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6章 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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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雨,是什麼樣子的?」身後的青石宮裡,傳來一個和緩的聲音。

  寂寞的歲月,沒有消磨聲音里的溫暖。艱難險阻的鞭笞,沒有叫它哀痛。

  它不像面前這場雨,像屋內的暖爐,似裊裊熱氣,一盞溫茶。在世間一切叫人親近的事物里,它總是其中之一。

  姜無憂曾經非常眷戀這個聲音,那代表童年裡關於溫暖的記憶。

  現在她淡聲說:「和大兄以前看到的雨,大概沒什麼不同。」

  大齊廢太子姜無量,囚居在青石宮裡,已經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景,有多少豪傑興起,多少英雄落幕,多少恢弘的故事發生。

  從道歷三八九九年,至道歷三九二九年。一些人改變了歷史,無數人被埋葬在歷史中。青石宮始終是蛛結塵網的青石宮,它是人間的看客,陳列在比石階更寂寞的角落。

  但自這座寂寞寒涼的囚宮裡,傳出來的聲音,從來沒有怨憤。

  「人的眼睛,懂得世上最高明的謊言。它會欺騙這個世界,更會欺騙你自己。」青石宮裡的聲音說:「你看到的一切光影,都局限於你的視野。你觀察到的所有秩序,都被你的視線切割過。你的眼睛,本身就是一扇有顏色的窗——在你看到那一切之前,一切已經先被你定義。」

  「而你對那一切的所謂定義,往往是這個世界給予你的認知。我們赤裸地來到人世,第一種模樣,是人們給你穿的第一件衣服。你未必知道那是什麼樣子,未必喜歡,未必認同,但已經接受了。」

  「後來我只能看到事物的本質。呵呵…」

  那聲音晃晃悠悠,像是永遠飛不上天空的傷鳥:「我有時候懷念自己被欺騙。」

  「雨很大,下得讓人心碎。」姜無憂說。

  她在描述雨的樣子。

  「這些年你實在辛苦。」青石宮裡的聲音帶著安慰。

  「大兄。」姜無憂沒什麼波瀾地問:「其實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年——我所看到的世界,也經過了你的窗子嗎?」

  青石宮裡的聲音,不見半點被懷疑的惱怒,仍帶著溫暖的笑:「無憂,我教過你的。當你真的產生這樣的疑問,就不應該再問我。」

  「你從來不解釋自己。」姜無憂的語氣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

  當年御史狀告廢太子有怨懟之語——誰都知道姜無量不會說那樣的話,但他也是一句辯白都沒有。被押到天子面前,只說「知罪」。

  姜無量,你知的什麼罪?

  這場夏雨實在切急,打得牆檐有連綿的脆響。聲聲敲人心。

  在這樣的時刻,青石宮裡的聲音只是說道:「愛我者會為我解釋。恨我者會在我的解釋里,找新的恨意。」

  姜無憂,你是恨他的人,還是愛他的人?

  姜無憂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有一個修行方面的問題,要向大兄請教。」

  青石宮裡的聲音道:「你很久不問我修行的事情了,你已經走出自己的路。」

  姜無憂道:「大兄知道天人嗎?」

  「天人嗎?」青石宮裡的聲音恍有所得:「他的道和天人是衝突的…他正在抗拒天道?」

  明明一句未提人,姜無量已什麼都明白。

  囚居青石宮的這些年,寒宮從無外客,神思當然也會被封絕,姜無憂幾乎是他觀察世界的唯一窗口。但他的視野,好像從不局限。

  姜無憂早就習慣了大兄的覺知。

  大兄早就告訴過她,你隨意開口的任何一句話,其中的每一個字,都牽繫著許多的世界真相。「慧覺者」能盡覺知。

  她明白她的每一次探訪,都是讓大兄把握時代變化、補充對這個世界的了解。

  但吹過青石宮的風,掠過青石宮的麻雀,甚至是落在青石宮的陽光,也是這個世界的「窗」。多她不算多。

  她問這位在她心中幾近全知的『慧覺者』:「有什麼辦法嗎?」

  「如果走到需要抗拒天道的這一步,說明他已經陷入天道很深。岸邊的援助,都是隔靴搔癢。那些岸邊都走不到的援手,更是聊勝於無。」青石宮裡的聲音道:「最好的辦法是有人在天道深海里,強行斬斷他與天道的聯繫,把他往外推舉。那當然只有另一尊天人。」


  姜無憂皺眉:「孽海里那位?」

  「祂算是可以交流的。」青石宮裡的聲音說。

  「祂吃掉新天人的可能性更大吧?」姜無憂道。

  青石宮裡的聲音只是笑笑:「其次的辦法,是有人行船至天道深海中央,把他拽上船,帶他離開——但這個辦法應該行不通,他不缺願意行船載他的人。甚至很可能已經上過一次船了。」

  姜無憂道:「他似乎…兩證天人。在第一重天人態被封印的情況下,又證了一次天人。」

  「的確是深得天道青睞,有成為時代主角的可能。」青石宮裡的聲音如此評價。

  「要怎麼擺脫?」姜無憂問。

  「絕巔於此,應是無能無力。但即便超脫出手,也是冒險的選擇,超脫強者,明明已經跳出一切而存在,又要回涉天道深海,這是強行與天道為敵,自染塵埃…他就算再天才,也不值得超脫為他冒險。尤其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候,這事情更不可能。」青石宮裡的聲音說:「只能看他自己。看他能否戴著枷鎖,獨自泅渡天道深海。」

  「如他不能呢?」姜無憂問。

  「那也未見得是糟糕的結果。」青石宮裡的聲音說。

  姜無憂仍然看著雨。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剛才還噼里啪啦,這會就淅淅瀝瀝了。有氣無力地敲打著結苔的石階,洗不掉頑固的舊時的塵跡。

  「大兄當初看好他,是因為什麼呢?」姜無憂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雨滴,專注地觀察著雨珠飛濺的樣子,卻毫不相干地問道。

  「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很多時候無需理由。若你一定要尋一個——」青石宮裡的聲音笑道:「或許是合眼緣吧!」

  「你沒有真正見過他。」姜無憂道:「我是說,用眼睛。」

  青石宮裡的聲音道:「所以我沒有被欺騙,我看得更清楚。」

  姜無憂的手指從淅淅瀝瀝的雨簾里退出,好像告別這個荒誕的世界,而體現一種清晰的力量感。

  這絕非那種蒔花弄草的纖纖玉指,而是紋理異常清晰、飽滿結實,能夠碾壓天下的指形。「道」和「武」,如同臣服在她指下的風和雨。

  現在站在這裡的,是道武開創者、大齊帝國華英宮宮主。

  「大兄,明年我就不來看你了。」華英宮主說。

  青石宮裡的聲音仍然溫暖帶笑:「做你覺得對的選擇。大兄永遠支持你。」

  華英宮主從始至終沒有回頭,現在也沒有猶豫。

  她一步踏出,踏進雨幕,踩碎了殘雨。

  「怎麼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小舟行波,楚江王出聲問道。

  「沒事。有個討厭的跟屁蟲,差點要來海上,還好被我們的盟友攔住了。」秦廣王將那收訊的海螺從耳邊放下,微微皺起的眉頭已撫平,淡笑道:「我們需要抓緊一點時間。」

  楚江王也不問為什麼,只道:「仵官、閻羅、都市、平等,都已經到達指定方位,隨時可以行動。」

  「他們有什麼異動嗎?」秦廣王問。

  楚江王道:「他們都是聰明人,而且相處這麼久了,對你的手段很清楚——就算心裡有想法,也不敢輕易行動。就算有所行動,也不會叫我發現。」

  「都市王可是新來的。」秦廣王道:「這麼快就染上了壞習慣?」

  楚江王不咸不淡地道:「他髒得像是從地獄無門裡走出去的。」

  「這話聽著怎麼這麼彆扭呢?」秦廣王不太滿意:「地獄無門清清白白,我辦的可是正規組織!」

  「正規組織都是有陣亡撫恤金的。」楚江王說。

  秦廣王『啊』了一聲:「可是他們都沒有家人。」

  楚江王頓了一下:「這個就是以後招人的標準了?」

  秦廣王瞥了她一眼:「我發現這次回歸後,你不太一樣了。」

  「更實誠了?」楚江王問。

  「唉!」秦廣王長嘆一聲:「難道我也到了覺得實話刺耳的時候,身邊儘是林羨之輩嗎?」

  楚江王不知作何評價。

  「你以前不怎麼說話。」秦廣王又說。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最後道:「也許是你也死過一次的緣故。」


  「是『差一點』死過。」秦廣王糾正道。

  「若要說差一點,那就不止一次了。」楚江王說。

  「我是個命硬的人。」秦廣王語氣隨意:「想來差的這一點,即是天塹。」

  楚江王幽幽道:「像你這麼冒險下去,天塹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秦廣王淡聲道:「那需要很多的屍體。」

  「那我…」楚江王的聲音變得很微弱:「少殺一點人。」

  「什麼?」秦廣王剛剛分神在辨析光線。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楚江王說。

  每一尊閻羅,都有自己加入地獄無門的理由。但很少有人跟楚江王相同。

  有的人是為了錢,有的人是為了資源,有的人是為了磨礪修行…唯獨她,是有必須殺人的病症。

  她天生元屠入命,殺念主宮,無法可救,需弒殺生靈方能緩解。幼時殺只兔子殺只雞就可以,越是成長,越是殺意難填。

  現在已是殺妖殺魔都不成,一定要殺人,殺現世主宰之生靈。

  再沒有比殺手更合適的行當,再沒有比殺手殺人更正當的理由。

  她很少親自出任務,其實並不是習慣幕後,相反是為了克制自己。都說卞城王凶,秦廣王惡,在病發的時候,她才是地獄無門裡殺戮欲望最強的那一尊閻羅。

  「那就開始吧…」秦廣王道:「既然一切都準備就緒。」

  「你已經知道它在哪裡了?」楚江王問。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答案。」秦廣王獨立舟頭,攤開雙手,仿佛擁抱前方無邊廣闊的大海:「讓我再聽一曲曳落歌。」

  楚江王往後退了一步,靴子開始結霜,霜意瀰漫在小舟。陰森的閻羅面具之下,她的歌聲響起:「春山曾滿三月露,春潮帶雨舟頭歌…」

  她的歌聲是如此冷冽,穿行在空霧之中,如寒潮東折。

  兩人所乘的小舟,也被凍結在冰面上,寒冰又向更遠處蔓延。

  天光穿過冰的碎屑,分折在海面,體現五光十色的幻彩。

  秦廣王的眼睛,在這個時候,漸染綠芒。

  世人皆知,姜真人的見聞之道獨步天下。

  但卻很少有人知道,地獄無門的秦廣王,也是玩弄五識的高手。人們只知道他的瘋狂,他的強大,他的邪態和血腥戰績。

  無人知曉,姜真人倚之修成「目仙人」的《目見仙典》,都是自他而得。

  當初海外萬仙宮的遺蹟開放,他在諸方環伺之下,掠得了最珍貴的珠玉。並且摘走了開啟核心秘藏的鑰匙。

  他才是「萬仙術」最核心的傳承者!

  此時綠眸只是一抬,便見那零碎的天光,掛起了虹橋。虹橋連接迷濛的遠處,好像勾連某種隱約的傳說。

  他張開雙臂,在歌聲中自然地搖晃,如鳥兒振翅輕舞。

  「目見」與「聲聞」,仿佛一片靜海,任由他徜徉。光影與聲音,在他面前如此馴服。

  在他身前,搖搖晃晃的光線中,慢慢生出一株花。

  此花為半透明的顏色,有玉須般的淺絨,花開六瓣,正中有一目——一隻渾圓的眼睛,如向日葵般始終對著太陽的方向。

  在他的耳中,則是爬出一條小蟲。此蟲像是鏤空的紙物,纖長而輕,是「漂浮」而非「飛翔」在天空。蟲身有上萬條碧色的肉須,細長如線,在空氣里遊動。

  世人但知姜真人身懷強大的見聞仙術,創造了「知見鳥」和「得聞魚」。卻不知地獄無門的秦廣王,亦有「一目花」和「萬耳蟲」。

  一目盡天光也,萬耳聆世音。

  在兩門見聞仙術的加持下,秦廣王對於光與聲的掌控,愈發具體。

  而天邊那虹橋連接的迷濛遠處,竟隱約浮現了一片連綿的「蜃樓」。

  那是光影所聚,能見仙鶴翔集,有縹緲仙影,幻月流光。看亭台樓閣,盡染華彩…一霎又傾塌。

  但見斷壁殘垣,殘袍裂冠,華光盡黯,鶴羽飛血。

  這連綿的樓台建築,在由繁華轉為衰頹的過程里,卻也從虛無,走向了真切。

  它漸而誕生真實的氣息,進而呼應這片天與海。

  它自遙不可及的遠處,拂開層層迷霧,重臨許多年後的人間。

  它是廢墟,也是真實的傾塌的…萬仙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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