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4章 人間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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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心錢塘,但此刻錢塘江為羅剎明月淨而呼嘯。{什麼?你還不知道|閱讀COM,無錯章節閱讀|趕緊google一下吧}

  民心越甲,但甲葉已片片凋落,護不得道身周全。

  書山有路,但路漸悄然。

  高政兀立在錢塘江的長堤上,不免形影淒涼。

  羅剎明月淨卻遙立潮頭,仿佛與此間無涉。

  衍道絕巔的力量,強勢碾壓此方。高政雖隱隱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國勢借民心借書山之力,仍不能擋。

  「羅剎樓主。」高政的聲音已經啞了,但他仍然保持風度:「軟柿子固然好捏,但髒了您的手,也難言美事。」

  「是嗎?」羅剎明月淨的手繼續下沉,纖白玉指似天傾:「我倒想看看,你怎麼髒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嗎?」高政問。

  「人已經死了,三分香氣樓的行動已經失敗了。」羅剎明月淨道:「怎麼商量?」

  高政道:「冤有頭債有主,貴樓奉香真人的行蹤,也不是我報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那文景琇?」羅剎明月淨笑問。

  「找誰是您的自由,但我想這件事還牽扯不到國君那裡去……況且擅殺天子,於您也多少是個麻煩。」

  高政說『是個麻煩』,是很給羅剎明月淨貼金了。在國家體制為主流的時代,正朔天子豈能不教而誅?皇朝內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羅剎明月淨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氣樓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準備。

  「那就是龔知良囉?」

  「您盡可隨意。」

  「真真怪也!」羅剎明月淨訝道:「你這越國名相,怎的事事不為越國想?老老實實受死於此,不起別的波瀾,難道不好麼?」

  高政強調道:「是前相。」

  他嘆了口氣:「前半生為越國活,後半生我想為自己活。」

  羅剎明月淨悠然道:「聽起來你好像頗有怨念,看來當初任期未結束就選擇退隱,當中有些故事在。」

  道歷三七二九年,時任越國國相的高政,推動隕仙之盟。就此聲名大噪,威風一時無兩。有「千古名相」的美譽,還未去職,就已定論!

  但在短短五年之後,他便致仕。自此閉關隱相峰,斷絕交流。

  這件事情一直為天下議論,但個中真相如何,也只有當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強撐著自己:「高某願意傾吐這件陳年往事,樓主可願靜聽?」

  高政致仕隱退的時候,越國還不是現在這個皇帝,甚至當今越帝文景琇都還未出生。

  有南斗殿支持,暮鼓書院撐腰,書山注視,越地民心擁戴……一代名相為何遽退於風雲激盪之時?這當中的種種故事,確實值得一讀。

  「算啦!」羅剎明月淨道:「我特意研究過陳朴。恰巧禍水裡有一點小小的動盪,他正在處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趕過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了。所以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高政垂下眼眸:「看來您今日是鐵了心要殺我於此。」

  「是你鐵了心要和我三分香氣樓作對啊。這越國究竟姓高還是姓文,都要兩說,龔知良也不過你門下走狗——楚國屠刀一舉,越國趕緊帶路,你怎敢說你什麼都不知情?」羅剎明月淨道:「法羅身死之時,你當有此覺悟。」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高政雙手微垂,眉眼耷拉,似是已經放棄了抵抗,但是他說道:「羅剎樓主,你不要逼我。」

  「看來這就是你的遺言。」羅剎明月淨的聲音毫無情緒,那隻遙遙按來的手,遽轉為抹——

  以堤岸為軸,江面為布。

  好似狂士醉酒,遂意揮毫!

  高政身上最後的色彩,他鮮紅色的真人之血,就這樣被大片大片地帶出來,大片大片地潑灑在空中!

  於是天穹也成為畫布。

  那雲月都是背景。

  但高政並沒有立刻就死去。

  他的氣息不但沒有衰落,反而開始拔升。

  他的身體裡,有磅礴如海的力量在呼嘯!

  他孤獨立在長堤的道軀,此一時接天連地——他正在觸及此世極限,正在攀登現世超凡絕巔。


  這位越國名相,果然是隨時可以衍道的強者。且圓潤無憾,早已完備。前途光明,毫無礙難!

  「其潛心如此,深藏如此,必有大圖啊!」羅剎明月淨語帶感慨,仿佛並不是她逼得高政即刻衍道。

  她是色彩的掌控者。

  高政是被色彩描繪的人。

  無限拔升的力量,孤獨兀立的道軀,黑白的世界,緘默的錢塘江,以及大片大片的鮮血所潑灑的這幅畫卷!

  畫卷中的高政並不言語,他也抬手遙按羅剎明月淨,要讓這女人見識他的力量。

  羅剎明月淨輕輕一嘆:「可惜,你若是早些年就衍道——」

  她的話只說到這裡。

  但她的那隻羊脂美玉般的手,在這一刻也變成了無限斑斕的色塊。錢塘江的這個夜晚如此絢爛!

  羅剎明月淨的身影消失了,羅剎明月淨的聲音也消失了。

  只有大塊大塊的色彩,爬滿高政的身體,把他變得像是一隻等人高的、幻彩的泥人。

  泥人應該在匠人的手中,而不是孤獨地立在江堤。

  在所有斑斕的彩色中,只有高政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這一刻雙眸圓睜,顯出一種超出想像的驚懼:「你竟一直還隱藏了實力!」

  他的眼睛也混同為彩色。

  當春天走到秋天,鮮艷就會凋零。

  像是一片落葉,被風吹走。如此的波瀾不驚。

  這條千年長堤,此刻寂寥無行人。唯有江風仍來,捲起幾道潮聲。

  高政的聲音也消失了。

  嘩啦啦。

  錢塘江上潮信來,潮信來時已無我。

  黑白的世界仿佛並不存在,彩色的道軀好像也沒有出現過。

  明月大江,萬古寂寞。

  當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血雨,隨著潮信而來的,是春風一縷。

  江面又見浪花開,長堤垂柳發新綠。

  但是那個年紀輕輕就敢問道暮鼓書院的人,已經不在了。

  暮鼓書院的院長陳朴,默然立在長堤。

  他站在高政曾經站過的位置,表情凝重。

  雖然羅剎明月淨抹掉了所有的痕跡,但並未掩蓋她殺死高政的事實——她只是抹掉人們追蹤她的可能性。

  對於高政的實力,陳朴自問是非常了解。

  長期以來獨自撐挽越國,面對楚國這樣的龐然大物,高政當然料想過種種情況,做過許多的預案,於情於理都不會有猝不及防的狀況發生。

  但是今天,他還是戰死。

  誰能想到他會死在羅剎明月淨的手上呢?

  高政一步就能成為衍道,在這越國的地界裡、還有書山的支持,他本該撐得住一步的時間,他也謹慎地從來不離越國半步。可他還是死在登頂的半途。

  於是這天地之悲,亦只是悲泣一位真人的離去。

  陳朴搖了搖頭,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高政的時候。

  ……

  ……

  太虛閣員姜望,和東天師宋淮,在度厄峰外相顧無言。

  準確地說,是宋淮無言。

  姜望雖然睜著眼睛,但心思皆在如夢令中,進行著道術的推演。自從在五德小世界裡學得陰陽小聖趙繁露的潛意識海洋,他的如夢令,就有了本質的提升。

  身為太虛閣員,擁有太虛幻境演道台的最高權限,用演道台推演的道術,比他自己推演的要完美得多。但用如夢令推演道術的過程,才能帶給姜望真正的體悟。前者知其然,後者知其所以然。

  姜望現在更習慣在如夢令的推演之後,再用演道台驗證。就像考試之後對答案。

  度厄峰籠罩在滾滾兵煞中,南斗秘境裡,始終沒有什麼動靜傳出來。

  宋淮還是忍不住開口:「你跟左家那小子的感情那麼好,不擔心他們在裡面的情況嗎?」

  姜望隨口回道:「若在這種萬無一失的戰爭里,還能有什麼意外發生,那也不是我能解決的。」

  有安國公帶隊,有大軍支持,楚國上上下下都盯著的這一場戰爭,他本來確實沒什麼擔心。但宋淮這麼一問,他也不免犯起了嘀咕——東天師是不是看到了什麼?難道真有什麼意外發生?


  「你覺得楚國怎麼樣?」宋淮問。

  姜望道:「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華章錦辭,天下風流!」

  「你覺得景國怎麼樣?」宋淮又問。

  「挺好的!」姜望道。

  宋淮看了他一眼:「……你覺得伍照昌怎麼樣?」

  「安國公豈是我有資格評價的。」姜望忍不住了:「您……有什麼事情嗎?」

  「我看不得你在我面前修煉。」宋淮表情認真:「我徒弟耽誤了五年,我也要耽誤一下你。」

  姜望看了他一陣,不確定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最後還是尊重一下老人家:「那我到您背後去修煉,您別回頭看,就不算在您面前。」

  恰是在這個時候,纏繞度厄峰的兵煞之雲,一剎那散去。

  手提蓋世戟的項北,躍在峰頂。一身重甲,血跡斑駁。身上煞氣未消,自有巍峨,遠遠道:「東天師,姜閣員,請入南斗之筵——國公有請!」

  他高大的身形,像山外的山影。但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之下,逐漸明晰輪廓。

  原來夜幕已被撕破,朝陽露了半臉。

  這漫長的一夜,已經過去了。

  「南斗殿沒了!」宋淮陳述式地說道。

  「南斗殿沒了。」項北確認。

  姜望只是側了側身,對宋淮禮道:「您先請。」

  煞雲散去後的度厄峰,並不顯得冷清,早在大軍廝殺於南斗秘境中時,大量的輔兵就已經在山上清理殘垣——顯然楚人已視此為楚地,在打掃自家庭院。

  此刻煞雲消散,夜色退開,金輝流動於山巒,恍如新生。

  但這種感覺,在真正進入南斗秘境後,就已經消失了。

  從已經被打碎的入口,輕易踏進南斗秘境中,跟著帶路的項北,飛落名為「司命」的星辰。

  憑姜望的眼力,遠遠就能看到在這座星辰上生活的人們。

  在這樣的視角俯視人間,他們像螞蟻一樣渺小,也像螞蟻一樣,不知疲倦地爬行在低矮巢穴里。

  楚軍並沒有在這裡搞什麼針對凡人的屠殺,甚至於這些星辰百姓的生活也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主戰場還是被星辰百姓稱為「司命聖殿」的地方。

  在凡人城市發生的戰鬥,全都是針對逃竄的南斗修士的緝捕。普遍規模不大,也沒什麼意外可言。

  但南斗秘境裡的氣氛,仍是十分壓抑。這種壓抑,絕不僅僅是因為南斗聖殿的墜落。

  姜望看到了禍氣。

  斗昭人禍之刀所斬出來的那種禍氣,極其濃郁,綿久不散。

  姜望聽到了惶惶不安的人心。

  姜望聽到有一位凡俗世界裡飽讀詩書的老者,在高樓仰天而悲:「這一天,星落如雨,仙神盡絕啊!」

  這樣的老人,若是出生於現世,是有機會打破天人之隔、成就神臨的,他的精神修為十分飽滿。可惜在星辰世界,他連超凡那一步都未能跨出。如今身衰神老,已命不久矣……

  無邊見聞,盡收一耳。姜望的眼眸之中,有星河流過。

  他平靜地跟在項北身後,落下司命星辰上的「仙神居所」。來到修築了「司命聖殿」的「永聖高原」。

  禍氣最重的地方,反倒是這裡。

  不難想像,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楚軍有序地收拾著這裡,推倒殘垣、清掃血跡、拖走屍體。

  昔日巍峨宮殿,是人間陳跡。

  宋淮隨口嘆道:「已然超凡,未能脫俗,入聖無期。」

  姜望行走在殘垣間:「在生死之間,誰能脫俗呢?」

  「你已經看到這一切。」宋淮完全不避忌在前方帶路的項北,忽然問道:「你說為什麼南斗殿崩潰的秩序,還沒有在凡人間大規模蔓延?」

  姜望思忖著道:「因為茫茫眾生,極是脆弱,也極是廣博。非是一點兩點墨跡,所能侵染。」

  「因為時間還不夠。」宋淮有不同的意見:「人心流毒,其烈其狠,遠遠超過你的想像。」

  姜望沒有說話。

  一行人走過一處坍塌的殿堂,廊傾瓦碎,面目全非。


  姜望不知為何心有所感:「這是什麼殿?」

  前方沉默帶路的項北,隨口回道:「南斗殿的迎客殿,三分香氣樓和南斗殿聯絡的人就住在這裡,也死在這裡。」

  「是那個心香第一嗎?」姜望記得自己好像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不知為什麼,想不起來。

  「叫昧月。」旁邊的宋淮說。

  於是這個名字又出現在姜望腦海里。像是之前藏在什麼地方,現在又突然跳出來。

  涉及南斗覆滅,多少會有些隱秘存在,姜望不試圖追尋其中的意義:「想來是項兄的功勳了?」

  項北搖搖頭:「沒等到我出手,許是內訌。」

  「沒看到屍體啊。」

  「應該是被清走了,統一處理。姜兄想看看嗎?」

  「不用了,我也不認識。」姜望隨口說著,跟著走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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