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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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從常山王府里傳出了斛律昌儀有喜的消息,眾人紛紛前去恭賀,皇上也賞賜了許多珍貴的禮物,榮寵更勝從前。倒是長廣王高湛,雖然權高位重,但人人知道他性子涼薄清冷,所以就算有心巴結,也不敢貿然上門。

  這鄴城上下,唯一一個能長驅直入長廣王府而不必經過通報的人,就是高湛的侄子——蘭陵王高長恭。

  「小儼,快讓哥哥看看,胖了沒有?」長恭像往常一樣,一到王府就馬上抱起高儼,一個勁地逗著他玩。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孩子和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

  「你前幾天不才剛見過他,怎麼看得出胖瘦。」高湛好笑地搖了搖頭。

  「我當然看得出啊。」長恭嘻嘻一笑,又道,「對了,九叔叔,昌儀這丫頭也有喜了呢,看來她和百年感情應該不錯吧。」

  高湛笑了笑,「傻孩子,就算沒感情,他們也會有孩子的。」

  「若是我,才不會和不喜歡的人成親。」長恭忽然脫口道。

  高湛的笑容微微一斂,「長恭有喜歡的人了嗎?」

  長恭一愣,立刻又笑了起來,「當然有啊。我喜歡大哥、三哥,喜歡大娘,喜歡阿秋,喜歡很多很多人啊……」見高湛的眼底掠過了一絲失落,又眨了眨眼道,「當然,最喜歡的就是九叔叔了!」

  高湛輕輕笑了起來,「盡和我插科打諢,你能和這些人成親嗎,傻孩子。」

  長恭捏了捏高儼的小鼻子,道:「九叔叔,其實我也不想成親,這樣不也挺好的嘛。恆伽比我大了兩歲都還沒成親呢。」

  高湛聽到恆伽這個名字時牽動了一下嘴角,「長恭,你覺得恆伽此人如何?」

  長恭想了想,笑道:「他呀,是個太聰明的傢伙,又自私又膽小,不過……」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夜,那罐暖至人心的熱水,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柔和,「不過,他也算是個好人。」

  高湛望著她嘴角的淺笑,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水霧從杯中縈繞而起,令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不清她的容顏。

  「九叔!」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孝瑜的聲音,只見他匆匆朝這個方向走來,平日裡處驚不亂的臉上帶著一抹驚慌。

  「大哥,怎麼了?」長恭將小儼還給了侍女,忐忑不安地起身問道。

  孝瑜並沒有回答她,而是徑直走到了高湛面前,沉聲道:「九叔,剛才我從宮裡探聽到消息,楊愔上奏皇上,讓皇上封您為大司馬和并州刺史,封常山王為太師和錄尚書事。皇上已經准了奏,九叔,等聖旨一下,您就要離開鄴城,去并州就職了!」

  長恭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響,「撲通」一聲又坐回了石凳上,下意識地抓住衣襟,左胸傳來的痛楚讓她的動作變得遲緩。

  快要,無法呼吸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楊愔他們早就想把我們趕出鄴城了。」高湛倒並不驚訝,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并州刺史,也是個美差啊。」

  長恭驀地站起身來,「九叔叔,我進宮去見皇上!」

  「長恭,別衝動。」高湛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命難違,再說并州離這裡又不是很遠……」

  「九叔叔,我不要你走。」長恭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一想到九叔叔要離她而去,想到不能再見到他,想到不能再聽見他的聲音,只要想那麼一點點,都會傷心,都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像冰錐一樣在胸膛里扎著自己。

  「傻孩子……」高湛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仿佛想說什麼,又被他強行按捺下來,恢復了冷淡的語調,「行了,你先回去,我和你大哥還有些事要商量。」

  「九叔叔……」

  「先回去。」

  長恭呆立了一會,終於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長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孝瑜開口問道:「九叔,您已經有對策了是不是?」

  高湛冷冷一笑,「這道聖旨來得正是時候。」

  孝瑜垂下了眼瞼,「九叔,為什麼不告訴長恭?」

  「孝瑜,你忘了嗎?長恭他,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高湛的眼中流轉著一絲無奈,「所以,有些事還是不讓他知道更好。」

  孝瑜沒有說話,半晌,又問了一句:「九叔,你和六叔打算何時動手?」

  高湛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當然是等著皇上下了聖旨。」


  「九叔……」孝瑜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您等那個位置已經等得夠久了。」

  「這麼久都等了,也無所謂再等一陣子了。」高湛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神色。

  二人不再言語,靜靜地望向天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琉璃夜,月色迷離。

  長恭茫然地出了門去,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沒有目的地走了很久,一擡頭,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斛律府的門口。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這裡,要知道,這些天她可都是繞道而行,生怕被斛律光追問恆伽那十七八房小妾的事。

  剛轉身,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怎麼來了就走?」

  她回過頭,只見恆伽正跨過門檻,一臉的笑意盈盈。

  長恭想了想,忽然伸手拉起他就走,「是兄弟就陪我去喝一杯!」

  「去哪兒喝?」恆伽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流——花——苑!」

  流花苑當然是沒有去成,理由很簡單,長恭身上沒帶多少錢,而恆伽乾脆是分文沒帶。這兩位大人,一位是堂堂的王爺,一位是官運亨通的中書令,兩人居然只能在小酒館喝上幾碗水酒。

  長恭也由此給恆伽加了一個評價——吝嗇的狐狸。

  她在小酒館坐下之後也不說話,先灌了一大碗水酒,當她想喝第二碗的時候,被恆伽奪了過去。

  「長恭,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等會兒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家。」

  長恭一愣,忽然喃喃道:「九叔叔要離開鄴城了。」

  恆伽聽了只是輕輕一笑,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放心吧,你九叔叔一定走不成。」

  長恭一愣,「什麼?」

  恆伽的黑眸閃動著深不可測的光芒,又重複了一遍,「他一定走不成。」

  半個月後,皇上的聖旨果然下來了。常山王和長廣王接了旨後,並無半點怨言,立刻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不過在臨出發之前,兩位親王在尚書省大宴群臣,以做餞別。接到兩位親王的邀請,楊愔等人也打算一起去赴宴。唯有鄭子默勸說他們不要草率行事。

  楊愔卻不置可否,「我們身為重臣,怎麼可能不去參加常山王赴職之宴呢?就算是有危險,但不去亦未必能安生。」

  聽了他的話,鄭子默也無話可說,只得跟著他們去尚書省赴宴。

  宴席之上,賓主氣氛融洽,並無任何異常,倒是長廣王高湛一改往日的清冷,破天荒地和貴族大臣們行起了酒令。楊愔幾人在這種輕鬆的氛圍中,也漸漸放鬆了警惕。酒過三巡,正好輪到楊愔行酒令。

  高湛站起身來, 親自走到了楊愔面前,斟著雙杯,笑道:「楊丞相你是兩朝勛戚,為國立功, 理應多敬一觴。」

  楊愔連忙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正要說話,忽見高湛眼中隱隱透出駭人的絲絲殺氣,心裡知道不妙,果然,只聽高湛忽然說道:「捉酒,捉酒,為何不捉?」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從錄尚書房後衝進了幾十個彪形大漢,如虎似狼地一把將楊愔拿住,另外幾人一見大事不好,想走也來不及了,有的剛到門口又被拽了回來,楊愔一黨一網就擒。

  楊愔被棍棒狠狠打了好幾下,鮮血直流,他掙扎了幾下,厲聲叱道:「你們這些王爺準備謀反,要殺忠良之臣嗎?我等尊崇天子,削弱諸侯,一片赤誠都是為了國家!」

  高演本就有些心虛,被他這麼一說,心中倒也有些觸動,居然猶豫起來,想要放了他們。

  「六哥,萬萬不可。」高湛見他心存猶豫,連忙阻止道,「現在放了他們,後患無窮。」

  高演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尚書省內已經亂作一團,兩位親王乾脆帶著楊愔等人直接闖進了王宮,宮內外的士兵都已經聽令於兩位親王,所以一行人得以長驅直入皇上高殷所在的昭陽殿。

  高殷一見這個架勢,心裡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卻還保持著一臉的冷靜問道:「兩位親王,這麼晚來為了何事?」

  就在這時,太皇太后也駕臨了昭陽殿,事情變得有些微妙了。

  高演一見母親到來,膽子就更大了,於是按照高湛所教的方法,操起一塊石磚就砸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鮮血頓時就流了下來,

  太皇太后心疼萬分,急忙上前去攙扶這個最心愛的兒子。


  高演推開了她的手,上前了幾步,在高殷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沉聲道:「臣和陛下骨肉相連,而楊愔等人卻有謀占朝政之權之心。宗室大臣,俱不敢有異意。若是任由他們這樣下去,必將對宗廟社稷造成危害。今日臣和長廣王以國事為重,將楊愔等人抓入宮中,不敢上刑或殺戮,但專斷獨行的過失,罪該萬死。

  高殷靜靜地看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太皇太后心疼兒子,連忙勸道:「皇上,常山王根本沒有逆反的想法,只不過是被逼到這份兒上。」

  高殷還是不說話,高演見狀,又連磕了好幾個頭。

  太皇太后的臉色發僵,終於忍不住對著皇上怒道:「為什麼不出言安慰你叔叔?非要你叔叔磕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嗎?」

  高殷心裡明白自己大勢已去,六叔不過是在演一齣戲,想到這裡,他忽然笑了笑,「叔叔啊,即使你要朕的天子之位,朕也不會有半點捨不得,何況那些漢人大臣呢?只希望你能饒過侄兒的性命。」

  說罷,他居然就這麼甩甩手走了出去。

  高演一時也沒料到小皇帝這樣乾脆,望了望一直冷眼旁觀的高湛,低聲道:「九弟,接下來該怎麼辦?」

  高湛淺笑如冷月清輝,「那就按照皇上所說的做。皇上剛才下了旨,誅殺楊愔等人。」

  高演一愣,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九弟讓他用高殷的名義殺了楊愔等人,乾乾淨淨撇清了關係,還得了個清君側的名聲。

  「另外,接下來的事,就要看太皇太后了。」高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

  太皇太后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你們一個是我親兒,一個是我親孫,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事已至此,這天下,就讓常山王坐吧。只是……」她擔憂地望了一眼高殷離開的方向,「你們千萬不可傷他性命。」

  「母后,他是我的親侄子,我怎會傷他性命。」高演連忙答了一句。

  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記住你說過的話,若是你傷了他性命,我定不原諒你。」

  兩個月後,太皇太后廢僅即位不到一年的高殷為濟南王,享一郡的俸祿,讓大丞相常山王高演登基。高演於晉陽宣德殿宣布即位,大赦改元,高殷移居別宮。高演重新把太皇太后封為皇太后,原來的皇太后封為文宣皇后。

  所幸高演即位後也是個英明的皇帝,統領國務,政治清明,齊國上下呈現出了一片太平景象。在登基之後,高演長居於晉陽,而長廣王高湛就鎮守在了鄴城。

  在一切平息下來之後,春天終於還是過去了。庭院裡草木的綠色不知不覺變得濃郁起來,在此起彼伏的蟬聲中,潮熱夏日漸漸臨近……最近幾天下了好幾場大雨,清風徐來,吹拂著池水中色如翡翠的荷葉,在一片碧綠之中,偶爾有幾朵粉色的花苞若隱若現。青蛙叫過一兩聲,從這片荷葉上蹦跳到那片荷葉上,熱鬧得很。

  此時的長恭正躺在湖邊的小船上,雙手交叉疊在腦後,望著天邊流雲變幻著不同的形狀,心情也隨之不停起伏。從得知晚宴兵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明白了九叔叔是早有計劃。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比她想像的更加嚴重。

  如果她沒有猜錯,六叔和九叔叔,早就有謀反之意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隨手扯了一片荷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一股荷葉的清香傳入鼻中,讓她的心情略微舒暢了一些。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地彈到了她的手上。

  她一把扯開了臉上的荷葉,怒沖沖地瞪向了那個敢惹她的人!

  只見大片大片碧綠的柳條下,正站著一位嘴角含笑的少年,一襲淡黃的衣衫將他襯得人淡如菊。

  「恆伽,你怎麼來了?」長恭脫口道,平日裡好像都是她去斛律府比較多,所以對於恆伽的忽然出現還是有些驚訝。

  「哦,我正好走到這附近,閒來無事,就順便來看看。」他特地加重了「順便」這個詞。

  長恭眼珠一轉,「恆伽,你也下來吧,我們就在這湖中聊聊天,豈不風雅?」

  恆伽笑著點了點頭,也上了小船。

  長恭勾了勾唇角,眼睛好看地彎了起來,起身搖起了小船,因為湖並不大,所以很快就撐到了湖中央。

  「對了,恆伽,你那十七八房小妾有著落了沒?」

  「我這不是正好過來問你嗎?這個重任不是交給你了嗎?」


  「喂,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你我是一起欺君,按律可是連坐。」

  恆伽滿意地看著她氣鼓鼓地撇過臉去,微微眯起的眼睛在陽光下流轉著魅惑的光華。

  「對了,一直都沒有問你,為什麼……你那時就知道九叔叔走不成?」她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恆伽凝視著湖中的田田荷葉,「之前,我曾經看到平秦王高歸彥偷偷拜訪你九叔,他本是楊愔的人,與你九叔私下來往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你就猜高歸彥已經投向了九叔叔一方,九叔叔早就有了防範。」長恭接了上去。

  「不錯。」他點頭。

  「九叔叔一直都瞞著我,害得我還以為他真要走了。」長恭斂起了笑容,「居然連我都不信任。」

  「與其說是不信任,不如說是不想把你卷到更多的是非里去。」

  長恭微微一愣,似乎沉思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往常的笑容,「恆伽,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恆伽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恆伽,其實我……」她慢慢地湊了過來,空氣中仿佛浮動著若隱若現的荷葉清香,她的笑容就像是沾了晨露迎風微顫的花苞,如此的美麗誘人。

  「其實——你就是想把我推下水去吧。」恆伽無奈地搖了搖頭,迅速地捉住了她正準備偷襲的手,一把揪了上來。

  「哈……怎麼會呢。」長恭乾笑了兩聲,暗自腹誹:這隻狐狸的警覺性實在是太高了吧。

  「高長恭,別忘了,從五歲開始你就不是我的對手。」恆伽得意地笑了起來。

  長恭經他一提醒,立刻回憶起了五歲時那顏面掃地的一幕,不由重重地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回過頭道:「回去了!」

  恆伽微微斂起了笑容,他的眼眸依然深邃不見底,像是被暖暖陽光溫暖著的池水……其實,在剛才,自己仿佛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

  上了岸,長恭也不理他,正要自顧自回去,忽然又聽到恆伽在身後說了一句:「聽說突厥又立了新太子。」

  長恭心裡一動,轉過身來道:「可汗之位需要繼承人,重新立個太子也不是稀奇事。」

  「新立太子的確不是稀奇事,不過立個殘廢的太子,你不覺得稀奇嗎?」

  「殘廢的太子?」長恭也起了好奇之心。

  恆伽點了點頭,「聽說那位太子瞎了一隻眼睛,不過勇猛過……」

  長恭大吃一驚,也沒等他說完,神情激動地又問了一遍,「你說那個太子瞎了一隻眼睛?這個消息可屬實?瞎的是左眼還是右眼?」

  恆伽驚訝地望了她一眼,「莫非你認識此人?」

  長恭嘆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山賊阿景?」

  恆伽想了想道:「不是被你救走了嗎?」

  「是,但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其實之後救走他的人就是突厥太子阿史那弘!而且還那麼湊巧,那時他就已經瞎了一隻右眼!」長恭一連串地說了出來。

  恆伽的神色似乎凝重了起來,「照你這麼說,那新太子有可能就是阿景,莫非他是突厥可汗的私生子?」

  長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真是突厥的新太子,我可能真的犯了一個大錯。」

  「無論他是誰,總之,他是我們的敵人。」恆伽又揚起了一個無謂的笑容。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一種莫名的氣息在兩人中間飄散開來,風縈繞在周圍,帶起樹枝葉梢浪潮般涌動,「沙沙」作響。安靜了半天的蟬聲不知從什麼時候漸次響起,打破了原來的平靜,湖裡的荷葉都惴惴不安地隨風搖來擺去,如同飄忽而捉摸不定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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