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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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平府護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擁過來,將眾人團團圍住。

  敵眾我寡的局勢頓時扭轉。

  那群鎧甲人見形勢兇險,反而斗得更甚。

  其中一人,不知何時,悄悄潛到周九的身後。

  宋譽銘見狀,迎面衝上去,胸前竟被長劍洞穿!

  周九愕了一下,忙上前扶住。

  不知過了幾多時辰。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首。

  宛平府護軍已然將鎧甲人盡數絞殺。

  這一仗損失慘重,眾人或輕或重都受了傷。宋譽銘為救周九,重傷之下已經陷入昏迷。

  一行人只得匆匆又回到知州府。

  宋譽銘的傷似乎極重,幾度昏迷中悠悠轉醒。

  他虛弱地睜開眼睛,恍惚中摸索著周九的手,掙扎著發出乾澀的聲音:「殿下,殿下可還安好?」

  周九忙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溫聲安撫:「宋兄,你於我有大恩啊……」

  宋譽銘連連擺手,眼含熱淚:「為了殿下,臣願肝腦塗地。只是……」

  宋譽銘擡手,將妹妹宋丹青招到跟前,臉上有痛,亦有不舍。

  「只是臣這妹妹……臣放心不下。臣父母早亡,妹妹是臣一手帶大的。若臣不幸,求殿下,殿下……」說話間,似傷口揪心的痛,宋譽銘蒼白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求殿下代臣照顧舍妹……」

  聽到這裡,我看了看周九。

  宋譽銘此舉,看似臨終託孤,實則是以恩相迫。

  周九會同意嗎?

  靈山……且還躺在榻上昏迷著。

  沉默了許久。

  周九點了個頭。

  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躺在床榻上的宋譽銘閉上眼,似乎是鬆了口氣。

  站在床榻邊的宋小姐低著頭,看不出表情。

  燭光照在她青色的錦緞衣裳上頭,來回晃動著,像是流淌的水。

  我拖著一身疲倦和心事回到房中,囫圇睡了一夜。

  次日,天方亮,小風便領了個人,過來敲門。

  開門一看,竟是前些時日派出去查城中糧鋪的護衛回來了。

  「可是城中糧價之事有了線索?」

  護衛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幾本帳冊。

  「若梨小姐,這本帳冊皆是各家糧鋪同官員的金錢往來。宛平府上下官員,以宋知州為首,皆從中牟了利!」

  我將帳冊隨意翻了翻,裡面所記載的往來賄賂的金額大得驚人。

  宋譽銘當真是好膽色!

  趁著烽煙驟起,竟在這座搖搖欲墜的宛平府胡作非為!

  他這是篤定了無人查他!

  或者即便有人想查,一旦北涼的鐵蹄踏過宛平府,硝煙之下,所有的罪證也會消弭殆盡。大不了,盡數推到了韃子身上。

  我握緊帳冊,正思索著該如何處理。方硯山不知何時走進來,一把抽過帳冊,擰眉細看起來。

  他性子耿直,先前已經對宋譽銘諸多不滿,如今又撞上這一出,也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端。

  他看完之後,一言不發,攥著帳冊就往周九的房間大步走去。

  我慌忙緊跟上去。

  周九聽罷事情的緣由,沉吟許久,向方硯山說道:「此事……暫且擱置吧。」

  方硯山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不死心,上前兩步,繼續道:「宋譽銘此人狼子野心,為了一己私慾,置全城百姓於不顧。坊間家破人亡,典妻鬻子的人,數不勝數。這樣的官員,殿下焉能放過?」

  周九握著茶盞,一口氣喝了半盞極濃極苦的茶。

  「宋譽銘剛剛領兵救了我們,此時去處置他,怕傷了宛平府眾多護軍的心,我們如今勢單人薄,各方暗流涌動,不宜……」

  他擡頭看著方硯山,道:「硯山,這件事,就如我所說,暫且擱置吧。」

  方硯山想張口說什麼,又訕訕閉上了。

  我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將他拉出房門。


  他沮喪中又夾雜對周九的失望。

  上位之人,權衡利弊,度量得失。可這一得一失之間的,犧牲的卻是無辜者的生命。

  方硯山擡頭,遙遙看向遠方,許久未曾動彈。

  那,是黑水鎮的方向。

  我又扭頭看了看周九,他坐在燈下,將餘下的半盞苦茶飲盡。

  我隱隱有些擔心。方硯山對周九的態度會讓他不悅。

  他雖言語之間稱呼方硯山為「兄弟」。可他到底是「主」。方硯山對他,有希冀、有敬護,但少了一份「唯命是從」,少了一份宋譽銘式的「討好」。

  晚間,我去靈山的房裡看她。

  她傷口未愈,臉兒煞白,凝神看著燈盞處,撲火的飛蛾。

  看來,宋丹青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她擡頭看著我笑了笑:「若梨,他今日來我房中,說日後定不會忘記哥哥和我對他的情意。他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這是靈山第二次問我這句話。

  他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其實,靈山在很早的時候便有了預感吧。

  越不肯定的東西,才會越想去求證。

  貪膏附熱多相誤,為報飛蛾罷拂來。

  一旁燈盞上的飛蛾,終於撲上了火,掉落在地,不動彈了。

  宋譽銘重傷未愈,無法相送,便點了宛平府一眾精兵護送我們去洛陽。

  這一回,周九沒有拒絕。

  有了這支精兵護送,去洛陽的路順暢了許多。雖然途中也遭遇了幾次伏擊,但是都被一一化解。

  不出十日光景,我們已經到達洛陽城下。

  城門卻緊緊地關閉著、

  我們被阻在緊閉的城門外,擡頭望。

  方硯山往前一步,聲如洪鐘道:「端王殿下,遵制回京,繼承大統。爾等守城將士,還不速速開門相迎!」

  城頭上的諸人,如磐石般站立著,仿佛對方硯山的話渾不在意。

  正疑惑,城頭上突然走出來一名守門校尉高聲道:「宮中傳言,端王聯合喬太妃謀反。殺了先帝派去宣旨的金吾衛,又囚禁了李後。我等雖然官微言輕,但也決不會任由賊人隨意出入京都!殿下想入城,那便從我等屍首上踏過去吧!」

  周九怒極,卻無從辯解。

  他沒有詔書明旨。亦沒有宮中的文牒。

  雖喬阿娘聯合舅舅從前的老部下控制了宮廷,但畢竟沒有文書過堂。如今局勢不明,誰也不敢貿然放人入城。

  相持了半日,一時陷入了僵局。

  此時若要硬闖,有無勝算暫且不論,越發顯得周九「名不正,言不順」。

  眾人愁眉不展之際,我心頭一動,忽然有了主意。

  「硯山,還記得你扣在黑水鎮寺廟裡的那群金吾衛嗎?他們皆是貴族子弟出身,親人中不乏官員,護軍中人。現時,用上他們的時候,到了。」

  周九看向我。

  他想起我在黑水鎮的時候,勸他的話:「這些人在洛陽定有為官的故舊親朋,日後,用得著。官家派金吾衛來殺你,是官家的不仁。你若殺了金吾衛,便是你的不仁。今時今日,周九你的聲名要緊。」

  我勸他留下的那一份「仁慈」、一份「放過」,成了現在這個關鍵時刻的「曙光」。

  我從方硯山處討來了那些金吾衛的名冊。

  隨即,將那份名冊細細看了一遍,點了其中的一個名字:肖方。

  金吾衛肖方,其兄長正是洛陽守城校尉,肖統。

  看來,突破口已經找到了。

  在方硯山的陪同下,我二人一路翻牆越壁終於在巳時踏入了肖府。

  夜涼如水,一燈如豆。

  肖統並沒有睡去,他正襟危坐,在燭光下看書。

  那是前朝一本史書,說的是一名守疆衛土的將軍,如何征戰沙場,如何守疆衛土。

  他看得津津有味。

  此人能對這類書籍有興致,那就說明他必然也有些報國之志。

  且他雖然被蒙蔽,以為周九謀反。但大勢所趨,他仍能不卑不亢,可見其忠勇。


  是夜。

  我與方硯山以肖方之命為脅,以當今天下大勢為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勸服了他。

  次日寅時,洛陽城門,打開了。

  城中已有一眾官民,跪拜在地。

  那是昨晚,肖統領著我們一起去拜訪過的,眾多金吾衛的親屬和有意投向周九的官員。

  周九邁著沉重而緩慢的步子進了城,一一將眾人扶起。

  在一片簇擁下,他從容地走向皇宮。

  慈安殿內。

  喬香兒焦急地等待著。

  忽而,殿外終於進來個小內侍報信:「端王……端王入宮了!」。

  喬香兒猛地站起來,疾步出殿門。

  她寶藍色的長袍拖尾橫亘在周九和各官員之間,將殿內的官員同殿外的周九隔開。

  「吾兒——」她抱著周九,垂淚一場。

  少頃,她擡頭,道:「一路辛勞,兒又清瘦了好些。」

  周九上前,迎著喬香兒伸過來的手,將臉貼了上去。

  「喬阿娘放心,孩兒安好無恙。」

  喬香兒點了點頭,拉著周九的手,踏入殿內。

  我和方硯山一行人緩緩跟在身後,進入殿內以後,便束手立在一旁。

  偌大的慈安殿內,鴉雀無聲。

  「兄終弟及,名正言順。端王今日返回京中,理應繼任大統。諸位,此時不拜,更待何時?」

  喬香兒擡高了聲音,鄭重向眾人道。

  三三兩兩的臣子拜倒在地。

  餘下數人不是在觀望,便是同隴原李氏關係親近的人。

  周九冷笑一聲,看向其中二人,緩緩道:「便是你們在城中散布謠言,又暗自慫恿守城護軍,不開城門?」

  那二人兩股戰戰,面色如紙。

  周九手起刀落。

  兩顆人頭滾落在地。

  溫熱的鮮血濺在威嚴的慈安殿內。

  這一道催命符下,餘下眾人不敢再猶豫,紛紛跪拜在地。

  隨著眾人的高呼,我和方硯山也緩緩跪倒在地。

  「將朝中李氏一黨,盡皆除去,一個不留。」站在高處的周九沉聲道。

  殺戮四起。

  ……

  「若有朝一日,我能回到洛陽,我必然報答你們。」

  「如何報答?」

  「以天下之貴,以萬帛之財,以我洛陽周九郎一顆真心。」

  周九在黑水鎮時說的話,縈繞在我的耳邊。

  禮樂聲起。

  周九,終於登上了皇位。

  他再也不是周九。

  而是新帝劉懷。

  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仿佛一道天塹,將我們和周九隔在了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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