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閒心一片 · 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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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夜,天上細雪零星,地上火樹銀花,交相輝映。

  行人裹在冬衣里,熙熙攘攘,也不忘看著各方熱鬧。

  有才子猜中了頭一等的燈謎,為佳人贏下了獅子燈,燈鋪主人正要去拿,卻聽佳人道:「不要那個獅子,我還是喜歡荷花燈……要粉色那個便好。」

  眾人一陣惋惜,獅子燈可比荷花燈金貴多了。

  三個稚子拿著糖老虎,一路瘋跑,撞上了元宵攤的攤主,一碗六個元宵,淲了一個,被路邊貓兒叼了去,成了單數。

  恰好來吃湯圓的是獨自一人的書生公子,攤主忙不疊道歉:「等下再給您補上。」

  豈料那書生心情頗好,接過去道:「五個便是五福臨門,也好。嘗個家鄉滋味,不在多少。」

  「客人剛回來?」

  「年後要遠行。」

  「您稍等,」 攤主說罷拿來一個紙包,他對這樣豁達的客人總是歡喜的,不願讓人吃虧:「我娘子做的點心,給客人路上吃,有豆沙芝麻兩種餡。」

  正說著話,遠處來了一隊高頭大馬的人,前後各四個侍衛,中間的人只著月白常服,那錦緞里繁複的暗紋,被路上流轉的燈火一照,雍容氣度逼人。

  攤主和路邊的眾人一樣,看了半晌,轉頭道:「不知是誰家的貴人……」

  只是那貴人仿佛興致不高,這滿街的熱鬧也沒能將他打動。

  書生吃下最後一個湯圓,留下銀錢,接過攤主遞來的紙包:「多謝了。」 他說罷,也往路中望去,點點頭:「卻是個貴人,千載難逢的好命格。」

  攤主接過銀錢:「我只信眾生平等,佛老爺多給你這個,便要拿走你那個……」

  書生笑道:「掌柜的說得在理,我寫下來。」 他站起身,從褡褳里拿出一支沾了淡墨的筆,在一張小箋上記下來。

  攤主識字不多,見書生記下自己的話,有幾分受寵若驚:「客人記我的話做什麼?粗鄙之言。」

  書生自然是不認同的:「掌柜說得都是實在的道理,我記下來,將來寫進話本里。」

  攤主一高興,怎麼都不肯收錢了,書生見攤邊有一個嬉戲小童,與攤主的臉七八分相似,便拿出一個撥浪鼓給他,怕攤主再推辭,只道:「我替別人買的,買多了,便送這位小兒郎玩罷。」

  說罷,也不再停留,與那貴人背道去了。

  走過繁華街市,鶴望遠遠地望見舊日王府的燈籠:「陛下,快到了。」

  趙衍細雪滿頭:「這燈會比雍州的如何?」

  鶴望聞聲,一回首,闌珊燈火,點不亮天子眸中底色,唇角笑意悠遠,卻與一路盛景無關。

  「臣記不清了……大梁的總歸要比雍州的好。」

  趙衍幾不可聞道,「朕也記不清了……」 那一夜,他也無暇看燈火。

  鶴望道:「臣想到雍州,猶後怕著,陛下來王府,可是要尋什麼?不如臣去替陛下尋來。」

  趙衍翻身下馬,進了門:「不尋什麼。」

  這座府邸,不過離開十幾日,瞬間老了舊了,那座冰雕的樓閣還未化盡,被雪蓋著,如斷壁殘垣,一絲活氣也無。

  鶴望替他打著燈籠,走到一人寬的小徑,擁擠起來,趙衍一揮手:「你隨朕去就好了。」

  眾人依言,只鶴望跟著他,不出所料果真來到一條石徑之下,石徑盡頭的樓閣沒有燈火,黑洞洞一片。

  「她的東西,都移來這裡了,可有人打掃?」

  鶴望所知不多,只道:「新桃還在。」

  趙衍走上去,石階覆著一層薄雪,滑膩難行。

  新桃半夢半醒,見著窗紙外兩個人影,驚坐起來。

  好在那人影未在她門口停留,她沒有叫醒母親,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聽著,那兩人好像去了一樓西廂的倉庫,料想是來人取東西罷了,便又輕輕回了床上,抱著腿側耳聽著。

  趙衍推開門,拿過鶴望手中的燈籠,往裡走了幾步。

  案几上纖塵不染,有一排托盤,托盤裡的東西都用紅綢蓋著,不用掀開來看,也知道是什麼樣子,他親自畫的樣式,記憶猶新。

  屋角一口大箱籠,原是用來裝字畫的,還在老地方,紋絲未動。他轉身出去,對鶴望道:「收拾得很好,你明日讓人賞新桃。」


  鶴望應下了,見趙衍立在樓梯下面,透過枯枝敗葉,遠眺萬家燈火,不知他是否打算上去,硬著頭皮問道:「陛下,是要回宮了?」

  趙衍沉默半晌道:「不急。」 短短兩個字,心思早越過萬水千山,無處可去,於是轉身上了樓。

  新桃在房內聽著,那兩人從一樓西廂房出來,又上了二樓。

  起先動靜不大,過了一個時辰也不見人下來。

  她半夢半醒,突然聽見樓上傳來急急腳步聲,將木樓梯踏得吱嘎作響,來人在她房門口停下:「新桃可在,陛下著你去回話。」

  這一通大動靜,終於將新桃的娘也驚醒了。她忙坐起來,問新桃道:「這麼晚了,陛下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該在宮裡麼?」

  新桃也怕,心中無底,只好安慰她娘道:「娘你忘了?這是陛下以前的府邸,許是來找什麼東西的。不必擔心,我去去就回。」

  她說罷起身穿衣,放下帷帳,開門出去了。

  鶴望推開門,讓新桃進去,她往前走了幾步,見趙衍獨坐燈下,頭上的雪水化了大半,掛在鬢角眉間,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濕透了,於燭光下晶亮無比,似要化去。

  他手邊放了一摞書,都是妙儀生前謄抄的。

  鶴望在她身後道:「見了陛下,還不跪?」

  新桃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萬福。」

  她一直都是訥訥地,見了趙衍總是怕,說不出什麼好聽的吉祥話來。

  只聽上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朕曾命你找過一本緋色的書,記不記得?」

  新桃在腦中思索一番:「奴婢記得。」

  這裡她每日都要打掃一遍,屋中陳設,熟記於心:「奴婢這就去找來。」

  「不必了。」 趙衍手中那本正是緋色的封。「朕曾命你燒掉一張花箋。」

  新桃身上出了冷汗,那一日她將撕碎的花箋夾在書中,因不識字,而後再尋那緋色的書,便未尋到,想著已然撕了粉碎,也沒再費那個功夫細尋。

  趙衍見她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只道:「你沒燒,朕知道,現下不是要罰你。」 趙衍從書中拿出來一張貼補起來的箋子,「你不記得了,就過來看看。」

  新桃不敢撒謊:「記得。」

  「你日日和她在一起……她是什麼時候將這花箋補好的?」

  新桃囁嚅道:「什麼時候補的,奴婢不知道……」

  她見趙衍牙關緊咬,忙補充道:「姐姐從雍州回來後,讓我來青雲閣拿這本書,大抵就是那之後的事了……」

  新桃說完心有餘悸,卻聽他笑了起來,兩瓣薄唇微張,聲音不大,荒涼得很,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嚇得伏在地上。

  趙衍起身,將那張花箋放入懷中,大步踏出房門。

  鶴望一路追著他,追到了門口,見他已翻身上馬,急道:「陛下這麼晚了,回宮吧。」

  不知何時,朔風漸起,卷下一天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趙衍擡手,接住幾片碎玉亂瓊,卻轉瞬消融無蹤,笑道:「不必跟著。」 說罷揚鞭叱馬,逆風而去。

  鶴望帶著眾侍衛騎馬追去,到了南門外,失了蹤跡,雪下得太猛,點了火把才能勉強辨認御馬的蹄印。

  趙衍策馬飛奔,冷雪打在臉上,痛得快意。

  愛欲令人費解,不過最初的心動。

  與她一處,不過幾月時光,情到濃時,連自己也不明所以。

  往事歷歷倒回,今日才知情根深種,遠早於軍營中驚鴻一瞥,小樓上春風數度。

  闊別經年,她正是自己不願想起,卻從未真正忘記的人,如今來到了痴纏一生的原點,千乘石階,一氣爬了上去。

  天上暗無星月,山門緊閉,正是萬籟俱寂時候。

  回望來路,腳印也快被這鋪天蓋地的大雪掩去,想到一生所愛,總是曇花一現,便雲散煙消,終是忍不住,仰天大笑,那聲音劃破夜色,劈向四野,長久不絕。

  鶴望終於順著馬蹄,追到石階下,聽見趙衍的聲音,如深淵裡的困獸,悲怯得讓人心生惻隱。他無暇多想,帶著人,打起火把,往上去。

  爬到一半,聽那笑聲突然停住了,眾人更是心驚,加快了步子。

  來到山門處,見趙衍躺在地上,身上積了一層厚雪,也擋不住胸口殷紅血跡。

  鶴望探了探趙衍鼻息,當機立斷,命人回宮找來太醫,又背著趙衍,重重叩響了山寺的大門。

  門一開,出來一個小尼姑,見了來人的腰牌,將他們引到一處佛堂。

  過了一會兒,寺中主持來了,是個圓臉微胖的女尼,年紀不大,法號妙善,她讓人弄來炭火,又讓鶴望解了趙衍身上濕重的外袍。

  一張被血染紅的殘破花箋落在地上,小尼姑將它展平,晾在燈下。花箋的字跡,大多是赭色的,被血洇濕,模糊不清,只旁邊兩句黑墨寫就的小字,依稀能辨,她好奇默念:

  「山寺鐘音空寂寞,一片閒心對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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