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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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照著山林。

  寂寥而清冷。

  偶有野獸發出尋伴的聲音。

  草木的青氣裹挾著血腥味兒,縈繞在鼻端。

  周九靠在一棵樹幹上。

  荒郊野外,沒有帶藥出來,我撕下袖口的一塊布,簡略地替他包紮了傷口,但血沒有止住,往外涌著,滲透了他的衣裳。

  他似不覺得痛,仰頭看著天上的月。

  我擔憂硯山和靈山的安危,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

  「方硯山是一個很好的人。」周九忽然說。

  「那是自然。」

  我自小便認識硯山,對他再了解不過。有一年,黑水鎮鬧雪災,街上忽然多了很多討飯的饑民。硯山便從家裡偷食物出去分給他們。分到不夠了,便從自己的口糧中擠。結果,自己餓得頭暈眼花,暈倒在地上,被他父親方都尉背了回去。

  硯山有一顆孤勇而溫暖的心。

  他用力地愛著所有人,對這個世間抱以最大的熱忱和善意。

  我常常被硯山感動。

  每回,不管遇見了什麼,只要他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便安穩了。

  周九說:「今日我與他伏擊韃子的時候,最後一招,我險些失手,若不是他救我,大約,我此時已經死了。我自小在洛陽長大,身邊親人兄弟之間,皆是殘酷的勾心鬥角。記得我八歲那年,失足落入湖中。大哥路過,卻故作不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覺得這世上人人都要害我。」

  說完,他向我笑了笑:「你和方硯山都救過我,我記下了你們的情。」

  他的笑容,比月色更寂寥。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洛陽,我必然報答你們。」

  我問道:「如何報答?」

  一隻山雀飛過,發出清脆的叫聲。

  周九想了想,道:「以天下之貴,以萬帛之財,以我洛陽周九郎一顆真心。」

  我笑起來:「好大的口氣。你自身難保,哪兒來的天下之貴,萬帛之財?」

  周九緩緩道:「月有圓缺,花有開落,命運變幻無常,焉知我一世被困於此?」

  我站起身來,看著他:「我和硯山不要天下之貴、萬帛之財,我要你發誓,若有一天,你周九郎得返洛陽,殺議和大臣,下戰書,傾舉國之力,攻打北涼,雪我萬千百姓國讎家恨。你敢嗎?」

  他驚詫地看著我。

  他知道,我既說出這番話來,必然是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與我對視。

  我目光灼灼,充滿堅定。

  「你若敢,就算來日,我家人丁死絕,只剩一個燒火丫頭,亦不會後退一步。」

  周九閉上眼,輕輕說了句:「我答應你。」

  我心頭忽然燃起希冀來。

  這些年,朝廷的腐朽與懦弱,一直是所有邊民心中的痛。

  不管是從前的先帝,還是今朝在位的新帝,他們寧願斥巨資大興土木,用來享樂,也不願花在軍費上。他們猜忌武將,打壓能臣,到最後,只剩阿諛之聲。

  如果國威尚在,韃子又怎會隨意擄掠出境的商隊,怎會殺戮無辜的爹爹。如果我爹沒有死,我娘便不會一生鬱鬱寡歡。

  隔壁的花伯娘,她的丈夫、兒子俱被韃子殺死,兒媳被擄到敵營,下落不明。剩她一人,悽苦而瘋傻。

  鎮子還有許許多多不幸的人。

  大廈將頹,苦的永遠是尋常百姓。

  「若梨,你折一片樹葉給我。」周九說著。

  我點點頭,折了樹葉,遞與他。

  他接過,放到唇邊,吹了起來。

  他吹了一首曲子。那曲子我從未聽過。清麗、淒婉,而纏綿。仿佛對所有的一切有無限的恨,又有無限的眷戀。

  奇的是,聽著那曲子,我眼前似出現了大片的梨花。明月皎皎,白雲離離。而那繁盛的梨花,比明月更皎潔,比雲朵更輕柔。

  一曲畢。

  他道:「這是我母親所作的曲子,滿宮明月梨花白。我母親便是先帝的漓妃。漓,與梨同音。我母親最愛的花,是梨花。她的梨花舞跳得極好。昔年,月梨殿裡,栽滿了天下最名貴的梨花。我母親待那些花很小心。她在宮中亦活得很小心。」


  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我忽地想起在北涼軍營中,拓跋木跟我講的那個殉國的寵妃,擅梨花舞。難道,她就是周九的母親嗎?

  燕歸君不歸。

  她死在幽州,沒能回歸洛陽,回歸宮闈。

  這些詞句像是讖語一般。

  「我想念母親。」周九說著。

  子夜一過,山風越發的涼了。

  就連鳥獸,也都睡去了。

  四周安靜極了。

  周九又開始吹起了曲子。

  我在滿腹憂心中,躺在草地上睡去。

  迷迷糊糊中,仿佛聽見周九說:「白若梨,如果有一天,我回了洛陽,你是否願意同我一起去?」

  我睜開眼的時候,天色朦朧。

  我感到身旁除了周九,還有別的人。

  兩名黑衣人跪在地上,齊齊喚了聲:「殿下——」

  其中一人,熟稔地掏出藥箱來,給周九上藥。

  「殿下怎麼受了如此重的傷?」

  周九淡淡道:「不打緊。京中現時如何了?」

  「滿宮飄散著丹藥的氣味。如今洛陽百姓,民怨沸騰。皇室依舊紙醉金迷,花天酒地,除了殿下您,所有人都似活在繁華的夢中。」

  「吳氏她……」

  周九話沒有說盡,那人卻早已領會。

  「殿下放心,一切甚妥,皆如殿下所料。吳氏待殿下忠心耿耿,吳家一門待殿下皆忠心耿耿。他們同卑職等一樣,希望殿下早日還朝。」

  周九點了點頭:「那便好。」

  草地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硯山和靈山不知何時回來了。他們身上有傷,衣衫上濺了血漬。

  兄妹倆似聽到了周九與黑衣人的談話。

  周九看著方硯山,剛想開口說什麼。

  方硯山卻猛然俯身,向周九行了個禮。周九起身,扶起了他。

  兩人之間沒有言語,卻像是達成了某種契諾。

  一切都在方硯山那俯身之間了。

  周九並不姓周。他是先帝的九皇子,端王劉懷。

  我想起我與方硯山曾經在胡楊林中仰望著天空,彼此說過的那些話。

  我們對視了一眼。

  我知道,他跟我想的一樣,把對天下的希冀放在了周九的身上。

  馬踏山河,無有明主。我們堅信,周九與他的父親、他的哥哥是不一樣的。

  我與方硯山從一開始,到最後,從沒有想過,拿在周九微末之時的匡扶之義,去謀取來日的權勢與富貴。

  我們要的從來都只是「明主」二字。

  方硯山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

  是鑲寶石的鹰鵰。

  我一眼便認出,那是拓跋金脖子上掛著的鹰鵰。

  周九身旁的那個黑衣人嘆道:「鹰鵰!北涼一品武將才有的紅寶石鹰鵰!」

  靈山在一旁道:「那老韃子甚是狡猾,又頗有蠻力。我和哥將他引到了無恨崖邊,與他一番苦鬥。哥說,對付拓跋金,耐力比武力重要。他再強,可他年紀大了,幾個時辰打下來,身子也吃不消了……」

  她說著,看著周九。

  周九問道:「然後呢?」

  方硯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九,略有遺憾道:「本想此番一舉砍了他的頭,可他竟跳下了無恨崖。我拼盡全力,只抓住了這個鹰鵰。」

  無恨崖,高萬丈。

  若拓跋金果真跳下,絕無生還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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