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3章 天下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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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天下李一」,無疑是橫亘人間的一座高峰。

  自他在黃河之會以「大羅山太虞真人」的身份橫空出世,此後多少年,都是人們遙望不及的目標。現今更是一步登天,巋然屹立在絕巔之林。

  游脈、周天、通天……一步一痕。所謂超凡脫俗之路,至此已是盡處。

  此後享萬年壽,得萬古榮,巍峨至高。

  他是道歷三九一九年三十歲以下無限制場的黃河魁首,也是古往今來無可爭議的黃河第一。

  因為在他之前,三十歲以下,不曾有真。

  他不像同為魁首的劍仙人那般人間顯赫,屢屢參與影響現世格局的大事,甚至揚名諸天。

  他似驚鴻一現,在觀河台震驚天下後,就幾乎沒有再於人前顯聖。

  他高在雲端,不為世人企及。他遨遊宇宙,紅塵不以身系。

  混元真君說他「無念無礙,純心求道」。

  他的確對「道」以外的事情,不感興趣。

  大道直行,唯一而已。

  在披露「太虞真人」的道號之前,他獨身行走人間,也是若隱若現,不沾因果。世人有知「李一」者,大都知其強大,不知強在何處、到底有多強。

  万俟驚鵠一朝失陷妖界,由此引發波及整個道宗的滔天狂瀾。他臨危受命,按劍出山,果然也技驚四座,維護了中央大景帝國的無敵姿態,且奠定古今,蓋壓歷代。

  龍宮宴必須他來壓下蒼瞑,太虛閣必須他來代表景國鎮場……他的出現,都是非他不可之時。

  世人對「太虞真人李一」的認知,也是渺而難近的強大。

  他已是修行歷史上的豐碑,他的威名四處傳唱,但很少有人切身感受他的壓迫力——當初還真觀里瀕死的那人,或能算是一個。

  他是一個強大的標識,卻不像那位劍仙人,以累累傷痕為勳章,有血肉鋪路、頭顱掛鞘的強大實感。

  世人說起姜望,是親眼看著他一步一階,高上九天。黃河魁首、天下污魔、青史第一內府、年少封侯、弒真之人、太虛閣老、大鬧天宮……

  世人說起李一,只能抬頭仰望,而長路飄渺在雲霧。不知何去何歸,仿佛生來永恆。偶露只鱗半爪,便已是舉世無雙。

  他高游寰宇,渺而無跡。就連殺死一代天驕左光烈,也只是在一座寂寂無名的道觀外,從不宣揚。

  何止世人觀他如天上月?

  他看他自己,也是雲中影。

  來時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見。但要說對於過往的「實感」,其實李一自己也沒有抓住。

  他不是一個記不住往事的人,他的記性很好。

  然而什麼是值得記住的呢?

  兒時讀過的那些道藏字字在心,學過的那些道法,萬變不離其宗。還記得小小的桃木劍,書旁的一盞燈,記得瓢潑的雨,以及被雨洗盡的青石……但這些記憶,是如此纖薄。薄得像個弱不禁風的人。

  關乎童年,就只有那一面孤獨的石壁。

  一盞月,是讀書燈。

  石壁上刻滿了道藏,一共有四十九部經典,其上的每一個字,李一都記得。其中傳世經典不少,鼎鼎大名的《靜虛想爾集》,也只是其中之一。

  這些道藏里,有超過一半經典,是絕對不會給外人翻閱的。

  如此石壁,人們名之為「無涯」。

  山有崖,道無涯也。

  這無涯石壁,號稱「道都勝地」。只有對道門做出卓越貢獻的人,才有機會一睹真容。

  多少人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但李一從小就呆在這裡。

  中央大景帝國,雄踞現世,是中域無上霸主,古今第一帝國。國內子民,遠逾億兆,而又天下駕刀,以道脈之名,立遍布諸域之屬國。

  他是歷數代之功、在茫茫人海中選出來的那「一」個。

  也是那個「一」。

  為了抹掉因果,成就永世自我,在他被找到的那一刻,他的過往盡被深藏。

  關於他定名為「李一」之前的一切,包括籍貫、父母、血統……所有的信息全都抹消了,這世上沒人知道。

  他是「道門所鍾,因果不加」的人。


  大掌教說,俗事累身,塵事蔽心。所以他修道劍,斬塵埃、斷因果。所以他的坐道之峰,有老桃樹守山門。

  但即便是大羅山道門聖地掌教,堂堂混元真君,亦不能真箇超然世外,了斷一切。

  執掌大羅山之權柄,其身即為大羅山所累。

  大羅山太虞真人,當然也要維護道門利益。

  早先他未出席太虛會議,就叫姜望捉到機會。其人以天下為印,用太虛閣為鋒,執天下城為柄,殺上天京城,殺了靖天六友,大大削了景國威風。

  雖然這件事在他看來毫無意義,靖天六友死就死了。六打一都打不過,有什麼好說?

  但此事景國上下自有計較。

  朝野間多了很多怨怪太虞真人的聲音。怨他在其位不謀其政,身在太虛閣,而拱手相讓位份……

  當然沒人敢明著說,但暗涌激盪,群情洶湧,非止一家一人。

  他的「任性」是需要支撐的。

  大羅山為此承受了莫大的壓力。

  所以這次太虛會議,他便來了。

  無非就是浪費一點時間,坐下來聽一群人講七講八,都是旁枝末節,沒什麼意義。

  劇匱說散,他馬上就散。

  天下城他沒去過,他也不關心。

  隕仙林、禍水、虞淵、邊荒、迷界,這些地方他倒是早年就都去過了,不覺得哪裡很特別。

  前段時間道意圓滿,劍氣盈鞘,已至水到渠成之時,他才去妖界參戰,拔劍天妖而登絕巔。

  《靜虛想爾集》有雲——

  「世間萬般痴,不過求不得。」

  「所謂求不得,不過不得道。」

  太虞真人李一,已是得道之人。

  他心如止水,目如靜淵,腳步一抬,已在山前。

  人在山上便是「仙」。

  有人在山前。

  此人腰掛青葫蘆,臉上帶著笑,風姿自有,而拱手道:「恭喜太虞師兄,弭平愁龍渡波濤,劍斬天妖而證道,身登絕巔之列,自此是世間第一等!」

  獅安玄未死,而我帶傷。何喜之有?

  李一不是個喜歡提問的人,所以他道:「說事。」

  徐三從來灑脫,是道國風流人物,但面對這位總如驚鴻的太虞師兄,多少有些難以擺脫的拘束感。

  他笑著道:「師兄乃道國第一,當代無二,將來必然會接掌大羅山,執道門牛耳。同門師兄弟都很想親近您,聆聽你的教誨,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也怕打擾到師兄修業……如今您已成就絕巔,有道身坐關修煉,法身盡可自由——」

  「法身也可以修煉。」李一打斷了他。

  徐三一愣,竟覺得這話實在有道理。

  是啊,法身可以代表修行者做任何事情,當然也包括修煉。為什麼大家都下意識地覺得,法身就是用來行走人間、處理庶務的呢?

  就是這麼一愣神的工夫,李一的身形已經消失了。

  而有樹葉搖響,老桃樹踮著根須挪來,多少帶點安慰:「徐三啊,太虞就是這樣的,心裡只有修道,不怎麼懂人情世故,你別往心裡去。」

  「您這話真是羞煞了我!」徐三搖頭苦笑:「太虞師兄這樣的人,不需要懂人情世故。誰要是跟他相處不來,都應該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你找到自己的原因了嗎?」老桃樹笑著問。

  「他是真絕巔,我是假風流。我以為大羅山掌教的位置很重要,幫他籠絡人心。實則自以為是,浪費了他的時間——」徐三道:「走了,桃前輩!」

  「去哪裡?」

  「去看山下的桃花。」

  「何時再來啊?」老桃樹問。

  「得真之前,不回來了!」徐三隨手將酒葫蘆掛在桃枝上,算是請客,轉身便往山下走。

  「好志氣!就是不知老朽活不活得到那一天喲!」老桃樹在後面故作哀傷。

  「哈哈哈哈哈——」徐三仰天而笑:「必不讓老樹朽死,當發新綠!」

  ……

  ……

  從初冬到深冬,甘長安作為一隻孤獨的「風箏」,風吹雨打兩個多月,並沒能再「釣」到一尊惡修羅。


  四尊惡修羅的戰歿,絕不是什麼可以輕描淡寫的損失。

  想一想若是姜望、計昭南、重玄遵、秦至臻同時戰死在虞淵,會引發怎樣的動盪,就大概能理解現在的虞淵環境了。

  計昭南不必再惦記著去挑戰李一,姜望也不急著走,當然主要是甘長安急於修煉、渴望突破——所以雖然他們取得四尊惡修羅頭顱的優勢,卻也沒有就此離開的意思。

  冠軍小隊當然也不服輸。

  所以兩隊之間的狩獵比賽,還在繼續。

  當然,在愈發緊張的態勢之下,「出狩」這一活動的危險性,也遠逾以往。

  他們回虞淵長城休整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像冠軍小隊前些天就遇到一尊名為「宗湮」的惡修羅。實力直逼頂級洞真——也不知這等層次的惡修羅,怎麼不在虞淵深處專心突破修羅君王,而是爬到新野大陸參與狩獵遊戲。

  宗湮親自帶隊,圍追堵截。

  最後是秦至臻帶著隊友逃進虛空,重玄遵又碎了幾顆星輪,冠軍小隊才得以脫身。

  「果然還是長安的運氣好,比某個拿不到冠軍的冠軍強多了。」某處山洞裡,姜望正在鼓勵釣魚兩個月卻一無所獲的甘長安。「你看你引來的烏古都多好殺?要是換成那個叫宗湮的,咱們還真沒姓秦的會跑。」

  「我看是運氣不太好吧?」甘長安被壓迫了兩個多月,一肚子悶氣:「要是引來宗湮就好了,以你們倆的實力,還不手拿把掐?直接鎖定勝局了也!」

  「說得很有道理啊!」姜望好像聽不出怨氣,反而躍躍欲試:「要不然試試看?」

  「你這麼勇,你自己試吧。」甘長安起身就要走:「我高祖父還在等我回去喝茶,我怕他等不到。」

  計昭南撥著柴火,一言不發,繼續做他的冷麵俊將軍。

  冷麵果然是最省力的。

  甘長安整天都要在外面做誘餌,姜望要不停地安撫軍心,他就可以什麼都不做。釣不到魚就烤火,釣到魚就出槍。

  大師兄曾經說過,聰明人不近人情,只是為了少跟蠢貨打交道。

  大師兄有大智慧啊!

  火光跳躍間,潛意識海忽起波瀾,姜望的聲音響起:「小心,有未知強者靠近,不要表現出異樣。」

  計昭南繼續撥柴火,甘長安繼續唉聲嘆氣,姜望繼續苦口婆心。

  這座山洞如此平靜,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但甘長安當然不會懷疑姜望的判斷,反而愈是安寧,愈顯危險。他的手,已經藏進袖中。

  這時忽有一個聲音響起——

  「姜真人見聞果然敏銳,連孤的天祈隱龍術都瞞不過你!」

  這是一個極為霸氣的聲音,有一種捨我其誰的氣魄在。

  聲音完整地落下來後,一個身穿玄色蟒袍的高大身影,才體現在山洞之中。這座山洞很是寬闊,但在他的身形出現後,就略顯窘迫。

  非廣闊天地,無以容此身也。

  先落其聲,再顯其形,顯然是並無惡意。

  甘長安更是直接放開袖中小刀,往前一步,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如何至此?您乃萬金之軀,怎可輕涉險地?」

  來者赫然是當今秦帝的第三子、大秦帝國的皇太子,也是十年前姜望在還真觀里聽到過的名字——

  嬴武。

  他還有一個身份——西境第一真!

  姜望和計昭南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沒有說話。

  嬴武的身份固然尊貴無比,但跟計昭南沒有關係,更影響不到現在的姜望。

  「長安啊長安。」嬴武豪邁地笑道:「你這名門嫡子,何嘗不是萬金之軀?計將軍這軍神傳人,何嘗不是萬金之軀?姜閣員身肩蒼生,代巡太虛,又豈止萬金!你們都能過長城,孤為什麼不能?」

  他實在是很會說話,也是一個很容易贏得好感的人。

  尤其是他昂然站在那裡,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天然就有一種世界中心的姿態。

  當他放低態度,是天空為你低垂,世界為你俯身,誰能不為之動容?

  姜望卻表現得很平靜,他只道:「秦太子何以知曉,是我先發現的你呢?」

  「猜的!」嬴武哈哈一笑:「姜閣員剛剛肯定了孤的猜測。」

  遙想此人,曾經只是一張令牌,一道聲音,就叫莊國借道,讓李一西來,令左光烈星隕還真觀。

  如今那個在還真觀里奄奄一息、受庇於左光烈方得存活的乞兒,卻已經能夠和那道聲音的主人平起平坐。

  是他慢慢地挪到觀外,是他不肯放棄地在血肉中摸索。是這十年來的每一個日夜,點滴血汗累聚,方成今日之「姜閣員」。

  姜望心有萬念,最後只是平靜的一聲:「秦太子此來,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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