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5章 天懸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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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碧瓊不會妄自菲薄,她自問如今的自己,在神臨境內,也算得上一時強者。

  但要說橫行迷界,卻還不夠。

  姜望縱橫迷界靠的是武力,李龍川揚名迷界是因為軍略,而她在這兩方面跟那兩個人都沒什麽可比性。

  對於「迎回斗厄殘軍」這件事,她其實不抱什麽指望。她相信樓約也不是真的指望她三五萬人,若能回來三五千,便算是運氣。

  迷界變幻莫測,敵我勢力犬牙交錯,不斷有界域生滅。至今還有很多地方,是人族海族都未能探索的。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斗厄殘軍,都散落在哪些界域一一景國人壓根沒打算進入迷界,就算有些準備,也在滄海被打碎了。

  從滄海那邊逃入迷界,大機率都是落在海族的地盤。

  前有海巢駐軍攔路,後有滄海精銳追殺,且不存在什麽路線圖,甚至不知身在何處,只能碰著運氣往前撞。

  她是找不到這些斗厄殘軍逃歸的穩妥辦法的。

  別說這些斗厄殘軍,就連她自己在迷界,也都沒有清晰的方向,

  惑世」、「迷界」,這名字實在是貼切。

  在某個時刻竹碧瓊忽然恍念一一釣海樓是否可以移鎮總部於此?

  從此專注於迷界經營,只在小月牙島留一個處理近海諸事的駐地便可。

  這樣或可跳出列國爭霸的泥塘,如那腸谷超然時局外,好似天公城在隕仙林,保住傳承,也不忘釣龍客的初心。

  當初的釣海樓,是捨不得近海群島的資源。現在的釣海樓,是難以擺脫近海群島的鉗。

  往神陸去肯定不會被允許,往迷界來則大機率不會被阻止,

  唯一的問題是

  現在的釣海樓,在迷界還立得住嗎?

  「竹姑娘。」

  剛剛被竹碧瓊從海族追殺中救過來的斗厄軍統領駱毅之,追上來幾步:「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走?」

  方向

  竹碧瓊總不能說走到哪裡算哪裡,我也是誤打誤撞碰到你們她看了一眼這人:「你有什麽想法?」

  駱毅之身上的兩儀戰甲早已破碎,掛了件血跡斑斑的黑色武服在身上,算得上俊朗挺拔。

  年紀輕輕就能在斗厄軍坐穩統領的職務,應該說前途無量一一如果沒有這次滄海之覆。

  『實不相瞞。」駱毅之拱了拱手:「我們想留下來,去迎一迎我們的兄弟,但不好叫閣下陪我們冒險一一滄海那邊,湧進來很多海族土爵。」

  「你也知道滄海那邊湧進來很多海族王爵。」竹碧瓊平靜地闡述現實:「實話說,現在迷界的戰力是失衡的,你們景國在迷界不會有對等的投入。你們回頭就是送死。

  駱毅之當然知道這是現實,他就是在這樣的現實里殘存。

  但是他說道:「進入迷界的時候,我們幾萬兄弟,沒有一個人回頭。因為軍令不許我們後退要求我們回家一一大帥就死在我們身後。「

  在駱毅之身後聚攏的,是總數為十七個的斗厄軍戰土。連一隊的戰鬥編制都湊不滿,有幾個人劍都斷了,或多或少都帶著傷,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很堅定。

  駱毅之繼續說道:「那是我從小仰望的人物,位在中央帝國軍方最高層,他炸成了一顆雷,為了讓更多弟兄走。」

  「那你更應該好好執行軍令。」竹碧瓊說說完這句之後,她忽地愣了一下。因為她記得,曾經有一個人在戰場上,就是沒有執行軍令的。大概那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駱毅之鄭重地道:「我現在也在執行軍令,我作為大景軍人、斗厄統領,身擔此職,便有此任。我要帶更多的兄弟回家——「

  他對竹碧瓊深深一禮:「竹姑娘,多謝援手。大恩我當銘記,後會有期。「

  對景國對齊國,竹碧瓊都是沒有什麽好感的。城頭變幻大王旗,哪家大王都要喝血吸髓。但至少在此刻,面對這樣的一群戰士,她有些難免的觸動。

  但她早不是當初那個幼稚衝動的時候了,最後只是擺了擺手:「那麽,後會一一她的話語頓止當場。

  恰在這樣的時刻,有四顆璀璨至極的星辰,照亮了遠古星穹,投耀現世,而竟將燦光落到迷界裡來。

  璨光婉蜓折北斗,不知誰人留星河!


  迷界本來無分上下,難言天地與日夜。但此刻北斗高懸。

  迷界本來沒有方向,不辨東西與南北。但此刻北斗高懸。

  從未覺得星光如此美麗。

  所有人都看往那個方向,勇敢頑強的斗厄戰土,這一路慘敗逃亡都不曾崩潰,卻在此時,面面相視,飽含淚光。

  「我大概知道,該往哪邊走了。」竹碧瓊道。

  「我也知道了。」駱毅之道。

  駱毅之又問:「這是哪位大人的道途,竟如此強大,能闡至迷界?」

  他也是立起星光聖樓的外樓境修土,也開始嘗試立道述道,但還真不曾見識過如此恐怖的星穹聖樓。

  真正的北斗七星,恐怕也不過如此。

  「你不必知道那人是誰,總歸是看著它往回走。天下一家,迷界盡袍澤。」竹碧瓊說。

  但是她又道:「你會知道的。「

  是的,天下誰人不識君?

  看到北斗星的人,都會往這邊走。

  至少在這個瞬間,迷界真止有了方向信誠仁武,是真我的方向。

  夜懸北斗,是回家的方向。

  在夜的第五更,姜望立樓鎖海,有意識地光耀諸方,明照迷界。內戰天人,外迎斗厄殘軍歸他所述的道,盡在其中了。

  *

  禍殃鉅艦的船首像,是用夔牛雷擊過的萬載神陰木所雕刻,大師手筆,刻成傳說中的獸之形。

  祁問立於船頭。

  隨著樓約的離去,景國在海外的全方位撤退,就此拉開帷幕。

  但事情倒也沒有這麽快結束。

  清退景人在海上的諸多布置,總歸是個繁瑣工作一一當然輪不著他這個祁家家主來具體執行。

  在他重掌夏屍之後,老爺子就正式隱退,從此不沾俗事。他成為唯一能夠代表東萊祁家的那個人。

  他剛從小月牙島而來,見了崇光真人一面。

  此行不是私見,是作為夏戶統帥、決明島最高負責人,去拜訪釣海樓的太上長老、實質上的最強者。

  當然沒有讓人難堪的威脅,或者別的什麽不好看的事情。

  大國自有大國的體面。

  他只是代表齊國,送了釣海樓一件禮物。

  送回了已故的前任釣海樓主的配劍一一沉都。

  這柄威震諸島、名震迷界的天下利器,伴隨著危尋一路崛起,也隨著危尋之死而失落迷界。又被景國人尋得,作為靖海計劃的續筆,最後是齊國人送回釣海樓。

  崇光和秦貞必然能明白,這代表了什麽。

  從今往後,景國不是壓力,釣海樓不是阻礙,近海諸島,盡可掛住紫旗。

  釣海樓可以走也可以留。

  平心而論,「大齊釣海樓」也沒什麽不好。

  只要戰時服從徵調,平日規矩納稅。傳承是不會斷的,過往榮譽也會被尊重,還能得到經緯旗的庇護。

  蘇觀瀛和師明理,在南夏為總督、軍督,舉南夏之勢,而有衍道之力。是雙雙撿了個大便宜。

  師明理能為南夏軍督,是因為彼時的凶屠才證洞真不久,不能最大程度體現南夏軍督的價值也因為凶屠曾經在南夏留下的惡名,不匹配齊廷治夏的政略。

  蘇觀瀛能為南夏總督,純粹要感謝謝淮安的好大侄

  總之這兩個鎮於南夏,享受巨大的戰爭紅利,得整個南夏的官氣、民心來滋養,這些年治理下來,風調雨順,已是絕巔有望。

  如今他和葉恨水,也未嘗不能是近海之總督與軍督。

  這不僅僅是權勢的巨大提升,在個人修為上,更有天大的助益。

  至少於他本人,完全可以說一句洞真已在門外,推門即見!

  官道之進益,遠超諸門,止在此般,

  只需提防一點,在這時不能叫人摘了桃子一一在今日之齊國的政治環境裡,以當今天子的雄才偉略,這等事情通常不會發生,

  除非

  除非他也像祁笑一樣徹底廢掉,於國於家,都再無用。


  祁笑沒有趕上好時候啊。

  曾經的苦差事,在他祁問數年經營後,經此一役,已成為一塊巨大的肉餅。

  祁笑若在,未嘗不能憑此更進一步,登臨絕巔。

  絕巔祁笑有多麽強大、多麽可怕,連他這個做弟弟的,都不敢想像。

  在第一個時辰的白晝來臨時,天光灑海,日與星,共此天。

  祁問才恍覺,這一夜已經過去了。亦不免自思,自己連夜來小月牙島送歸沉都劍,是否急切了些,缺乏靜氣,也不太近人情。

  但這點自思,也即刻散去了。

  若是祁笑在此,根本不會有這些想法,

  不,她甚至不會讓釣海樓存在這麽久。

  祁笑的坐艦名「福澤」,他的坐艦名「禍殃」。

  說是針鋒相對,也不免骨肉相連。都知「福禍相依」。

  祁笑自來是冷淡的性子,他從小就對這個姐姐,既敬且畏不敢親近,也不被允許親近。

  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感愈發複雜起來。

  一方面他因為這個格外優秀的姐姐而驕傲,另一方面他也比常人更畏懼這個姐姐,很多年都被壓製得喘不過氣。

  鬼面魚海域的動靜,他當然也注意到了。但有關於天人姜望如何,篤侯自有決斷。他有他的事情。

  他祁問,不是祁笑那般鋒利絕倫的快刀。

  在那種鋒銳之下,他常常顯得普通他認為自己擅長的只有兩個,一個是耐心等待,一個是做好分內的事情。

  如果當初是他在主導迷界戰場,他一定不會把姜望當做純粹的棋子。而是會給姜望選擇,會對姜望推心置腹,以此贏得這位國之大驕的信賴。

  相較於一場戰爭里的些許優勢,「贏得姜望」,或許才是更大的戰略勝利。

  他跟祁笑不同。

  他將用一生來證明,這種「不同」,不是平庸。

  貫徹近海的星樓隱去了。

  鬼面魚海域裡,姜望的事情迎來終局。

  祁問靜靜看了一陣,移開視線。

  不管姜望現在怎麽樣

  已經天亮了。

  天光熹微。

  臨淄城從睡夢中醒來。

  動亂諸域的天地斬衰,在這座霸國首都並未體現朝議大夫宋遙,這段時間一直守在太廟,親自執掌整個齊國的天象,使日夜有序、天時如常謂之「正天時」。

  這樣一位執掌國家大權的當世真人,這段時間什麽事情都放下。要在太廟枯坐,一直等到四十九天的天地斬衰之期過去。

  可見天子愛民之心。

  李正書便在晨光中走。

  在販夫的叫賣聲中、在早點攤的香氣中,走過格外寬的長街。

  喧聲入耳,悶得發慌。

  三百里巨城臨淄城,常常讓人迷惘。四通八達的道路,錯綜複雜的枝幹,總是叫人迷途,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李正書也還偶爾會覺得陌生。

  他在臨淄有自己單獨的宅子,也是他的治學之地,逢著年節之時,才回摧城侯府住上幾天。

  但母親經常來信,他也就回得勤。

  每次鳳堯或者龍川回來,他也會找時間回來看看一一總是要背書的。

  前武安侯都要在東華閣背書,可見這套法子管用。

  他是深得天子信重的「東華學士」,卻也是個不官不職的朝野閒人。

  不騎馬,不乘轎。

  一雙布鞋,踩在晨露潮濕的街。

  這個夏天真是濕熱。

  買了一碗母親最愛的「小張記」的豆花,順便也帶了一屜小籠包。

  摧城侯府日常都是靈蔬靈食,不吃這些街面上的東西但老人家饞這一口,他有時也順著。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一切好像都在變化著。

  「小張」都變成「老張」了。

  「大爺,您回來了」門子小聲行禮。

  李正書擺了擺手,逕往裡走。

  很快來到母親的院落一一母親也早早地就起來,正在用棉布擦拭掛在牆上的弓。

  那是父親生前所用的最後一張弓,弓身已經裂了,不能再用,便掛在房裡作為紀念。

  這活計她從不讓旁人做。

  「玉郎回來了?」老太太不回頭地問他並非老太太親生,但勝似親生。因為生得好看,打小老太太就愛帶著他出門晃悠,逢人就炫耀「我家玉郎」。

  『玉郎君」的雅號,也算是由此源發。

  『是大爺呢。」旁邊的侍女小聲回應老太太又道:「今兒是什麽風,吹來了稀客啊?「

  李正書張了張嘴:「母親——

  「來了就住兩天吧,正好龍川也快回來。」老太太道:「後天就是他的生辰。「

  李正書一時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怎麽。」老太太有些好氣又好笑地回過頭來:「那個小王八犢子,是在外邊放野了,這日子也不打算回來?」

  李正書沒有說話。

  老太太轉回頭去,繼續擦拭那把斷弓,嘴裡絮叨:「兒的生日,娘的難日,看不看我這個老太太倒是無關緊要。他總該好好陪陪他的母親一一你怎麽不說話?「

  這把弓久無人用,但是透著油亮,不曾有一日沾灰。老太太把弓掛好了,又仔細地看了看,確認沒有放歪,才把棉布放在一邊。

  回身看著季正書:「玉郎,你自己說說,我該不該說你?龍川那孩子現在都什麽樣啦?打小就被你帶去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現在也學不了好。他若有姜望三分懂事,老身也不至於總為他擔心!」

  李正書眼中已經有淚了,低下頭:「是兒的錯。「

  老太太擺擺手:「若是軍中有事,倒也該理解。咱們家當兵吃糧,沒有因私廢公的。不回就不回,不看就不看了吧。他母親能體諒!」

  「母親。」李正書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龍川沒了。」

  老太太張了張嘴,但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慢慢地坐下來。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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