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閒心一片 ·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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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衍走到了台階之下,幾百支利箭已在弦上。

  禁軍的指揮使,高舉臂膀,焦急地望向文德殿,雖早前得了太后的命令,可畢竟是當朝的王爺,茲事體大。

  果不其然,身後傳來了王繼恩一聲高呼:「住手,太后讓你們住手。」

  他走下石階,見趙衍已經抱著人越過殿前的禁軍,走進雪裡。

  茫茫天地,落白無聲,像戲台上的幕布,為遠去的二人隔出一片無人的所在。

  「鍾郎,停下,我冷……」

  「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你知道的……我總有辦法能護住你的……」

  「我累了……」 以她人之名活著,隔著國讎家恨,守著自己的心,筋疲力竭。

  「你可還記得,我們曾有過婚約,我本是要娶你的。」

  「我記得……」 她嘴角一彎,腦海中回想起當年,初春時節而已,竟是那麼暖了。

  她也曾是個愛作弄人的少女,不用以真面目示人,更加肆無忌憚。頑皮的心思,如迴光返照,為她蒼白的臉平添一抹俏麗顏色:「我還知道你在鄯州要殺我,不過被我躲過了一回……」

  後來她也對他下過殺手,算是扯平了,所以不讓你再殺我一次……

  她不想變成寄居在趙衍心中的鬼魂,糾纏一輩子,今日永別,她自己動手,只為他們兩不相欠。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唇上,滑進了嘴裡,心痛起來,淚也是苦的。

  「你後不後悔,當初沒有嫁給我?」

  她嘴唇翕動良久,終道:「不後悔。」 相遇在命運的漩渦里,過去無法重來,結局也不會改變。

  她更想說說將來:「照顧好清音和我們的兒子……我死後要去鄯州,我的陵修在那裡,聽說修得很好……」

  她連一具屍骨都不願留給他,遠遠的,永不相見是最好。

  他覺得懷中的人越來越靜,也停住了呼吸,仿佛花枝上無意停留的蝴蝶,一點動靜,便會翩翩離去:「我們的兒子該叫什麼好……」

  「……」 藥勁上來,她沒有力氣了。

  不聞回音,他猶不甘心:「你給他起個小名也好,你可有什麼閨中小名……」

  妙儀嘴唇掙扎著:「久未用了……」

  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滑落眼角,她的閨中小名,說出來又要給他留下多少哀傷……

  不說,才是最大的慈悲,就讓這個秘密永遠地隨她而去。

  「你好狠的心……」 趙衍攥緊她的手腕,想要拉回她慢慢飄走的神志。

  妙儀已經覺不出痛意了:「狠心麼?」

  「你該恨我,但稚子無辜,何忍舍他不顧!」

  她拗不過他,喃喃道:「就叫如意吧。吉祥如意。」 如在音心。

  望他小時候如意順心,長大後當心上人的如意郎君。

  她如是想著,墮入一片虛空,耳邊的人仍說著什麼,語不成句,漸行漸遠,終於和落雪一起,歸於無聲。

  他們找到人的時候,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雪,兩人擁在一處,一動不動。

  王繼恩帶著三五個禁軍上前,他見小宮人雙唇烏青,沒了活氣,心中再多猜想,也不敢問出口,只喚道:「王爺?」

  不聞回音,王繼恩想了想,又喚:「陛下?」

  依舊無人答他,於是壯著膽子走上前去,見趙衍低頭垂目,也不知他是不是清醒,伸出手指去探小宮人的鼻息,果真沒有氣了。

  他剛要說話,只見趙衍擡起頭來,烏髮覆雪,墨眉凝霜,臉上蜿蜒水漬,已凍成冰河,一雙眼睛瞪得血紅。

  趙衍喝一聲:「滾。」

  他如白髮赤眼的惡鬼,聲音不大,卻陰冷悲愴,駭人至極。

  王繼恩嚇得跌坐在雪地里,連滾帶爬,回文德殿復命。

  杜太后耐住風雪,站在高台之上,見王繼恩回來,焦急道:「找到沒有?」

  「找到了……」 他邊大喘著氣,邊想著說辭,靈光一閃,道:「王爺……啊不,陛下忠孝,已經為先帝報了仇,親手了斷了刺客,娘娘大可放寬心……」

  杜氏捂住心口,過了片刻轉回殿中,吩咐道:「快拿筆墨來。」


  一場雪,掩去多少秘密。

  舊皇帝用過的茶盞已被敲碎丟進了火盆里,傳位詔書也添上了趙衍的名字。

  剛收回的虎符還未焐熱,便經杜太后的手交給了他,所幸其中一半也是他的舊部,省卻了不少麻煩。

  他的帝位細說起來名不正言不順,可是兵權在手,軍心所向,堵住悠悠眾口只是遲早的事。

  更何況趙衍以自己沒有嫡子為由,將先帝的三皇子立為太子,也籠絡住了半數文臣。

  楊仲節再掀不起風浪,多少籌謀都化了土,塵埃落定時候,他還能毫髮無傷,多虧了當時將女兒嫁給了趙岐,成了太子妃。

  春寒料峭,先帝殯天,新帝即位,正月里的大梁城,諸事紛雜,令人目不暇接。

  鮮有人留意到正月初七這一日清晨,昔日的晉王府內,出來一列浩蕩的送葬隊伍,排場堪比親王公主,卻沒有大吹大奏,悄無聲息出了城,隊列前面,是個被人抱著的嬰孩。

  那嬰孩啼哭不止,引得路人側目,直到出了城門才漸漸止歇。

  趙衍一身素縞,立在西城門上,他害了雪盲眼疾,尚未痊癒,不能直視天光,只得隔著眼紗,遠望那白色車隊扶棺行遠。

  等到終於看不見了,擡手去解眼紗,想再看個真切。

  鶴望道:「陛下,太醫叮囑過,鬧不好會……落下病根。」 一輩子看不清楚。

  趙衍未曾遲疑,拉住繩結一抽,黑色眼紗隨風西去,似是要去追那隊扶棺的人。

  四周積雪未化,仍是灰白一片,太陽升起來,強光刺入他大睜的雙眼,痛得熱淚盈眶,強忍不闔上雙目:「看不得想看的,要這眼睛,只是擺設。」

  留不住心愛之人,富有天下,不過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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