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一章 龍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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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定一年,春。

  似雨非雨的奇怪天氣,這幾天來一直籠罩著東魏都城鄴城。今天也不例外。層層疊疊的陰雲密布天際,好似浸飽了墨汁般隨時都要滴下來。挾帶著一絲春寒的輕風驟然而起,捲起了無數花瓣,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隨風飛舞,更為鄴城平添了幾分蕭瑟。

  此時,位於城東一戶普通人家的花園內,卻是一番不同的景象。造型古樸的涼亭中,一位身懷六甲的年輕女子,伸手拈起一粒紅瑪瑙般的櫻桃,優雅地放入了嘴裡,唇邊的笑容仿佛陽光一般明媚,讓人幾乎忘記了這惱人的陰暗天氣。

  這名女子眉目如畫,看模樣已是風華無限,而坐在她身邊的男子卻更是姿容絕艷,竟還勝過這女子幾分。男子含笑望著她,緩緩地開了口,「翠容,你這麼喜歡櫻桃,如果這一胎是女兒的話,不如就乾脆取名櫻桃吧。」

  翠容擡眸望著他道:「櫻桃,櫻桃,倒是很可愛的名字呢。」她的聲音不是讓人一聽即醉般惑人,卻是一如淡淡清茶,細細柔泉。她飛快地又拈起了一粒櫻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手中的櫻桃停在了唇邊,「子惠,時候已經不早,你也該回府了。」

  聽她直呼自己的名諱,男子並不在意,只是戀戀不捨地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又道:「翠容,將來孩子出生以後,不如你也隨我回府里……」

  翠容搖了搖頭,笑道:「子惠,你忘了我曾經和你說過的話嗎?我不想和你的那些妻妾們住在一起,我喜歡住在這裡,只要有時你想到我,來看看我就夠了。」

  「但是如今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想給你一個名分。」

  「我並不在乎什麼名分。」她垂下了眼帘,長長的睫毛在精緻的臉上投下一段玫瑰色的陰影,「而且,每次你來的時候不也說這裡是最輕鬆隨意的地方嗎?」

  男子無奈地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呀,還和當初相遇時一樣固執。不過你說的對,只有在你這裡,才能讓我心情平靜。」

  半個月後,在東魏將軍高澄的偏邸內,荀氏翠容順利誕下了健康的嬰兒。

  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從屋內傳來時,早已等候在外的高澄頓時鬆了一口氣,他也顧不得什麼禁忌,不等產婆通報就直接衝進了產房內,忙不疊地來到翠容的榻前,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翠容,你辛苦了。」

  她的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地問道:「子惠,是男……是女?」

  高澄剛要說話,只見產婆已經將嬰兒抱上前來,連聲道:「恭喜將軍,恭喜夫人,是一對龍鳳胎!」

  高澄驚喜萬分,溫柔地望向榻上的女子,「翠容,聽到了嗎,是龍鳳胎,是龍鳳胎!」

  翠容欣慰地挽起一個笑容,強撐著支起身來,「快讓我看看……」

  產婆忙將擦乾淨了的嬰兒抱了過來,和平時見慣的嬰兒不同,這兩個孩子卻是格外清爽乾淨,模模糊糊中竟還能辨出幾分父母的輪廓。

  高澄凝視著孩子,眼神溫和,語調輕柔道:「翠容,我真是太高興了。」

  見到孩子,翠容的精神頓時好了不少,她微微一笑,「看把你高興的,你又不是頭回做父親,府里不是早就兒女成群了嘛。」 高澄搖了搖頭,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那不一樣,這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

  翠容正想說什麼,忽聽其中一個孩子的哭聲格外響亮,她連忙低頭看了看孩子,又有些驚訝地望向了高澄,低聲道:「想不到,這個哭聲響的反倒是個女兒。」

  高澄頗為得意地笑道:「虎父無犬女。」

  她「撲哧」一聲笑了,高澄順勢扶她重新躺下,柔聲道:「翠容,你先好好歇著,我今晚不走了。」 他低頭輕吻她的嘴角,「今天你可是為我高家立了一件大功,龍鳳雙臨門,一定是個好兆頭。」

  翠容點了點頭,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此時,高澄的府邸。

  一間裝飾清雅的房間內,一位氣質高貴的年輕女子正在床邊全神貫注地繡著一幅牡丹的圖樣,在她的身邊,一個小男孩睡得正香。男孩不過兩三歲,容貌清秀,和高澄倒有九分相像。

  房間裡靜得幾乎能聽見針掉下的聲音,連空氣都仿佛凝固起來了。

  「姐姐,您怎麼無動於衷,那個身份低賤的女人,竟然為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大人居然還把孩子的名字上報宗室,姐姐,您怎麼說也是當今皇上的親妹妹,堂堂的長公主,就這樣不了了之嗎?」 一直坐在她對面的紅衣女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長公主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又笑了笑道:「那又如何?靜儀,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他一向風流。」


  那叫做靜儀的女子一臉的不服氣,「若是女兒倒也算了,她偏偏還生了個兒子,大人本來就寵那個小賤人,這下還不讓她母憑子貴?姐姐,我可是為了您打抱不平啊。」

  「那我心領了。」長公主似乎有些睏倦地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好了,我也乏了,你去歇著吧。」

  靜儀只得起身告辭,悻悻地朝自己房間走去。隨身的丫環阿妙連忙跟了上去,低聲道:「夫人,長公主她……」

  「什麼長公主,這個膽小怕事的女人。」 靜儀不甘心地說道,「給她面子叫聲長公主罷了,就連她的親哥哥,當今皇上,不也要乖乖地聽大人的話嗎!」

  「那麼夫人也就這麼算了?」

  「算了?」 靜儀的眼中閃過一抹狠厲的神色,「既然她不管,那麼……」

  轉眼就到了孩子滿月的日子。鄴城裡剛下過一場細雨,四處瀰漫著清新的味道。將軍高澄的偏邸內,不時地傳出一陣陣笑聲。

  「看這兩個孩子,長大了必定是人中龍鳳。」 高澄笑眯眯地逗著孩子,「看我們櫻桃現在已經是眉清目秀,將來一定是個像她娘一樣的絕代佳人。」

  「女孩子的確是好,可她哥哥將來這般的美貌,只怕……」 翠容的神色有些複雜。

  「翠容,我高家的男子,幾乎個個面目柔美,不也照樣建功立業、權傾一時,又有誰敢小看我們。」 他摸了摸孩子的臉,「只要大權在握,就算面如女子,別人也照樣會畏他如虎。」

  「兒子的名字你還沒起好呢。」 翠容輕輕一笑。

  他笑著點了點頭,「我的前幾個兒子都是孝字輩,這孩子就叫做孝……就叫孝瓘吧。翠容,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翠容想了想道:「瓘者,美玉也。就這麼決定了。」

  「那明日我就把孩子們的名字上報宗室。」 他像是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低聲道,「我知道你不要名份,可是我們的孩子卻不能無名無份。」

  翠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這些天我可能不能過來了,還有些事情要辦。」 他一邊逗著孩子一邊說道,「如今天下不寧,貪污受賄成風,清高廉潔者已是鳳毛麟角。我想舉薦一名合適的人為御史中尉,查辦這些貪官。」 他揚唇一笑,「不知翠容有什麼建議?」

  翠容微微笑道:「如今那些無法無天的貪官污吏,多數是竊居高位的權貴,所以這個人必定要剛正不阿,不畏強權。子惠可曾聽過崔暹此人?聽說他辦事鐵面無私,從不徇私情,如果由他出任御史中尉,也許能事半功倍。」

  高澄的唇邊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其實我也有意於他,夫人你和我果真是心意相通。」

  翠容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嗔道:「好啊,原來你在作弄我……」

  他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翠容,有你這樣的母親,將來孝瓘必成大器。」

  「其實,只要他們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我就知足了。」 她笑道。

  「對了,明天你還要去普光寺祈福,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遲疑了一下,道,「不過,你的身子可吃得消?其實也不必這麼著急,過段日子去不是更好?」

  「我已經沒事了,」她笑著摸了摸孝瓘的小臉,「這一個月都不能出門,我都快被關出病來了呢。」

  高澄溫柔地笑了笑,「這一個月都不知你怎麼熬下來的,好吧,那你早去早回,別讓我擔心。」 說完,他想伸手去抱孝瓘,卻見一旁的小櫻桃正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心裡不由一軟,手在半空變了個方向,將櫻桃抱了起來。說來也奇怪,小櫻桃好像知道什麼似的,竟對他甜甜地笑了起來。

  「好孩子……」 高澄低低笑著,心裡卻仿佛被什麼牽動了,雖然他的孩子並不少,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女兒和他似乎特別投緣。

  第二天清晨,幾近透明的天空下起微涼的雨,雨絲細細地落在庭院中,雨敲柳葉,疏疏落落的倒是襯出了幾分蕭瑟。

  翠容聽從了高澄的吩咐,一大早就在下人的陪同下來到了普光寺祈福。等所有的儀式結束後,她走出寺門,正要上馬車的時候,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老人的聲音:「這位夫人請留步。」

  她轉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化緣到此的外鄉僧人。

  「這位大師,有何指教?」 她微微笑道。

  「夫人,如果老衲沒有猜錯,你可是有一對子女?」 僧人臉上的表情卻是格外凝重。


  翠容一驚,脫口道:「你怎麼知道?」

  「夫人,聽老衲一言,您的兩位兒女近日恐怕有血光之災。」

  翠容一臉震驚地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迸出一句:「休得胡言亂語。」說完,她便上了馬車,不再去看那個僧人一眼。

  「夫人,不聽老衲所言,您一定會後悔的。」 僧人還在那裡高喊。

  翠容忙令車夫趕緊離開,雖然並不信他所說,但心裡總是忐忑不安。衣袖下,她的手指一直在顫抖,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將她淹沒。

  剛回到府里,她就聽到了傳來的哭喊聲,心裡不由一悸,在下馬車的時候猝不及防跌了一跤,還沒等她站起身來,就見隨身侍女小娥驚慌失措地沖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懼,聲音顫抖,「夫人,夫人,小公子他,他……」

  翠容的心裡一沉,顫聲道:「小公子他怎麼了?」

  小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夫人,小公子剛才忽然渾身發熱,喘不過氣來,還沒等御醫過來,小公子他,他就去了……」

  小娥的話好似一個晴天霹靂在她的頭頂響起,她只覺頭腦一片空白,眼前一黑,直直地暈倒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剛睜開眼睛,高澄憔悴的面容已經映入她的眼帘。一見她醒來,他的面色微微一動,啞聲道:「翠容……孝瓘他,他已經去了。」

  翠容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

  「孩子是得了急病,所以……」 高澄說到一半,聲音哽咽,已不能再說下去。

  「大人,夫人!」 門外忽然傳來了小娥驚慌的叫聲,「小姐她,她好像有點不對勁!」

  高澄臉色大變,吼道:「還不立刻去請御醫!」

  翠容面色蒼白,掙扎著從榻上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了小櫻桃的身邊,淚如雨下,喃喃道:「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上蒼奪去了我的兒子還不夠嗎?」

  「夫人,聽老衲一言,您的兩位兒女近日恐怕有血光之災。」

  此時此刻,她的耳邊忽然迴響起那位僧人的話。難道,難道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麼,他說不定會有破解的方法!想到這裡,她也顧不得那麼多,立刻令人備馬,直奔普光寺。高澄此時也是心神大亂,非但沒有阻止她,反倒問也不問就跟著她出來了。

  到了普光寺的時候,翠容一眼就在門口看到了那位僧人,不禁心頭一寬,踉踉蹌蹌地跑到了他的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大師,大師,請救救我的女兒,小女子悔不該未聽大師的話,請大師救救我的女兒!」

  那位僧人仿佛預料到似的,只是嘆了一口氣,「可惜還是遲了,如今只能保住一個了。」

  「只要大師能保住我的女兒,什麼要求我都能答應。」 高澄沉聲道,他在馬車上已經從翠容那裡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命中有兒女雙劫,如今一子不在,一女性命堪憂,但如果一子一女俱不在矣,這個劫數自然就可以破解了。」

  翠容有些不解地望著他,忽然心裡一動,「難道大師的意思是如果女兒不是女兒,劫數就可以破解了?」

  「原來如此!」高澄也立刻反應過來,「如果將櫻桃當成男孩來養……」

  「的確如此。」僧人隨手拿出了一根編織精美的紅繩,「將它系在你女兒的手腕上,記住,到她年滿十八歲時才可取下,一切都要等到那個時候才可以恢復原狀,不然她還是會有性命之憂。」

  翠容感激地接過繩子,擡頭道:「大師……」 剛說了兩個字,她瞪大了眼睛,後面的半句話硬生生吞了回來。那位大師,居然已經消失不見了。

  說來也奇怪,當這根紅繩系在小櫻桃的手腕上後,她的症狀居然就全部消失了。翠容靜靜地凝視著她,輕輕撫過她柔嫩的小臉,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東西。

  「櫻桃,我的好孩子,從現在起,你就叫做——高孝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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