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0章 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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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60章 良圖

  蒼老衰弱的聲音,威嚴宏大的聲音。

  神語,草原語,道語。

  兩種聲音,三種語言,不斷地變幻。

  兩尊的言語爭鋒不是為了影響彼此,而是為了爭奪赫連昭圖的意志。

  激烈的言辭交撞,一次次衝擊赫連昭圖的耳識。神威與王權的廝殺,反覆傾軋赫連昭圖的魂靈。

  龍態已顯的赫連昭圖,劍有傾天之威——

  神座裂而兩分!

  衰弱的神祇跌落在神座的殘骸間。

  在這尊神軀指掌間反覆的超越絕巔的力量,終於是擊破了禁錮,在登庸劍斬下的同時,於神座前降臨,以霜風殺凋葉的姿態傾落,瞬間將赫連昭圖的龍氣撲滅。

  但赫連昭圖的身形卻驟然一個恍惚,再凝實之時,已經退回到大牧女帝的雕像前。

  「母親……」

  赫連昭圖眸光一顫!

  石像當然無聲。

  「昭圖。」神座殘骸中的衰弱神軀,抬起那顆蒼老的狼首,眸中青色仿佛被搖散,愈顯渾濁:「你這一劍……偏了一寸!」

  赫連青瞳和蒼圖神的鬥爭,當然真實無虛。

  赫連青瞳寧可與蒼圖神再爭一世的決心,也毋庸置疑。

  大牧太祖唯一沒有告訴後代子孫赫連昭圖的是……這一劍下去,絕巔之上的力量降臨,赫連昭圖必死!

  但這本來也沒什麼可說。

  赫連氏的子孫,難道畏懼死亡嗎?

  為了大牧王朝的千秋萬代,赫連氏的男兒,難道不該犧牲?

  赫連昭圖的確是勇敢的,的確上來就揮劍,可是落劍的位置不對!既沒有被蒼圖神阻止,也沒有如他所願。

  斬碎這神座,削弱的是這神軀對天國的權柄。

  斬斷這狼首,才能讓他和蒼圖神回到奪神的平衡——因為人間歷史的改變,這場戰鬥已經失衡了!

  他清空天國的積累,在赫連仁叡、赫連文弘兩代帝王的幫助下,成功開啟【奪神】,侵入蒼圖神的神位,甚至殺進蒼圖神的偉大神軀,搶奪神軀的主導權。

  天國沒有赫連青瞳的神名,是因為他已經與蒼圖神歸於一體。作為神靈,他的神名是【蒼圖】!

  但蒼圖神反手抹殺人間的歷史,抹掉他存在的根基,要把他消化在神軀內部。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很多年,拼到最後就是看誰能熬得住。

  蒼圖神有永恆的生命,而他……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太祖皇帝。」赫連昭圖一手提劍,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偏的這一寸,是我正在跳動的心。」

  神軀衰弱,天眸漸老,那蒼老的聲音說:「你是我的血脈,是我的子孫,你這顆心,理當為大牧王朝而跳動。」

  赫連昭圖眼瞼微垂。他的雙眸之中,始終盈滿金色龍氣,用國勢晦隱蒼青,因為今天的蒼青之眸,並非他的倚仗,反是他的制約!

  他問道:「您知道云云為什麼沒有收到您的血脈召信嗎?」

  赫連青瞳一時沉默。

  赫連氏自他赫連青瞳起,在草原延續了幾十代。只有赫連云云,有一雙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真正的【天之眸】。

  當初是為了贏得同蒼圖神的戰爭,才耗費巨大代價,在血脈深處,放下這一滴先天源血。

  只等到決戰的關鍵時刻,用那一雙眼睛來填補本源,從而贏得同蒼圖神的消耗戰,一舉奠定勝負。

  可是在這一刻來臨之時,赫連云云竟然未登天國!

  契定在血脈深處的舊約,竟被人間遺忘。

  但絕巔層次的赫連昭圖來了,同樣也能影響【奪神】的結果。

  他這樣的人間帝王,開國之祖,當然不會再去提這件事情。

  沒來就是沒來。

  他默認這結果,承認這選擇。只想把握現在的條件,繼續走向勝利。

  只有蒼圖神顯化在外的那尊神相,才會故意地表現愚蠢,冒失地去問赫連云云為什麼沒來。

  用那般急不可耐的問題,果然讓赫連昭圖確認了部分真相!


  這很有可能導致赫連昭圖這個孩子的倒戈——人常常會被感情影響,不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所謂萬載大計,永恆王朝,對年輕的孩子來說,有時候還真抵不過朝夕相處的情感。

  畢竟是建立霸業的蓋世梟雄,赫連青瞳沒有迴避這個危險的問題,只問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的母親,將它攔下了。」赫連昭圖回答說:「在最艱難的奪神戰場,我母親拒絕了這份助力,甚至冒險將其晦隱。」

  他直視面前這尊不知是人是鬼的神軀:「是我在絕巔門外,眺望現世極限,在血脈深處,窺見了這份舊約——前來覲見。」

  赫連青瞳如殘燭般奄奄一嘆:「通往勝利的道路,常常要用鮮血染就。赫連家幾十代人的犧牲,總要有一個人來結束。昭圖,你是赫連家的子孫,未來的牧國皇帝,這道理應該不用老祖宗再教你。」

  赫連昭圖道:「所謂『犧牲』,在歷史上只是一頁薄紙,在眼前,是我行過的山道。但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我的血脈至親,是叫了我快三十年『兄長』的親妹妹。」

  他逼得赫連云云遠走星月原,不止是為了迅速把握權力、聚國勢開天門,不止是防蒼圖神。

  也是為了防自家的老祖宗……赫連青瞳!

  「混帳!」神座殘骸間的衰老神軀,雙手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你也知犧牲在你眼前,是你行過的山道——歷代赫連家的帝王都為此犧牲了,憑什麼赫連云云就犧牲不得?!」

  「因為我來了。」赫連昭圖說。

  「好……好孩子。你真是有擔當。」神軀里蒼老的聲音,有幾分清晰的欣慰:「我理解你作為兄長對妹妹的保護,你是赫連家的好男兒。」

  「現在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赫連青瞳說道:「蒼圖神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超脫一擊,無功而返,在現在這個時空片段里,已經無力反抗。你且上前……再舉帝劍,殺此神軀!」

  若以國勢殺死這尊神軀,顯化在此身里的他和蒼圖神,就都落到殘魂狀態,只能在神位深處以最虛弱的狀態相爭。

  誰贏誰就繼承蒼圖天國的一切,頃刻神位奪得,超脫永證。

  他有十足的把握,手撕牙咬也能咬死這一直高高在上的現世神。

  因為他從最卑賤的位置走上來,已經懂得了強大,而蒼圖神始終在神座之上,並不懂得弱小!

  蒼老的聲音一時急切:「快!我無法壓制祂太久!」

  赫連昭圖卻定身不動,只問道:「我的母親呢?她現今何在?」

  神靈那蒼青色的天眸里,有再明顯不過的疑惑,似乎不明白赫連昭圖為何會有這樣的問題:「她正在你身後。」

  蒼老的聲音嘆息道:「你只晚了一步,在你登上天國的前刻,她已然力竭不幸。但是她也幫助我,將蒼圖神壓制到了現在的程度——千載神戰,畢功一役,只等你登庸!」

  「不。」赫連昭圖搖頭:「我知道剛才是她救了我。」

  他異常篤定地道:「在某個我還未能注視到的時空里,她一定還在戰鬥。」

  「……孩子!」建立霸業的雄主,今日一再嘆息:「這是超脫的戰爭,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不死,沒有誰能確保安全。你最好拋棄你盲目的相信。我也很想她還活著,可是她沒有!剛才那一擊,是我損耗生命本源,抹消了蒼圖神的力量!」

  「這並非盲目。」赫連昭圖道:「因為她是赫連山海。天下第一的帝王。我相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偉大的故事正在發生。」

  他緊緊地握著劍:「先祖,您是追求勝利的人。我不相信您會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浪費超脫層次的力量來救我——當時我的劍已經斬下了,若我沒有斬偏,這局已經結束。您這樣的真正帝王,怎麼會冒險做這麼不必要的事情?」

  誰都不能否認赫連青瞳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

  赫連昭圖對自己的先祖也滿懷崇敬。

  但他也不會看不到先祖作為帝王的冷酷。

  在血脈的深處放下源血來,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不過是一雙備用的眼睛!

  「我明白你敬她如神!但——」赫連青瞳的聲音里,有嘆有惋,有怒其不爭,最後只剩下無奈和妥協:「山海是生是死,你總會看到結果。若是她還活著,你現在更要斬碎神軀,助我滅殺蒼圖,這樣才能幫到你的母親,不是麼?時間不多,不要錯失機會!」


  「我正在幫助她,用我的方式。」赫連昭圖手中登庸劍,已是星光點點,國勢匯涌。它們飛揚在寒刃上,仿如萬家燈火照銀河:「我不會貿然殺死這尊神軀,但我會抹掉你們所有的天國權柄。」

  赫連青瞳渾濁的天眼裡,第一次真正流露出驚詫的情緒:「我們?」

  赫連昭圖平靜地道:「你們。」

  言罷劍一橫。

  霎時丹陛裂,玉欄碎,神殿穹頂日月搖。

  赫連青瞳怔坐在彼,一時失神。

  本來還寄望赫連昭圖斬碎神座的那一劍,只是危險警覺下的病急亂投醫。

  沒想到他真的那時就下定了決心。

  是冒著必死的危險,出手斬掉最重的天國權柄!

  不僅僅是智略和勇略,令赫連青瞳動容的是這份相信。

  交流斷絕,而能毫無保留地相信。

  子願為母死,母願為子亡。

  誰說天家無情?!

  說起來正是一代代血親相繼,捨生忘死,才有他和蒼圖神的分庭抗禮。才有如今這蒼圖天國里的好局勢。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自己竟然不相信這種力量了呢?

  是因為他已經觸及永恆,感受到那種超越時光的力量……自己也不再願意犧牲了嗎?

  自己不願意,所以也不相信別人願意。

  寒芒閃爍,劍光四橫。

  堂堂監國太子,像是一個磚瓦匠,正在催動國勢,瘋狂地拆卸神殿!其出劍之准,用劍之速,果然國勢剝天權!

  終於那衰老的身軀在神座殘骸里起身,蒼老的聲音復歸於威嚴。

  「呵呵呵——」屬於蒼圖神的聲音,冷漠地笑道:「機會失去了。」

  不知是蒼圖神重新壓制了赫連青瞳,還是赫連青瞳放開了禁封。

  總之神的氣息於此刻外放。

  此軀顫顫巍巍,也終歸能見幾分自由。顫抖著的神的手掌猛然一揮,神音如天敕降臨:「寇犯天國,護法神降!」

  神殿四周的輝煌壁畫,於此刻神光涌動。

  一片璨光飛出,降化為一尊騎著九丈白狼的強大身影,護衛在神座之前!

  此尊身穿鎖甲、足踏戰靴,雙手戴著鐵爪。其身頗顯瘦小,氣息格外凶厲。一雙狼之豎眸轉來,散發殘惡綠光。

  正是王帳騎兵之「狼帥」,當代「忽那巴」,那良!

  在王帳騎兵內部,他已僅次於「虎帥」赫連虓虎,真正手握重兵,負責拱衛至高王庭。

  此時一經降臨,頃刻神力灌頂,他和他的座狼,體型都急劇膨脹。

  據蒼圖教《創世神典》所載,在十二主神、諸多仆神之外,蒼圖天國還有三尊地位特殊的護法神。擁有無上勇力,在蒼圖天國是代表戰爭的強大神靈。許多神話傳說里的神戰,都是由這三尊護法神發起。

  祂們分別是護法狼神「忽那巴」、護法鷹神「支哥祁」、護法馬神「淵寧革」。

  分別代表【狼圖】、【鷹圖】、【駿圖】,這也是三門神通的名字。

  蒼圖神教鼎盛時期,每代都有不下十個「神眷者」,分別摘下相應神通,作為護法神的人間行走,維護蒼圖神教道統。

  隨著蒼圖天國封鎖,神恩不再,「神眷者」就日漸寥落。

  當代草原,只有那良一人。

  就如神冕布道大祭司無法抗拒蒼圖神的命令,護法狼神也不可能抗拒蒼圖神的徵召。

  在天國神力的灌溉下,歷代護法狼神之力持於其身,那良的力量急速暴漲,瞬間就抵達絕巔!絕巔自非外力可求,這是徹底的神性力量,蒼圖神徵召的是神國里空缺的那一尊護法狼神——

  今征那良成神!

  此次奪神終戰,乃牧國最高機密,就連塗扈都要瞞己瞞人,那良這等「神眷者」,自不可能與聞。甚至為了不驚動蒼圖神,他的軍職也未動半分,一直到被徵召來天國的此刻,都肩負拱衛王庭的重任。

  他是個不知情者,只因女帝遲遲未歸,草原人心動搖,隱有幾分猜測。在赫連昭圖和赫連云云的權力鬥爭中,他代表絕對忠誠於天子的王帳騎兵,保持了靜默。

  此刻神力傾灌,他這「神眷者」可謂一步登天,立即就擁有了真正「忽那巴」之尊,得蒼圖天國護法神之尊位!


  其身血光綻耀,氣息一再暴漲。

  狼性為貪,血噬眾生!

  「狼」的部分,是蒼圖神最惡的力量。

  他已顯化千丈之高,還在急劇膨脹。

  偉大神主給出命令——

  「殺了這逆上之仆!」

  那良泛著綠光的狼眸,一霎翻為血瞳。

  血瞳之中,映照著赫連昭圖龍氣翻飛的道軀,當然也映照了赫連昭圖身後,那尊緘默的大牧女帝的石像。

  「……陛下!」

  神性的血色眼瞳里,乍起人性的情緒波瀾。儘管掙扎顫抖,而終有這呼聲。

  神光一時大璨,神音響徹天穹——

  「大牧太祖,尚為座下一小童。人間帝王,尊貴不過百年,豈得你俯首!」

  一念即神位永固,一念便高高在上。

  心中一念轉,從此便是蒼圖天國里的尊神,再不用奮鬥什麼。曾經遙不可及的黃河魁首,已然一騎絕塵的鎮河真君……也不過同在絕巔!

  可是……

  「阿爹,這是什麼?」

  「可不能弄壞了,這是……書!」

  「書是什麼?」

  「書是教我們做人的東西——這是巡講塾師說的。他後天還來,娃娃可要認真去聽。」

  「咱家哪來的書啊?」

  「陛下送的,家家都有,說是一定要識字咧。說讀書識字了,就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

  今時今日,是誰真正恩澤草原?

  誰讓牧民吃飽飯,誰在豐沃草地,是誰安寧四方,誰送書開民智,啟慧萬家萬戶?

  而又是誰,視民如牧草?甚而只割不種?

  一個從狼群里撿回來的孩子,能夠吃飽喝足健康長大,識字練功,乃至於進入至高王庭,加官進爵——這就是今天的牧國。

  「神主——」那良的氣勢急劇攀升,聲音卻低顫。

  「忽那巴!」衰弱的神軀里,發出憤怒的喊:「忽那巴!」

  「我不叫『忽那巴』,我叫那良。這是我識字之後,自己取的名字——您知道什麼叫『良』嗎?」那良已有五千餘丈、還在繼續膨脹的神軀,背對蒼圖神,而面對大牧女帝的石像,竟然搖搖顫顫地……半跪下來,行了軍禮!

  「『狼』字去獸是為『良』。」

  「『良』是『好』的意思。」

  他這樣說著,顫抖著探手,狠狠插在自己的胸膛——

  又一咬牙!在胸膛撕下一張整皮來!

  那是神光輝顯的狼圖!頃刻神光黯去,只剩鮮血淋淋。

  他的氣息急劇衰落,巨大的神軀像一個被戳破了的水泡!

  當代神眷者「忽那巴」,自毀【狼圖】!自廢神通!以此抗拒征神!

  他眸里的神光頃刻渙散,而便怔忡地看著前方。

  女帝看起來已經不存在了!

  可他仍敬。

  耳邊仿佛聽到那個聲音,那個親切的聲音——

  「狼孩,可願從朕征?」

  他顫抖著,顫抖著,而終於有了一絲氣力:「臣,願從陛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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