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倚風行急 · 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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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往西行了半日,天色向晚,同乘宮人撩開車簾,只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原來出了大梁城,雨便停了。

  妙儀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車馬一停,便聽見車外傳來鎧甲鏗鏘之聲。

  「末將哥舒旻參見壽安公主,公主金安。今日出城時未及拜見公主,請公主贖罪。」

  年輕武將為首,跪在車前,是陛下欽點的賜婚使哥舒旻,後面跟著的副將,雖然身量與成年男子無二,卻長了張稚臉。

  那副將好奇,擡頭向車內望去,剛巧他鋥亮的兜鍪,將一縷霞光折照進車內,宮人忙放下帘子。

  哥舒旻回頭喝了一聲:「趙岐。」

  趙岐還沒看清公主的模樣,就被人呵斥,只好故作鎮定道:「末將趙岐,無意冒犯,公主贖罪。」

  他等了半晌,心中忐忑起來,才聽見車裡有個悅耳的女聲悠悠道:「哥舒將軍,前面可是雍州了?」

  「正是,剛剛已有雍州驛丞來迎駕,請公主殿下示下。」

  「哥舒將軍和趙副將點五十軍士隨我進城,其餘軍士駐在北城門。」

  趙岐正懊悔,聽到讓他隨駕,知道公主並沒有惱他,一時間又心情大好,馭馬便越發輕快,半個時辰後就已經到了雍州城下。

  城門下立著知州,通判,各級主簿,知事,都遠遠望著公主的儀仗,鹵簿鼓吹,親衛侍從,浩浩蕩蕩。為首的官員們,見中間那台四架翟車,華麗非常,迎上去帶著眾人一道叩拜。

  妙儀在車內受了他們的賀詞,又聽一小吏上前道:「小人是華陽長公主府司丞,長公主今晚在府中備了宴席,以待殿下。」

  傍晚時分,天還未黑透,妙儀騎馬走在雍州城裡,華燈初上,行人絡繹,正是一天最熱鬧的光景。

  趙岐走在前面,看什麼都無比好奇,頭盔上的翎羽,一會兒轉到東,一會兒轉到西,路也來不及看,到了下一個路口就撞上一隊飛馳而來的兵士,被摔下馬去,連帶妙儀坐下的颯露紫也驚了。

  領頭的那個人騎術了得,見撞了人,立時在擁擠的街道上馭馬迴轉,如行雲流水一般,穩穩停在了趙岐跟前,一手羈住自己的韁繩,一手替趙岐牽住了驚馬,斂神注目笑著道:「小將軍。」

  趙岐正吃痛,擡頭看清來人,臉上一喜,輕喚道:「二……趙將軍。」

  妙儀穩住了馬,透過帷帽的薄紗,見來人是一個年輕公子,著墨色箭袖戎裝,手執烏金馬鞭,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公子俯下身,將鞭柄一端遞給趙岐,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妙儀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麼,只是趙岐被這人撞了,不怒反喜,著實怪事。

  許是感受到那層薄紗後的目光,那黑衣公子下馬走到妙儀的跟前,負手道:「臣趙衍,參見殿下。殿下駕到雍州,有失遠迎,方才又驚了殿下的馬,請殿下贖罪。」

  來人正是華陽長公主的駙馬,那個被妙儀退過婚的趙衍。

  他剛在營州打了勝仗,竟和捷報差不多時候迴轉,也不知風雨兼程多少晝夜,臉上神采奕奕,看不出一絲憔悴。

  哥舒旻雖也是武將,平日裡卻最看不慣地方軍鎮的囂張跋扈,尤其是定安候兄弟二人,半分顏面也不願給他,道:「見了殿下為何不跪。」

  趙衍雙目含笑,不置可否,擡頭望著妙儀,似在等她發話。

  妙儀一拉韁繩,座下烏紫馬兒嘶啼一聲,不耐煩的踱步,「趙將軍剛剛平定突厥各部,是國朝的大功臣,自然不敢讓將軍多禮。」 說罷,一揮馬鞭,繞過前面幾個親衛,揚長而去。

  眾人忙跟上,只留了受傷的趙岐在原地。趙衍走上前,查看了他的傷勢,見無甚大礙,便問:「壽安公主怎麼火氣這麼大。」

  趙岐促狹一笑:「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在陛下面前鬧著不肯嫁人,現在還是得嫁,自然火氣大。」

  趙衍不以為意:「她從前也鬧過,和我退了婚又如何,只要她爹想要兵權,她就不得不嫁個武夫,只是她如今要嫁的這一個,怕是更不如她的意了吧。」

  他翻身上馬吩咐趙岐道:「到了鄯州不要亂跑,你爹自有安排。」 說罷也帶著一隊兵士去了,卻不是往自家府邸的方向。

  趙岐想要追問是個什麼安排,趙衍已然匆匆走遠,回頭一望,連公主一行人也在幾街之外,只好忍著手臂上的痛楚,往華陽長公主府去了。


  騎馬走過七八條街,景象與之前大大不同,行人稀疏,是鬧市之中極幽靜的所在,長長的圍牆只幾個角門,面闊三間,門額黑底金字橫匾,上書華陽長公主府。

  門前立著四五個衣著體面的管事,見壽安公主騎馬而來,十分驚奇,忙命小廝牽馬,又將隨侍眾人除了蘇合,趙岐幾個,從東角門引至轎廳等待。

  這公主府是兩年前為華陽長公主修建的,其中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不一而足,又有假山奇石,珍花異草,從前院往正堂一路,步移景異。

  蘇合看得嘖嘖稱奇,又尋思著自家公主鄯州的府邸也應完工了,可那邊陲之地,也尋不著什麼能工巧匠,必定沒有這樣的氣派。

  眾人走上抄手遊廊,突然聽見花窗後面傳來琴聲,彈的是一首鷗鷺忘機。散音曠遠,泛音如賴。

  妙儀好奇什麼人有閒情在公主府賣弄琴藝,那聲音卻突然停了。

  一個女子道:「什麼?將軍不回來了,不是說今日回來?」

  那聲音斷不是姐姐的。妙儀心中納罕,不知不覺便到了東暖閣,見榻上歪著一個宮裝麗人,梳了朝雲近香髻,身著牡丹引鳳對襟褙子,不往門口張望著,一見來人,忙迎了出來。

  「音音,你可叫我好等」,說著一邊親熱地拉過妙儀的手,一邊把她讓到塌上,叫人看了茶,擺了點心,又叫跟前的婢女流雲去傳飯。

  蘇合知道兩位公主有體己話要說,便道,「我也隨流雲姐姐去看看。」

  妙儀細細打量著華陽,她是鵝蛋臉,眉眼雍容,卻比未出嫁前消瘦了,眼下壓了粉,神情也不似從前生動,暗暗生出一段惋惜。女兒家嫁了人,少女時的靈氣就被抽走了,如今自己也要步姐姐的後塵了。

  華陽臉上尤有病容,一開口卻只掛念著妹妹的處境:「我聽說你在父皇面前鬧了一出,大病了一場,又是何苦。」

  妙儀聽姐姐提到父皇,心中悶悶,道:「姐姐是知道的,年郎還在襁褓中,有皇后娘娘看顧,自然是妥帖的,可母妃那個病……我舍不下她,心想能晚一日遠嫁都是好的。」

  華陽聽到遠嫁二字,輕嘆一聲,「嫁個手握實權之人也沒什麼不好,你收著性子忍兩年,等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就不同了。」

  華陽放下暖爐,手上的餘溫隔著袖籠傳到小腹上,向著外面吩咐道:「來人,去城門守著,看將軍怎麼還未到。」

  妙儀本想提起自己遇見趙衍一事,又稍一遲疑,問道:「平盧軍剛打了勝仗,父王召定安候兄弟回京,也不過是一兩日前的事,姐夫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我修書,請他速回的,一來可以讓你見見他這個姐夫,二來……」華陽羞澀一笑,拉過妙儀的手,「音音是要當姑姑的人了。」

  妙儀反握住華陽的手,看著她的小腹,笑逐顏開,「趙衍……姐夫已知曉了麼?」

  「嗯。」

  「不知是個小郡主,還是小世子?」

  「我最近愛辛味,怕是個女兒吧。」

  妙儀想到她今日在街市上遇到趙衍,明明早就到了雍州,知道姐姐有孕,難道不該歸心似箭直接回府的麼?

  妙儀心下對他頗有微詞,又礙著華陽,不好直言,便又道:「是女兒最好了,將來長大了,母女連心呢。」

  流雲,蘇合來回話,道酒宴已得了,二人又坐了一刻,見過了酉正,趙衍仍未歸,華陽強掩失落道:「看來是等不及你姐夫了,只好下次再見了。」

  隨即令人擺了飯,有幾樣宮制菜,幾樣大梁特有的小食,飯畢,吃了會兒茶,妙儀見時候不早,起身告辭,華陽送她到門口。

  疾風驟起,她轉過身,與門內的華陽遙遙相望。

  「阿姐,回吧,晚來風急。」

  妙儀待人為她戴好帷帽,上了馬,雖知道此去今生難得再見,卻不敢再回頭,迤邐背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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