氣十足。

  孝琬受了重大打擊一般垮下了臉,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條小手帕假裝拭淚,還一臉哀怨地看著她,「好啊,你現在封了王,翅膀硬了,居然嫌你三哥煩了。」

  恆伽的眼中不由泛起了一層清淺的笑意,這一招對付長恭早就失效了。果然,只見長恭很是無奈地垂下腦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三哥,我敗給你了,其實我……」才說了半句,她忽然擡起頭,眼珠一轉,目光驀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頓時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聲喊道,「恆伽,昨天那個事兒我們還沒說完呢!」

  說著,她迅速躥到了他的身旁,將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孝琬扔在了一邊。

  恆伽微微一笑,「怎麼,又惹亂子了?瞧把河間王急得都哭了。」

  長恭翻了個白眼,誇張地拍著胸口道:「比惹亂子更可怕,你知不知道,這些天三哥不知中了什麼邪,忙著給我找媳婦。」

  找媳婦?恆伽的眉宇間輕挑起促狹的神色,「河間王也是一片好心,長恭你也不小了,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這廂孝琬也擠了過來,連連點頭道:「你看你看,連恆伽都這麼說,三哥這都是為你好,況且,三哥也說了一定讓你自己選。」

  長恭皺著眉,又蹭到了孝瑜的身旁,「大哥,你也不幫我說句話。」

  孝瑜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只是微笑不語。

  「對了,我還有幾位妹妹呢,長恭你不如就和我們結為親家,豈不更好。」恆伽強忍著笑意,像是意料中地看著長恭氣惱地鼓起了腮幫子,面色微紅,嘴唇輕輕翕動,仿佛在說著什麼。

  在依稀聽到「死狐狸」這幾個字時,他心裡更覺好笑,這樣的長恭,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嗔。

  也是——她本來就是女孩子啊。

  大殿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聲,恆伽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矯健的藍色身影正走上殿來,立刻有幾位大臣紛紛圍了上去,臉上堆滿了諂媚巴結的笑容,殷勤地打著招呼。

  來者正是如今風頭正勁的平秦王高歸彥,之前他就因為擁戴孝昭帝立下了功勞,恩寵無限。在孝昭帝駕崩之前,他又站到了新君高湛的陣營里,親迎高湛於鄴城,頗得高湛信任,皇上甚至下詔:每次入宮,平秦王高歸彥都能帶三個帶刀侍從出入。此舉,可謂是寵冠當時。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喝聲響起,剛才還在互相客套的官員們立刻沒了聲音,紛紛垂手而立,大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當今的皇上從殿後緩緩而出,冷冷環視了一圈下面的官員們,示意眾人平身之後,穩穩地坐在了龍椅之上。

  「眾卿家今日有何事上奏?」皇上的聲音冷淡低沉,有如低雲深眠,明月清照。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長恭忍不住擡頭偷偷看了一眼,如今已經貴為天子的九叔叔身穿皂色皇袍,通天冠上的黑色平冕上十二旒晃蕩,黑介幘邊沿懸垂著的白玉珠簾遮擋住了他優雅俊美的容顏,更令人覺得天威難測,雖然看不清他的容顏,但她能想像得到,那雙茶色的眸子裡一定平淡如霜。想到這裡,她低下頭,心裡不由湧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此時的九叔叔,就好像遙掛天邊的一輪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旁人上奏了些什麼,她完全沒有聽清,只覺腦中一片茫然,已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的情緒之中。

  就在這時,她又隱約聽見了九叔叔冷淡的聲音。

  「……平秦王,朕決定封你為太宰,任命你為冀州刺史,即日立刻出發前往冀州任職。」

  皇上話音剛落,眾人就面面相覷,這太宰的官職完全是個虛位,而冀州刺史明擺著是要將平秦王外放,削弱他在鄴城的勢力,分明就是明升暗貶。


  恆伽輕輕抿了抿嘴角,這樣的結局在他的意料之中。平秦王官居將相,惡貫滿盈,且朝堂之上,肆意發言,侮辱朝臣,目中無人,狂妄至極。這樣的性格,皇上又豈能多容他?

  高歸彥自己也愣在了那裡,正要上前說些什麼,卻見皇上微微一側頭,白玉珠簾下那雙茶色眼眸若隱若現,高歸彥不由一驚,那眼波如此冷,仿佛凝聚了冬雪寒霜,只一眼就令人的全身血液凍結成冰。

  「臣,叩謝聖恩。」他的聲音里多了幾分無奈,將所有的不甘心壓於胸臆中,跪下身子重重磕了幾個頭。

  長恭感到九叔叔的目光似乎不經意掠過了她,又轉瞬隱匿在了細細密密的玉簾之下。她的思緒一滯,只覺得心裡一陣失落隱隱徘徊。

  散朝之後,長恭隨同哥哥們走到宮門之時,宮裡的內侍上前攔住了她,說皇上有事要單獨召見她。

  長恭沒有半分猶豫,立刻跟著內侍往深宮內院而去。

  高湛正坐在窗前等著她,窗外陽光疏影橫斜,搖曳的陽光在他的側臉投下朦朧的影子。他的薄唇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輕柔的安靜,絲毫看不出之前朝堂上那位冷漠君王的影子。

  「長恭,過來。」他朝她招了招手。

  長恭應了一聲,走上前的時候才發現九叔叔面前的案几上放著一方棋盤,棋盤為玉石所制,中心高隆,兩端有孔洞,晶瑩華潤,光彩映人。二人對局,黑白各六枚。

  原來是個玩彈棋的棋盤。長恭對這樣東西並不陌生。彈棋、投壺、象戲這些巧藝遊戲一直都是九叔叔的喜好,不過除了彈棋,她對於其他玩藝都沒什麼興趣。聽三哥說最近宮裡好像來了一位精於遊戲的胡人,頗受九叔叔青睞。

  高湛示意她坐在自己的對面,指了指棋盤道:「來陪我下一盤。」

  聽到他並不以朕自稱,長恭心裡不由微微一動,一聲九叔叔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但顧忌到畢竟君臣有別,遲疑了一下還是回了一句:「皇上,那麼臣先開始了。」

  高湛眸光一暗,飛快地將眼中的不悅斂去,微微一笑,「若是輸了可要受罰。」

  長恭點點頭,纖細的手指開始移動棋子,想方設法讓自己的棋子落入對方的孔洞之中。

  她一玩上手,就心無旁騖,顯然已經忘記了對方的皇上身份,毫不客氣地阻斷了高湛所有的棋子,眼看她最後一枚烏木棋子即將入洞,高湛忽然做了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居然用手指點蘸了一些滑石粉,朝她面門彈來。趁著她扭頭躲閃之時,高湛飛快地把他的兩枚棋子彈入洞中。

  長恭頓時惱了,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將棋盤一推,脫口道:「九叔叔,你也太狡猾了!這不是耍賴嗎!」

  高湛不但不惱,唇邊的弧度反而彎得更深。

  長恭知道自己一時失言,剛想說什麼,只聽高湛又開口道:「長恭,這些日子我因政務繁忙,對你不免有些冷淡。不過……」他手裡依然把玩著那枚棋子,「即使我是皇上,也依舊是你的九叔叔。一切都沒有改變,明白嗎?」

  長恭心頭一松,笑道:「那在無人之時,我還是叫你九叔叔。」

  高湛立時眉眼舒展,嘴角含笑,道:「對了,今天讓你看樣新奇的事物。」說罷,他推枰而起,令宮人將東西呈上來。

  不一會兒,宮人呈上了一壺葡萄美酒和一雙透明的琉璃酒杯,長恭對曾在宴席上見過的葡萄酒並不驚訝,倒是對那透明的杯子有幾分好奇,只見杯子翠中泛藍,光澤閃閃。

  「好漂亮的杯子!」她伸手摸了摸,只覺觸手清涼潤滑。

  高湛笑了笑,「這是從突厥過來的琉璃酒杯,你看著。」他伸手拿起了酒壺,往琉璃杯裡面傾入一些葡萄酒,杯子顏色立變,變得深紫晶瑩,如同水晶一樣折射著綺麗光澤……

  長恭頓時瞪大了眼睛,叫道:「九叔叔,這杯子會變顏色,好稀奇!」

  高湛滿意地將她驚訝的表情收入眼底,輕輕搖晃了一下酒杯,遞了給她,「你嘗嘗有什麼不同?」

  長恭接過來咕咚一口喝下,引來了高湛的一陣輕笑,他似是無奈地道:「你這種飲法,能嘗出什麼不同嗎?」

  長恭眨了眨眼,「九叔叔,這算不算那個什麼牛嚼牡丹?」

  高湛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長恭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纖長的手指不停地在酒杯上打著轉,訕訕道:「九叔叔,我要告辭了。」

  「等一下,」高湛順手擦了擦她的臉,笑道,「這臉上還沾著滑石粉呢,花貓似的,就打算這麼出去?」


  就在手指和她肌膚相觸的一剎那,一種莫名的悸動如電流般瞬間傳遍他的全身,溫柔似水,妙不可言,帶著淡淡梅香的氣息,讓他變得醉意微醺……他低下頭,茶色的瞳中微瀾輕漾。

  長恭察覺到對方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頓,擡起頭來,只見九叔叔的臉上已斂去了笑意,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帶著一種半明半昧的眼神,仿若一潭幽深的溫泉,正將她柔柔地包圍。

  窗外,光影流離,微風蕩漾,吹來一陣桃花的芬芳。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高湛驀地縮回了自己的手,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淡淡的神情。長恭雖然覺得九叔叔剛才的神情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與他道別後就離開了昭陽殿。

  望著長恭的背影,高湛閉上了眼,靜靜聆聽著窗外風吹樹葉沙沙地響,心裡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紛亂。

  長恭經過御花園的時候,聽到不遠處的涼亭里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琵琶曲聲,曲聲音色醇厚,音質飽滿,猶如迦陵頻伽的玄妙之音,循聲望去,卻見亭子裡有人在彈奏琵琶,而坐在一旁聆聽的貴婦正是昔日的長廣王妃,當今的胡皇后。

  皇后今天穿著一襲綠色金縷長裙。一陣風起,長裙曳動,華貴無雙。

  她正尋思著,皇后正側過頭來,眼波一轉,顯然已經看到了她。

  長恭本想當作沒看到,可以偷懶少行個禮,但既然現在已經被發現,也就乾脆走上了前,朝著皇后行了個禮。

  皇后輕輕一笑,指了指彈奏琵琶的那人道:「長恭,既然來了,就聽和大人彈奏一曲吧。」

  長恭這才留意到那彈奏琵琶的人是位年輕男子,一頭淺褐色的捲髮和深邃的五官昭示了他不同的血統,她心裡一動,莫非這就是那個近來傳說中頗為受寵的胡人?

  「原來這位就是蘭陵王爺,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和士開。」男子抱著琵琶起身,不卑不亢地道。

  長恭仔細一看,發現這和士開雖是胡人,卻偏偏生得眉清目秀,容貌俊雅,嘴角笑意盈盈,臉頰飛紅落霞,妙不可言。

  「和大人的琵琶聲,在下剛才已經領略了。」長恭笑著說了幾句客套話,心裡卻有些納悶這位和大人在後宮怎麼如入無人之境,看來確實不是一般的受寵。

  皇后笑看了一眼和士開道:「和大人最擅長的就是握槊,皇上已經答應了讓和大人教習本宮握槊之術。這樣,本宮也可以經常陪皇上解悶了。」

  長恭笑了笑,「娘娘果然想得周到。」雖然皇后對她依舊溫和親切,但長恭卻隱隱感覺到了一種看不到的疏離。但九嬸畢竟不同於九叔叔,所以她自然也懂得察言觀色,絕不會逾禮。

  就在這時,皇上身邊的內侍匆匆趕了過來,一見到長恭仿佛是鬆了一口氣,急忙將手裡的錦盒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賠著笑道:「蘭陵王爺,您還沒走就好,這是皇上賞賜給您的。」

  長恭順手接過了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放著的居然是剛才用過的一對琉璃酒杯。

  「皇上對長恭果然不一般。」皇后瞥了一眼杯子,語氣平靜無瀾,「這價值連城的琉璃杯,皇上平時可是連摸都不許別人摸。」

  長恭微微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回到府邸的時候,孝琬就興致勃勃地來遊說她一起去郊外踏青。小鐵一聽便歡呼雀躍,她也立刻點頭贊成,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天氣,出外踏青是再美妙不過了,更何況還有兩位風神俊雅的哥哥相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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