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0章 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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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這樣的姜望,坐在書桌後面的左囂,一時不知該憐該惱,目光垂在那複雜的咒印上,語氣儘量平常:「說說吧,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姜望咧了咧嘴,臉上有幾分狡黠。豎起一根手指,往天上戳了戳:「我試著騙它,它不好騙。」

  這種孩童般的狡黠,是幾乎不曾出現過的他。

  他總要求自己是一個大人。

  但掌中托著的、仍在不斷演化劍式的閻浮劍獄,卻又是不曾改變的他。

  有一分意,盡一分力。

  有一分可能,爭一分可能。

  如果什麼機會都沒有,那麼強大自己,總歸是不會錯的。

  這是姜望這麼多年的坎坷歷程里,所得到的樸素真理。

  而淮國公的人生哲思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子。

  他本來心有憐意,這時卻被氣笑了:「如果是重玄家的那個小胖子,說他要『欺天』,我倒是能夠期待幾分。就算是斗昭呢,他也狂得叫人習慣了。你也要『欺天』,你希望我期待什麼?」

  「嗐。」姜望也不狡辯,只嘟囔道:「那天道不是沒腦子嘛。」

  左囂把書放下來,看著他:「你兩證天人,對天道的了解,的確超出許多人。但你了解的是『天道的力量』,不是『天道』。你所看到的『天道』,只是樹上的一片葉,冰川露出水面的一個角。盲人摸象至少還都知道自己是盲人,你知道自己眼神不那麼好嗎?」

  被老人家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姜望只有賠笑。

  「覺得自己笑起來很英俊?」左囂問。

  姜望於是嚴肅起來。

  左囂按了按惱意,又說道:「天道的確沒有一個具體的意志,也就是你所說的『沒腦子』,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比有腦子的好對付。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幾時見天道有失?天道常常表現為現世根本規則的聚合,但你不能只把它當做現世根本規則的聚合——你難道不知道,就因為『天命在妖』這四個字,人族填進去多少大賢,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你姜望就真的是天命所歸,百無禁忌?」

  姜望當然知曉天道的可怕,早在妖界,他就見識過所謂「天意」的磅礴壓力。那時還是行念禪師結算果,命祖卜廉留殘念,他只是順帶手地被天意碾過,就已經死去活來多少遍。

  現世作為諸天萬界的中心,天道力量自又遠非妖界天意可比。

  但走到今天,姜望的確已經有超邁古今的自信。他已是洞真境歷史極限的創造者,理所當然地會追逐更多可能。

  他確切地掌控過天道的力量,也感受過妖界天意,見識過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意志,接觸過浮陸世界的天意化身疾火毓秀——理論上對天道的認知,不會比別人差。

  這也是他做這次欺天嘗試的底氣之一。

  但天道反撲之凌厲,還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唉,左爺爺,我知錯了!」姜望放棄解釋,老老實實認錯:「我高估了自己,小覷了獼知本,也對天道不夠敬畏。」

  這位經歷坎坷的蓋世天驕,現在那麼脆弱地坐在那裡,乖乖面對自己的錯誤。

  左囂就…罵不下去了。

  「不必敬畏它。」老國公又把書舉起來,移開了視線:「但如果你要與之對抗,你需要明白,為什麼你是挑戰者。」

  挑戰者就應當有挑戰者的姿態,要尊重對手的強大,要冷靜審視雙方的差距,給對手最高的敬意。

  姜望掌托閻浮劍獄,若有所思。

  便一恍神間,書房裡又多出一個人。

  虞國公生得好相貌,氣象堂皇,穿得卻很簡約,笑容很有親和力,隨時換上一身庖廚服,也不會叫人感到違和。

  他一進書房便道:「魏玄徹的國書,寫得是真漂亮。」

  左囂只是抬眼看著他。

  他繼續道:「大魏武卒受八方之澤,承武道開拓之蔭,乃天下神鋒,刃不對內,第一戰不拿人族開刀——嘿!你聽聽,多有智慧!」

  「都說雛鳳初啼,這第一幕戲他們唱得是太漂亮了——」屈晉夔說到這裡,才停下來,看著旁邊的姜望:「兩證天人?」

  姜望早就收了閻浮劍獄,起身候在一邊,這會便行禮道:「勞公爺費心了。」


  屈晉夔招招手,示意他把手抬起來,一邊把住他的脈,一邊道:「沒什麼費不費心的,我的封印術並不比淮國公強,就是鑽研的方向不相同罷了。最早研究封印術,是為了保存食材的最佳狀態,後來主要是因為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真把他腦子裡不乾淨的東西都封起來。成天都是些淫詞濫調!」

  左囂咳了一聲。這個死廚子,倒也不用什麼都講。

  屈晉夔扭身道:「這都自己人,有什麼不能講的?」

  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姜望:「我就直說了啊——你這個我解決不了。」

  這也…太直接。

  姜望倒是沒有什麼悲傷失落的情緒,但多少有點啼笑皆非。怎麼上一句還在講淫詞濫調,下一句就宣布死期了?

  「你看清楚了嗎?!」左囂在書桌後站起身:「就搭了一下脈,晃了那麼一眼睛。」

  屈晉夔扭頭看著他,很是不滿:「你在質疑一個廚子對火候的判斷。」

  「倒不能這麼類比。」左囂緩聲道:「你在封印術上的造詣,畢竟不如你在廚藝上那麼登峰造極——要不再看看?」

  「我的老大哥啊,我們都需要面對真相。」屈晉夔直言不諱:「他的情況已經很清晰了——你的南斗長生鎮,封住了他的第一重天人態。他在封鎮之內,又證天人,這叫長生鎮不住尋死的鬼。」

  「怎麼說話啊,滿嘴順口溜的!」左囂眉頭皺緊。

  也怨不得人家屈硯成天喜歡聽戲看戲寫唱詞,你這不是家學淵源?

  他把手裡的書丟在桌上:「兩證天人你以為是想證就能證的嗎?這是史上第一例,絕無僅有的天賦!」

  「是的,絕無僅有的困局。」屈晉夔聳聳肩:「要想封印第二重天人之態,就得揭開或者穿透這層『南斗長生鎮』。但以姜望現在的狀況,『南斗長生鎮』哪怕只是打開一條縫隙,或者晃動一下,立刻就兩態重疊,被天道強召,抵抗的餘地都沒有。這都不是修為高低的問題,他已經泡在天道深海,都淹脖子了。」

  楚國四大享國世家與皇室歷代通婚,互相之間輩分早就論不清,都是各自叫各自的。比如屈晉夔就總叫左囂老大哥,他們確實私交也很好。

  屈晉夔的判斷,其實與左囂自己的認知是一致的。

  姜望現在的情況,都還輪不到去考慮第二重天人之態要怎麼封印,現在是觸及都無法觸及。

  左囂想嘆息但沒有嘆息出聲,看向姜望:「你怎麼想?」

  姜望的嘴角輕輕彎起,帶笑地道:「我再往前走走看。」

  都說天道無情,天道至高,天道亘古,但在姜望看來,這個所謂的「天道」,現在還沒有那麼容易吞掉他,他還能抗爭一段時間。

  那麼就繼續走。

  左囂沒有辦法,屈晉夔沒有辦法,都是這些長輩的判斷。

  他自己也沒有辦法——他只覺得是他自己還不夠強。

  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世上沒有路走,只懷疑自己做得不夠。

  「是個有志氣的。」屈晉夔讚賞地看著他:「這心性不和我學做飯,真是可惜了。」

  姜望便道:「晚輩於庖廚一道也略有研究,早想向您請教。」

  「自外而內的封印不可行…自內而外呢?」左囂問。

  他用聲音切斷了姜望與屈晉夔之間無聊的對話——什麼做飯不做飯的,委實是將死之前的勸慰和自我寬解,他不喜歡。他不需要情緒,他只要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是說…讓他自己來封印天人之態?倒是的確可以繞開第一重天人態的問題。不過——」屈晉夔轉問姜望:「你對封印術有什麼研究?有什麼基礎嗎?」

  「見過!」姜望道。

  屈晉夔將兩手一攤。

  「別耽誤時間了。」左囂直接了斷:「快好好想想,你那邊有沒有什麼封印術的速成法?」

  屈晉夔頗覺無奈:「古往今來所有高深的學問造詣,無不是用汗水澆築。做菜還得先切菜三年呢!世上哪有什麼速成法?不過是些耗命損元、失去更多的邪功。再者說,以姜望現在的狀況,即便速成了一些基礎,又如何能做到自我封印天人狀態的程度?」

  左囂卻不理會,只看向姜望:「姜望,要不要學封印術?我是說,從現在開始。」

  那眼神是平緩的,卻這樣的重——沒人能救你了,你只有自救。


  屈晉夔也看了過來,表情複雜。

  要從零開始學習封印術,學到自我封印天人狀態的程度,根本不是三五年就能夠做到的。再怎麼天縱之才,也需要時光的澆築。

  而姜望現在的狀況…天道都已經掐住脖頸,隨時要窒息而溺了,不可能撐得到學成的時候。

  「當然要學!」姜望沒有半點猶豫,很直接地道:「如果真的有那個時候,我扛不住了,跌進天道深海里。至少在跌落的最後一刻,我還是自我的。」

  既然這是一條可行的路,那他有什麼理由不走?

  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是否有路」!

  左囂是個極乾脆的,直接將那本《混世八印詳解》丟過來:「你在坐這裡等一等,也翻翻這本書。」

  而後一翻袍袖,拽著屈晉夔就走。

  姜望更不會耽誤,當即坐下來,逐字逐字地啃起這本厚書。

  的確是「啃」。

  上來就是「混世八印」這種等級的封印法,他簡直是在看天書。完全是憑著洞世之真的境界,從封印術的根本表現開始反溯,才稍能咂摸一二。

  每一個繁複的圖印,都像是一個迷宮,將神思陷在其中,迷迷糊糊半晌,不知身在何處。

  元神海中,元神高踞寶座,披上東皇神照衣,加持仙念星河…以如此神通,竟也體會到姜安安寫作業時,抓耳撓腮的痛苦。

  就在他啃到第二頁的時候,淮國公回來了。

  與他一起回來的,是堆在房間裡的好幾摞書,以及鋪滿書桌的竹簡、玉簡。

  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封印術相關的秘典。

  「去了趟國庫。」左囂拉開椅子坐下,隨手翻開一卷竹簡看了起來,語氣隨意:「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裡。正好我也沒什麼事情,學無止境,咱們一起學習。」

  窗光撲進書房,把書桌填成一條光的河。

  姜望定定坐在河的對岸,低頭看著書,只「嗯」了一聲。

  「離曳落滌曳落」

  「春山曾滿三月露,春潮帶雨舟頭歌。」

  「離曳落滌曳落」

  「冬時不霜花信有,短枝結寒無似昨——」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小船隨波而走,搖搖晃晃。

  楚江王戴著她的閻羅面具,坐在船沿,一隻手指走在水中,間或地留下一塊塊薄冰。那薄薄的冰塊之上,陰刻著圖案複雜、且不甚清晰的冰紋。

  歌聲卻是從她的面具底下傳出。

  無法用動聽或者難聽來描述——這歌聲蘊含某種道意,十分的神秘悠遠。

  秦廣王烏髮披肩,盤腿坐在船頭,手上舉著一本古書,看得頗有幾分認真,『唔』了一聲:「你把『曳』唱成了『耶』,『落』字又唱得極似於『囉』…是不是唱錯了?」

  楚江王的歌聲遽止了。勾了勾長發,掩住自己帶了幾分期待的耳朵。

  緩緩呼吸一氣,然後說道:「在上古時期,『曳落』的發音就是『耶囉』——你在萬仙宮遺蹟里找到的古曲譜,要用歌聲引動道韻線索,得用上古時期的發音。」

  「還是你懂得多。」秦廣王贊道:「真不愧是最有學問的閻羅。外面都這麼誇你。」

  楚江王依稀記得,人們傳的好像是「蛇蠍毒婦楚江王」、「極少出手」、「最是狡猾陰險」。

  但她只是問道:「那卞城王是最什麼的閻羅?最能打?」

  「他已經被開除了!」秦廣王抓著古書揮了揮,仿佛驅趕蒼蠅:「你既然連它的古音也懂得,這個『曳落』,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你怎麼不扎小人了?」楚江王問。

  秦廣王道:「皮太厚,扎不穿,算了。」

  楚江王便講道:「在上古時代,那時候東海沒有這麼寬,海岸線要再往前很多。根據上古圖志的對比,大概就是這個地方——」

  她伸手虛劃,一道冰線就在海面凝結。

  「這裡有一條河,叫做曳落河。」

  她講述道:「在曳落河附近生活著一個人類部族,就叫做『曳落族』。這個部族人丁不旺,且很封閉,但非常團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首民歌,就是曳落族口耳相傳的歌謠。」

  秦廣王俊眉微挑,他對這個什麼「曳落族」,半點印象都沒有。

  楚江王繼續講道:「曳落族人一生要經歷兩次曳落河。」

  「一次是出生。懷孕的曳落族女人,會在分娩之時,走進曳落河中,在曳落河裡生下孩子。孩子離開水的那一刻,才算新生。這就叫『離曳落』。」

  「一次是死亡。曳落族人無論身在何地,走了多遠,死後都要回到故鄉。他們在下葬之前,一定要用曳落河水沐浴身體。沐浴過曳落河水,靈魂才能安歇。這就是『滌曳落』。」

  「呵。」秦廣王翻來覆去地看那頁書,漫不經心地道:「這個曳落族,出過什麼厲害人物嗎?比較有名的?」

  楚江王沉吟道:「有一個人倒是蠻出名的,就是不知道在你的標準里,算不算厲害。」

  「誰?」秦廣王問。

  「祂的本名已經不存在了,人們都叫祂——」楚江王的食指輕輕一點,點破了浮在海面的堅冰。

  冰面的裂紋,開成一個「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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