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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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楚楚才端著藥碗來到蕭瑾瑜的營帳里。

  蕭瑾瑜還是坐在書案後,前夜送來的藥全被拆了封,齊齊地擺在書案上,蕭瑾瑜輕輕皺著眉頭,手裡拈著一片虎杖仔細地看著。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蕭瑾瑜擡起頭來,一眼就落在楚楚紅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上,她這副模樣表示她剛剛大哭過一場,哭了恐怕足有一個時辰。

  蕭瑾瑜心裡一緊,「怎麼了?」

  楚楚低著頭擱下藥碗,揉揉眼睛,「沒怎麼,就是沒睡好……王爺,你還沒吃飯呀?」

  蕭瑾瑜掃了一眼擺在一旁桌子上的早點,一口沒動,早就涼透了。

  蕭瑾瑜看著楚楚紅腫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有點胃疼,不吃了。」

  楚楚一下子緊張起來,她清楚得很,這個人胃疼起來絕不像他說的這麼輕巧,要是再不忘胃裡墊點什麼,一天下來保准把他折騰得連疼的力氣都沒有了。剛想湊過去給他揉揉,突然想起點什麼,怏怏地把剛想邁出去的一步縮了回來。

  「要不……我去給你煮碗粥吧。」

  「不用……」蕭瑾瑜沒再追問,只看著楚楚空空的兩手,輕輕緊了下眉頭,「這回驗出來,還是自殺?」

  楚楚沒答,只揪著手指尖小心地道,「王爺,我想求你一件事。」

  蕭瑾瑜向來聽不得她說這個「求」字,「你說。」

  「王爺,我想剖屍。」

  蕭瑾瑜一怔。

  楚楚擡起腫得發沉的眼皮,滿臉認真,「我剛才去仔細驗了一遍,可是看著還是自殺。尤其是那個勒死自己的人,脖子上的勒痕從力氣大小和方向上看,怎麼看都是他自己弄的,可我還是覺得徐大爺說得對,心裡有惦記的人,誰捨得死呀……所以我想剖開看看。」

  「看什麼?」

  「我還沒想好……不過怎麼也得看看他們胃裡的東西,看看他們死前吃沒吃過什麼亂七八糟的。」

  蕭瑾瑜垂下目光看了眼面前鋪開的一排藥包,在這一點上,她倒是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只是他還沒有她想得那麼直截了當。

  蕭瑾瑜想了片刻,淡淡開口,「我可以下准驗批文……但你要老實告訴我一件事。」

  楚楚毫不猶豫地點頭,比起撒謊,她更擅長說實話。

  蕭瑾瑜靜靜看著她,聲音沉了沉,「我讓你生氣了?」

  楚楚被問得一愣,蕭瑾瑜深邃的目光像是一直看到了她心底里去了一樣,看得她一陣心虛,低下頭來,抿了抿嘴唇,小聲地道,「沒有……」

  蕭瑾瑜翻出她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回敬給她,「仵作說謊死後是要被閻王割舌頭的。」

  楚楚耷拉著腦袋嘟囔了一聲,「反正都說了好幾回了……」

  「那就是說,說沒有是撒謊的。」蕭瑾瑜靜靜地看著她,「為什麼生氣?」

  楚楚把腦袋埋得低低的,好半天沒出聲,蕭瑾瑜也沒有就此作罷的意思,耐心十足地等她開口。

  楚楚只得抿了抿嘴唇,「我……我要是說實話,你也得跟我說實話。」

  蕭瑾瑜點頭。

  楚楚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你老是不願意讓我伺候你……你是不是嫌我是仵作,晦氣啊……」

  蕭瑾瑜好一陣子沒說話,楚楚忍不住偷偷擡眼看他,正撞上他陰沉一片的臉色,慌忙把頭垂了回去。

  又過了一陣子,楚楚才聽到蕭瑾瑜明顯冷了一層的聲音,「你告訴我,仵作是幹什麼的?」

  楚楚愣了愣,不知道蕭瑾瑜怎麼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但想起蕭瑾瑜的臉色,還是乖乖地答道,「驗死驗傷的。」

  「驗死驗傷做什麼?」

  「查人是怎麼死的,怎麼受傷的。」

  「查這些做什麼?」

  「抓兇手,給人洗冤報仇。」

  「那你告訴我,這些事晦氣在哪兒?」

  蕭瑾瑜苦思冥想了一晚上,還特意把冷月叫來問了一遍那天在停屍營帳里她跟楚楚說了些什麼,所有自己可能惹到她的地方都想了,結果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藏在她腦袋瓜里的竟是這個。

  蕭瑾瑜實在是氣不打一出來,聲音冷硬得嚇人,「你身為仵作,自己都嫌自己做的事晦氣,還做它幹什麼……從今天起你再也別碰仵作的事,我天天躺在床上讓你伺候,行不行?」


  眼看著蕭瑾瑜的臉色變得煞白一片,楚楚趕忙奔過去,拉住蕭瑾瑜氣得微微發抖的胳膊,「王爺,你別生氣!」

  蕭瑾瑜不輕不重地掙開楚楚的手,「憑什麼?」

  「我……我錯了!」

  看著楚楚急得掉下眼淚來,蕭瑾瑜也冷硬不下去了,瞪了她一眼,無聲嘆了口氣,「寫三千字的反省,回頭連同剖驗的屍單一起交給我。」

  「我,我不會寫……」

  「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寫。」

  「唔……行!」

  蕭瑾瑜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這個一瞬間就破涕為笑的人,從懷裡拿出手絹遞給她,「就為這事哭成這樣?」

  楚楚拿著蕭瑾瑜的手絹胡亂抹了把臉,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挨在蕭瑾瑜身邊小聲地道,「那些傷兵知道我也管驗屍,就都不讓我給他們治了……連我給他們熬好的藥都被他們偷偷倒了……」

  蕭瑾瑜想起昨晚她給人治傷的時候那副專心致志的模樣,看著她紅腫的眼睛裡滿是失落,既氣不過又心疼得很,伸手把她圈在身邊,撫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他們配不上。」

  楚楚抹乾黏在臉蛋上的眼淚,展開一個暖融融的笑容,「沒事兒,反正還有那些昏迷不醒的,我就努力把他們救活吧!」

  「我替他們謝謝你」

  楚楚看著蕭瑾瑜緩和下來的臉色,舔了舔嘴唇,「那……你能親我一下嗎?」

  「當然。」

  「那……那三千字能不寫了嗎?」

  「不行。」

  楚楚本想立馬就去剖驗,蕭瑾瑜看著她顯然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就以需要先跟冷沛山商量為由把她打發回營帳睡覺去了。楚楚一走,蕭瑾瑜就帶侍衛去了醫帳,剛靠近醫帳就聽見裡面一陣此起彼伏的喊聲。

  「滾!滾!滾啊!」

  「快滾!滾!」

  「滾啊!再不滾老子今天晚上燉了你!」

  侍衛全身繃緊,手按刀柄一步從蕭瑾瑜身後閃到了前面,警惕地聽著帳里的動靜。

  「……抽他!使勁兒抽!」

  「你個山炮,別打腦袋……抽大腿啊!閃開我來!」

  看著蕭瑾瑜一臉的雲淡風輕,侍衛低聲道,「王爺,卑職進去看看。」

  「不急,等等……」

  「是。」

  蕭瑾瑜不急,醫帳裡面的人可是越罵越急了。

  「你滾哪兒去……回來!你給我滾回來!」

  「你他媽再不聽話老子睡了你媳婦!」

  侍衛實在聽不下去了,「王爺……」

  蕭瑾瑜終於點了點頭。

  侍衛一閃就沖了進去,「住手!」

  話音還沒落定,人就傻在原地了。

  七八個裹著繃帶的人在醫帳的一片空地上圍了個圈,圈裡面有三個人並排趴在地上,每人手裡都拿著根笤帚苗,臉紅脖子粗地拼命撥拉著幾隻正在努力滾糞球的屎殼郎。剩下那些起不來床的,也都瞪大了眼睛拼命扭著脖子觀戰。

  一個兩條腿上都裹著厚厚一層繃帶的小將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張臉急得紫紅,頭也不擡地使勁兒撥拉著一隻明顯偏離賽道的屎殼郎,「不能住手……不住手這兔崽子都不往正道上滾!」

  「快看快看!馬上……這隻馬上就到了……又是這隻……」

  有人這麼一叫,本來就一張娃娃臉沒有存在感的侍衛立馬被滿帳的人當成了空氣,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全投給那幾隻屎殼郎了。

  「快!快滾!快滾!贏了贏了贏了……贏了!」

  「唉……咋又是他啊!」

  歡呼聲混著嘆氣聲,就聽到一個人笑意滿滿地道,「承讓,承讓,願賭服輸,願賭服輸啊……」

  就看近半數圍觀的人哭喪著臉沖著人堆中央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的人低下頭來,不情願卻依舊整齊響亮還拖著長腔地喊了一聲,「爺爺……」

  眾人的腦袋剛低下去,帳門處突然傳來幾聲清冷的咳嗽。

  侍衛半掀著門帘,蕭瑾瑜就坐在門口,從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被圍在中間享受眾人山呼爺爺的那個人的臉,其實不看他也知道,除了景翊,也沒別人敢在冷沛山的軍營里干出這種聚眾賭屎殼郎的事兒來了。


  看到蕭瑾瑜似笑非笑的那張臉的瞬間,景翊「蹭」地從人堆里站了起來,腿腳麻利得都對不起纏在兩條腿上的那層厚厚的繃帶。

  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景翊身上,侍衛閃身出去,落下門帘,推著蕭瑾瑜離開,動作又快又輕,好像這倆人從來沒在帳門口出現過似的。

  景翊抄起地上的拐杖,撇開滿地的孫子和屎殼郎,高一腳低一腳地奔了出去。

  「哎,二狗子,你幹啥去啊……你還沒應聲呢!」

  「尿急尿急……」

  景翊沿著蕭瑾瑜的輪椅印子一瘸一拐地追到馬廄後面的乾草垛邊上,蕭瑾瑜已經支遠了侍衛,靠著椅背鬆散地坐著,饒有興致地把一根柔韌的草葉繞在指間玩弄。

  景翊抱著拐杖笑得像棵沒包住心的大白菜似的,「王爺,你怎麼不打個招呼就來了啊……你招呼一聲我過去就是了嘛,你說這大冷天的還讓你跑這麼一趟……」

  蕭瑾瑜擡眼看看他這副很像那麼回事兒的傷兵打扮,「二狗子?」

  「娘娘賞的名兒,平易近人嘛……」

  蕭瑾瑜把目光移到景翊裹著繃帶的小腿上,「你是怎麼騙得大夫給你裹成這個德行?」

  景翊擡了擡長腿,「我之前光用了櫸柳樹皮做假傷,娘娘說不夠真,又偷偷拿巴豆汁給我抹了一遍,抹完就腫起來了,就被裹成這樣了……」

  蕭瑾瑜眉梢微揚,「你怎麼知道用櫸柳樹皮作假?」

  景翊頓時覺得脊梁骨上刮過一陣小涼風,「那什麼……」

  蕭瑾瑜冷著一張臉,「你在軍營里見過小月了?」

  景翊掃著蕭瑾瑜的下身笑得意味深長,「食色性也,王爺你又不是不明白……」

  蕭瑾瑜賞給他一個飽滿的白眼,「你還記得這是在什麼人的軍營里吧?」

  冷沛山的那張臉在腦海里一晃,景翊立馬可憐兮兮地靠在拐杖上,站得比蕭瑾瑜還晃晃悠悠的,「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看在我傷成這樣還捨命給你刺探情報的份上……」

  蕭瑾瑜沒有一點兒可憐他的意思,「說吧,那些屎殼郎都跟你說什麼了?」

  「我那不是看這群孫子不知好歹,替娘娘出口氣嘛……這鬼地方也找不著蛐蛐啥的,正好有個徐老頭養了一罐子療腫惡瘡的屎殼郎,反正軍營只說不能賭博不能鬥雞鬥蛐蛐,又沒說不能賽屎殼郎滾糞球……」景翊越說越得意,「老天爺都保佑我逢賭必贏,這回我挑的那隻實在太聽話了,撥拉到哪條道上就照著那條道滾直線,從來都不瞎拐彎,我還沒出千呢就連贏四場了……」

  「那這群孫子都告訴你什麼了?」

  「他們都是些蝦兵蟹將,說的那些話里瞎猜的比知道的多,倒是徐老頭說過,死的那三個人先前都長過惡瘡,都是用這些屎殼郎治好的,聽說這些小玩意兒管用的很,那徐老頭叫它們什麼來著……鐵甲將軍!」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蕭瑾瑜眉頭一皺,景翊立馬站得筆直,「我回去接著問那群孫子!」

  「等等,還有件事……楚楚是仵作這事,是她自己跟醫帳里的人說的,還是有什麼人在醫帳里傳開的?」

  「這個我還真沒注意……馬上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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