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4章 虛空生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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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能戰鬥,還能在真人境戰鬥!

  這是一位一千多歲、瀕臨壽竭的武道真人,所發出的吶喊。

  舒惟鈞同姜望的這場戰鬥,沒有太多花巧,幾乎全是硬碰硬。

  等閒招數不具備任何意義,他們只可用極致對轟極致。

  天絕峰上下鴉雀無聲,就連鉅城的轟鳴都暫止。

  姜望的身後,魔猿仍在閉目撐山。

  舒惟鈞兩拳合下來的山影,到此刻都不散去。

  實在是太剛強的武意,太剛強的人。

  看著憑藉肉身成陣、瞬間挪移到下方的舒惟鈞,姜望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只如蒼鷹俯低,提劍倒掛長空。

  對舒惟鈞這樣的人來說,唯有全力以赴的戰鬥,才是尊重。

  這一劍好似天瀑倒懸,無邊劍氣,無窮劍光,糾纏著呼嘯高穹。

  人們仰見銀河,洞開天缺。又天邊雲海,在劍瀑之後回流。浩浩蕩蕩,真是一幕壯景。

  但是站在天瀑前的人,比這一切更雄壯。

  他曾在鐵河之中潛游,差點溺死在河底;他曾不施力量、以肉身橫渡宇宙虛空,一度找不到回家的星路;他曾在墨家先賢岳孝緒的遺蹟前、虞淵瀑流下,如一塊粗鐵被瀑流反覆地鍛打,跌倒又爬起…

  在他一千多年的人生里,他死過了多少回!

  此刻他的顱骨都塌陷小半,眉骨上方就是深凹,眼珠幾乎暴突,瞧來十分恐怖。倒是滿頭白髮,染上紅的白的,多了幾分青春。

  他遭受了如此嚴重的創傷。

  但對「舒惟鈞」這個名字來說,受傷才是戰鬥真正開始的時候。

  他仰看著倒掛而落的姜望,咧開嘴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很感謝對手在優勢之下依然如此尊重戰鬥,他也會給予這樣的對手,獨屬於「舒惟鈞」的尊重。

  最大尊重。

  那高空倒垂的劍光、劍氣,演繹著千萬種劍道的變化,描述著一個名為「姜望」的傳奇真人,一路走來對劍術的理解。

  大約這就是傳說中的《閻浮劍典》,讓「星月原小青羊」聲名鵲起的無上劍道,舒惟鈞今天還是第一次目睹。

  閻浮劍獄時時刻刻都在演化劍術,這一刻鋪展在空中,其中的複雜變化,連他這個武道真人也看不完全。

  但他只是抬起他的腳,一腳獨立,一腳高抬,從下往上,倒劈過頭頂!這雙筋肉虬結的、鐵鑄般的腿,立成了一個豎著的「一」字。

  它所掠過的弧度,留下銳利的氣痕,真像是一柄關刀。

  悠遠的共顫聲中,空間像一張薄紙被裁開了。

  人們幾乎可以看到,這一腳倒劈過的天穹,像是一本被翻開的書,書里藏著宇宙的玄奇。現世空間被撕開後,是茫茫的虛空。

  在那恐怖的、幾乎逃離耳識的尖嘯聲里,劍氣天瀑也隨著被翻開的空間而分流。

  舒惟鈞一腳把自己劈進了宇宙!

  姜望騰身如龍,一躍而在宇宙中。他隨舒惟鈞而走,也面迎舒惟鈞而來,此刻有無數星辰,閃爍在他身後。

  青衫縱劍的他,神采飛揚,有一種說不出的恣意。讓額上的血痕,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茫茫宇宙之中,他才有真自由。

  不然…他真怕不小心打壞了天絕峰。

  他和姬景祿的戰鬥,是在無涯石壁前。他和曹玉銜的戰鬥,是在落魂嶺的壓制下發生。唯有和舒惟鈞的戰鬥,才是真正無遮無掩。天為斗場,地無疆攔。

  至於此刻,百無禁忌!

  虛空之中,自然不該有風。但姜望的發尾,卻也輕輕揚起。

  他立在空無之處,毫不隱晦地彰顯存在。

  這一時所有的星光都黯淡,茫茫宇宙,無盡虛空,浩渺星河,一切能見者,都不斷地虛化而退遠。

  卻有四個光點,自那古老星穹落下來,顯化為具體而真實的存在,定住這片時空。

  那是一座青色的七層石塔、一座形制古拙的七層五角小樓、一座紅色的七層四角飛檐樓,以及一座大氣堂皇極為顯貴的七層紫色樓宇。

  此即廉貞、武曲、貪狼、破軍,四星域的投映,是四大星光聖樓的具體顯化,也是姜望的信、誠、仁、武!


  星樓所豎,即是姜真人的宇宙。

  這一刻呼嘯的星光如天河奔流,四方星光傾注其身,此刻他的每一劍,都擁有不限制的力量!

  完全釋放殺力的姜望,究竟有多麼恐怖?

  遙對舒惟鈞,只是劍鋒一橫——

  在他和舒惟鈞之間,本來一無所有的虛空,便開出深淵般的裂隙。

  而僅僅是為長相思所指,舒惟鈞身周便有數千丈的熾白電光驟現,如銀龍狂舞,那是湮聲噬靈的恐怖雷光。

  「虛空生隙」,「極光湮電」。

  這些都是力量強大到虛空無法容納的表現,是修行者橫渡虛空時候,不可不避開的恐怖異象之一。

  到了姜望現在的層次,他的力量一旦完整展現出來,就是對宇宙的破壞。

  在中央現世的壓制之下還好,在宇宙虛空,生滅一界已經不是妄想。

  舒惟鈞面迎這樣的一劍,因顱骨塌陷而顯得獰惡的臉上,儘是虔誠的輝光。

  武夫不立星樓,一切都歸於自身。

  他在諸天萬界傳播墨學,也是徒步而往。

  但對於真正墨徒當行的道,墨家子弟應履的責,他比誰都明了。

  古老的四靈星域,是在無數先賢探索下,最為穩定也最安全的星域。亦於此刻,向他投來星光。

  他不曾在古老星穹立起星樓,可他這一千多年來的所作所為,所行的路,又何處不是在播撒星輝,闡他的道?

  所謂「威、潔、容、武」。

  墨家自上古傳承下來的精神,是他的甲冑。

  那星光結成的甲葉,闡述著古老的道痕,一片片向他飛來。令他在這這片宇宙之中,擁有無窮的光耀。

  墨家內部有許許多多的研究方向,也不知是這些研究方向的繁雜,導致了思想潮流的變向,還是不同思想潮流的衝突,引導了不同的研究領域。

  在人身所駕馭的傀甲方面,近萬年來的主流,一直是「複雜化」和「巨大化」。

  近古時代墨家機關宗師公冶甲行,喊出「巨大即強大」的口號,以無與倫比的能量堆疊,創造傀甲巨靈神,並駕馭它在種族戰爭里大放異彩。

  舒惟鈞走的是武夫的修行路,但也從未摒棄墨家的傳統修行。

  「墨」是他的根,「兼愛」、「非攻」、「天志」、「尚同」、「明鬼」…墨家思想是他的魂魄。墨家對宇宙真理的探索,正是他一千多年來所踐行。

  他的肉身即是最精密的機關,他的血肉自然生成最近道的符文,他在宇宙深處完全釋放自我所呼喚的星光,亦是傀甲之所形。

  就在這種燦爛無盡的光耀中,他顯化出一尊高達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光甲巨人!

  馭此星光傀甲,巋然在宇宙虛空。

  那恐怖的「極光湮電」,被他一把就握住。所謂「虛空生隙」形成的深淵,他抬腳就跨平。

  他和姜望之間有遙遠的距離,現在距離不存在了。

  萬里彈指,山丘泥丸。

  那星光所凝的甲手,拽著扭曲的電蛇,直接握成拳頭,對著姜望一拳轟下!

  這已是毫無保留的戰鬥,他正在演繹一千零三十七年來修行的所有。

  四座璀璨巍峨的星光聖樓,被生生砸開了。從參天之高樓,變成幼童手中的玩具,完全失去了橫世的權柄,無力地飛向宇宙深處。

  只留下執劍在彼的姜望,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塵。

  但所有人都無法避開他的眼睛,所有注視這一戰的目光,都忘不掉他的表情。

  此刻的他——一時獰惡,呲出獠牙;一時飄渺,翩然出塵;一時悲憫,喜怒盡形;一時淡漠,天道無情。

  一霎魔相,一霎仙相,一霎眾生相,一霎天人相!

  星光聖樓是他於宇宙深處闡道的道標,也是他的枷鎖。

  打開枷鎖放心猿,這一幕許多人都似曾相識!

  誰能忘記天京城?

  光甲巨人的拳頭轟至半途,就已經察覺到危險,當即往後回撤。

  自姜望的鼻息之中,卷出兩縷霜風。

  假天之態,天道極意下…好大風!


  那呼嘯的奔涌的寒潮,自彼傾此,不論西東。一時諸方極寒,萬般戰慄,宇宙深處飄凍雪。

  每一片飄落的飛雪,都是天道不周風所凝結的酷冷的殺意,它們飄過虛空,在虛空留下凍痕。它們經過什麼,就撕碎什麼。落在光甲巨人身上,一片片剮著它的星光。

  而姜望那赤金色的目光,牢牢鎖著光甲巨人飛撤的軌跡,始終不曾緩脫。

  虛空之中本無上下左右,但光甲巨人的腳下,顯現無邊無際的恐怖煉獄虛影。熊熊燃燒的煉獄烈火,自虛無中燃燒至真實,攀附在光甲巨人的巍峨之身。

  這焰分三色的烈火,竟然把星光當做燃料,愈燃愈熾烈!

  在這種龐巨的力量對耗之中,這體現了巔峰武意、墨家最高機關的光之傀甲,不免有幾分臃腫。

  光甲巨人的眼窩裡,射出兩道毀滅性的光柱,橫趟虛空!

  恰有一顆巨大的隕石在旁邊飄過,一霎氣化為霧,連個殘渣都沒有見到。

  舒惟鈞靜立在光甲巨人的核心空間,閉目懸空,分享光甲巨人的視角,能夠洞察宇宙深處的每一粒微塵,但那個青衫仗劍的身影,卻已經看不見。

  …什麼時候?!

  他驀地睜開眼睛,一記鞭腿斜抽——

  他那無堅不摧的腿,抽在了一支古樸玄奇、隱顯龍紋的劍鞘上,長相思的劍鞘!

  但見得姜望橫伸左手,左手握鞘,鞘身恰恰抵住舒惟鈞的腿。額發有一縷,垂過眼帘。赤金色的眼睛裡看不到半點情感。另一隻手卻提著劍,虎口淌血,鮮血蜿蜒在劍身。

  舒惟鈞的目光往姜望身後看,這時候才看到一個幽邃的空洞,穿越光甲巨人的身軀,從此處一直延伸到宇宙虛空。

  他釋懷地笑了。

  這是他可以理解的過程。姜望當然比他強,但那條路他看得到。

  這一千多年來,或者囿於心性,或者限於天賦,或者缺了機緣…事實證明他沒能成為洞真層次的最強者。

  但他與洞真最強之名,存在的是看得見的距離,他並未丟失太遠。

  如此,他便可以回答自己,這些年的時光,未曾辜負。

  舒惟鈞緩緩地撤回了鞭腿,在這個過程里,那光甲巨人也漸而瓦解,輝光散歸於古老星穹。

  他抱拳對姜望一禮,這一戰勝負已定。

  姜望卻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赤金色的不朽光芒,就這樣被他的眼帘所隔斷,消失在宇宙深處。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重新變得平和、生動。

  他與舒惟鈞,也已經自宇宙深處歸來,懸立在天絕峰的上空。

  「舒宗師即將證道,我就不多做叨擾了。」

  「姜真人何不到鉅城一坐?」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各自一笑。然後彼此拱了拱手,算是暫別。

  姜望回身踏上見聞仙舟,載著他的一船親朋好友,便往北去——長河以南,兩鎮所拱,北眺中域者,魏國也!

  那裡屹立著一座,已經圓滿的武峰。

  如無意外的話,也是姜望這極真之旅的最後一程。

  「姜望…又贏了。」不存在於現世空間裡的靜室中,有這樣一個聲音響起。

  伴隨著這聲吐出的,是一縷飄渺的煙霧。

  白色的玉質菸嘴,明滅著火星。

  「意料之中。」孫寅抱臂而立,立在門邊:「他是要再次打破極限的,他要突破他自己留下的歷史記錄。」

  「說起來…你這個黃河魁首,可比他先。」趙子烏黑的豐唇抿了抿,顯出一分疏離的笑:「後來者居其上耶?」

  孫寅笑了笑:「後來者居上的事情太多了,不少我這一例。」

  趙子看他一眼:「現在謙淡如此,誰還能記得你是游驚龍啊?」

  當年傲氣十足、眼高於頂,自謂「天高不算第一高」、號稱要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的游缺,在蟄伏多年之後,卻成了會說「不少我這一例」的孫寅。

  時間真是個殘忍的東西。

  「一年,兩年,三年…」蹲在地上,正用一塊金元寶撥弄算盤、狀似十分無聊的錢丑,忽然說道:「趙子,你要小心了。」

  「是的。」趙子顯然聽懂了:「我會小心我的頭髮。」

  平等國排名前四的四位護道人趙子、錢丑、孫寅、李卯,今天三尊齊聚,

  李卯已經成為錢塘君,正在隕仙林里的天公城,站在明處任由天下檢視,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孫寅道:「就怕他不止要割頭髮。」

  趙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煙,又輕輕地吐出來,看著那煙圈一圈一圈地散去,像是漸行漸遠的一隻眼睛。終是緩聲道:「我總覺得,我們不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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