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檐牙高啄 · 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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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衍此去果真沒有回來,宮中來人知會府中的夫人們,道是陛下留王爺在禁中伴駕,不日還要去太白山冬狩,怕是年前回不來了。

  一同來的,還有諸多賞賜,又念著王府中的紅綃夫人臨盆在即,比照其他兩位的更豐厚一些。

  不知情的人都道,陛下待晉王爺親厚得非比尋常,留在宮中這麼久,真的論起來,便是親兒子三皇子,怕是還比不上這個看著長大的兄弟。

  上朝的時候,趙衍依舊與楊仲節平起平坐,只是惜字如金起來。下了朝他們一同往殿外後退著出去,到了門檻的地方,楊仲節關切道:「王爺當心。」

  趙衍冷冷看他一眼,轉瞬笑起來:「楊相與先父一般年紀,自當是我這個晚輩,替相爺留心著。」

  楊仲節聽他口氣鬆動下來,又自稱晚輩,覺出幾分勝者的快意:「年關將近,我這個老頭子越發忙起來了,比不得王爺,無事一身輕,還能日日陪伴陛下左右。」

  他換了個說法,將一場掩人耳目的囚禁說成令人艷羨的恩寵。

  天下的權柄,最是兄弟鬩牆的好藥引,難得的美人,更讓叔侄離心,除了杜太后,趙衍現在幾乎是孤家寡人一個。

  楊仲節見他不惱,有幾分看淡成王敗寇的豁達,想來自己原也頗為看重他,還想過要將女兒嫁給他,奈何他為了個侍妾,不識擡舉,如今弄到魚死網破,又得了什麼好處!

  他生出些假惺惺的惋惜:「也不知今年給王爺的節禮,是該送去王府,還是送進宮?」

  「臘八還未到,相爺就想著我了?」 趙衍臉上依舊不減春風:「相爺的心意,還是送到我府上吧,我讓家裡收整起來,說不定開了年,便不在大梁了。」

  「唔,送去王府是最好。」 楊仲節應道,心裡暗忖,你以為真就只是貶謫這麼容易?

  轉念一想,趙衍畢竟沒有什麼實在錯處,不過是和自己爭兵權的時候,又恰好碰上了天生龍骨的相命之說,為趙溢忌憚。

  殺人誅心,看來這把心火還得扇得更旺些。

  轉眼到了臘月初八,是佛祖成道之日,也是王侯修齋祭祖之時。

  紫宸殿外一口七尺高的古銅大鍋已於初七子時燒上了火,從初一開始供奉上的粥料也準時下了鍋,到了初八的子時,已足足熬了十二個時辰。

  趙溢念著趙衍許久未出宮了,便命他率眾人送了熬好的臘八粥去佛前供奉。

  相國寺內千燈赤忱,永懷照灼,香菸裊裊,鼓樂齊鳴,眾僧人進了大殿誦經。

  趙衍則被引入一個禪室休憩。

  「鶴望,我來的路上好像見到了墨泉。」 他閉著眼,看不出情緒,被幽禁了好些時日,他常常如一個入了定的人,遁入虛空。

  鶴望也是看見了的,不止如此,他還見墨泉身後有一輛馬車,不難猜出裡面是什麼人。

  「王爺,屬下未曾看見……現在這個時候,陛下放王爺出宮,就是要看王爺會不會見什麼人,萬萬不可……」

  「不可什麼,我見自己的女人,便是皇兄知道了又如何?」 不是非見不可,又何必鋌而走險,他那日信誓旦旦會平安回去,現在回不去了,也還欠她一句安心話……前途未卜,能多見一面總是好的。

  「我看他們好像停在了開寶寺……」

  妙儀月份大了,走起路來,有幾分艱難,下了馬車便由新桃一路扶著:「太醫說了,再過幾日便不得再出府了,姐姐你慢著點。」

  妙儀點點頭。

  開寶寺的香火遠不及相國寺,加之今日相國寺又有祭粥大典,眾人都去了那裡,她們慢慢走到觀音殿前,竟沒遇上別的香客。

  妙儀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墨泉:「你們在這裡等我吧,佛前供奉,我一個人去就好。」

  趙衍臨走前囑咐過,既要護她周全,也不可惹她心煩。墨泉於是三兩步踏進殿中,發現裡面只有一個小沙彌在添燈油,便讓妙儀一個人去了。

  妙儀進了殿中,叩拜祝禱後,從袖籠中取出一錠錢,放入功德箱中,那個小沙彌見了,走上前來:「施主隨我來在功德簿上留個名吧。」

  妙儀隨他去了,到了殿後的案几旁,剛打開功德簿子,便見帷帳後面轉出來個長生玉立的人:「表妹。」

  賀敏之來大梁這些時日,只在那珍寶閣見過妙儀一次,此刻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世子,多謝你來見我。」 妙儀不看他,也未喚他表哥,只在功德簿寫上名字:趙雲鍾。


  娟秀的三個字,刺痛人心:「表妹,宮裡的人傳來消息,趙衍如今已被軟禁了,他怕是難得善終,現下翁翁也改了主意,不用你去殺他了,寺外有一輛馬車,王府的人我也可以替你解決。」

  「我不走。」

  「事到如今,你為何不走。」 賀敏之沒想到妙儀會是這個反應,去按她的腕子,卻被避開了。

  「難道要將我綁走?」

  「我自然不會做那樣的事……」

  妙儀放下筆,闔上簿子:「我還是那句話,我要將孩子留在他親生父親身邊……我也會讓趙家人十幾年內無暇往南詔派出一兵一卒,讓國主與世子有機會厲兵秣馬,以待年郎長大成人。」

  至於翁翁,大概也能安養天年,不必再費盡心機,諸多算計……

  賀敏之看著她,這個表妹有一張肖似母親的臉,只怕比母親年少時更嬌艷幾分,卻是和母親,姨母,和他所認識的所有女兒家,截然不同的性子。

  她說出口的事,總能想盡法子做成,不計後果。

  他知道她,因而更加憂心起來急道:「你憑一己之力,怎麼能擋住千軍萬馬……」

  妙儀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面無波瀾,從袖籠中拿出一張小箋,上面只寥寥幾個字,她遞到賀敏之面前,待他閱畢,往燈燭上一送,轉瞬化成了灰。

  賀敏之驚得瞪大了眼睛看她:「萬萬不可,就算做到了,又如何能全身而退……我不答應。」

  他的反應,妙儀原也意料到了:「本想借世子宮中的人一用,世子不答應,我也不強求。只有一件事你必須應我。」

  「何事?」

  「將小郡主還回來,她是趙衍和姐姐的骨肉,無辜稚子,不該被捲入這些事情……」

  賀敏之聽她又提到趙衍,牙關一咬:「那個孩子在翁翁手裡,我做不得主……」

  妙儀微微一笑:「翁翁在大梁的舊部所剩無幾,真的做起事來,靠的不還是世子的人……罷了,你轉告翁翁,明日這個時候,小郡主還不回王府,整個大梁都會知道周相爺回來了。」

  「你……怎麼執迷不悟。」 賀敏之沒料到她竟打定了魚死網破的念頭,過了半晌才又道:「你不願離開大梁,真是為了這個孩子,還是為了……」

  趙衍。

  這個名字呼之欲出,趙衍的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她避之不及,如今他身陷囹圄,她卻不願離開了。賀敏之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忍著不說出口,不過是怕她坐實了他的猜想,再沒了轉圜的餘地。

  他末了只無奈道:「你要做什麼,我宮中的人都會與你方便……小郡主的事,也不必擔心。」

  妙儀點點頭,對他微微一笑:「多謝世子。」

  「我不逼你,還有些時間,若你什麼時候改了主意,再來找我。」

  妙儀沉默片刻,只道:「大梁龍潭虎穴,世子多多保重。」

  賀敏之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你知道的,我對你的心意……這個孩子雖是一段孽緣,但你若想留著,我會視如己出……」

  他等了良久,見她已將功德簿闔上,便不再多言,由小沙彌引著,從隱蔽的小門出去了。

  趙衍形色匆匆,避人耳目從相國寺出來,徑直來了開寶寺,見墨泉守在殿外石階下,問他:「她可是在裡面?」

  墨泉看清兜帽下的人,臉上驚喜,剛想叫王爺,又忍住了,四下一望:「在裡面。」

  趙衍步子輕快著,要往殿裡去了,走到門口突然一滯。

  墨泉定睛細看,見王爺背在身後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捏起了拳頭,立著半晌,又揮手叫來鶴望,小聲囑咐了什麼,待人去了之後,才緩步踏進殿中。

  長明燈下跪著趙衍放心不下的人,此刻正背對著他,心無旁騖抄著經文。

  「讓我猜猜你在為誰抄經?」

  妙儀心一動,放下筆來回頭看清來人,多日不見,他似是瘦了,一臉憔悴,

  她忙起身迎上去,突又聽趙衍道:「是你孩子的父親,還是那個等著你改主意的良人?」

  他擔了天大的風險,如一支飛馳的羽箭,從相國寺過來找她,沒成想撞見她與人私會,還聽到男子對她傾訴衷腸。

  一顆心是強弩之末,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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