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諾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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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高如果隻身一人,區區城牆,根本難不倒他。

  東廠督公,輕功了得,飛檐走壁,踏雪無痕。

  可他身邊有蔡青遙,有祝西峰、花練這些姊姊的親人。這些人,都需要他來守護。他走不了。也不可能走。

  他用盡全身內力,逼向城門。

  那城門晃了兩晃,並未打開。

  身後,鄭泰的聲音響起:「揚州南城門,風雨千年,堅不可摧,豈是那麼容易倒的?馮廠公,數日不見,別來無恙?這是要去哪兒啊?說來,給本爵爺聽聽。本爵爺或能幫上一幫。」

  馮高回頭。

  鄭泰身後,跟著烏泱泱一群人。

  鄭泰笑了笑:「都說貓有九條命,我看馮廠公也不遑多讓。只是,你三番四次戲耍姊姊、戲耍我鄭家,難道馮廠公以為鄭家好欺負麼。我今夜倒要看看,是馮廠公的命大,還是鄭府的刀槍硬。」

  馮高暗暗計算著鄭泰所帶的人馬數量,計算著逃生的希望。

  「就憑你手下的這群烏合之眾,你以為真能殺了我麼?最後一道廠公令調來揚州的那一千錦衣衛,也快來了。」馮高勾起嘴角,冷冷道。

  這氣勢震了鄭泰一下。

  鄭泰知道馮高的功夫高。也知道自前任錦衣衛指揮使穆林死後,馮高將錦衣衛上下大換血,所用之人無不是親信。雖然,表面上,馮高已死,不再是東廠督公,但是,那幫子穿著飛魚服的走狗,或許效忠的不是「廠公」這個官職,而是馮高這個人。

  鄭泰心裡生起了畏懼。

  說到底,他只是想要馮高的命,卻不想跟馮高魚死網破。

  他惜榮華,更惜命。

  鄭泰一揮手,道:「將祝桑榆帶上來!」

  幾個家丁將檸月推了上來。

  今夜的檸月,穿著一身月牙白的雲錦衣裳,圓圓的腹,梳著家常髻,未施粉黛,一張面孔乾乾淨淨,就和桑榆一模一樣。

  祝西峰以為桑榆沒有跑成,被鄭泰擒住了,連忙大喊一聲:「姊姊!」

  就連花練,亦慌張道:「東家!」

  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往前沖。

  馮高一把拉住她。

  鄭泰看到他們的反應,很滿意,故意朝檸月身上重重踹了一腳。

  馮高看向被綁著的女子。她的雙眼,就像初夏早晨的鄉野,一層稀薄得像紗一樣的乳白色的霧,在麥梢輕輕蕩漾著。他看向她的時候,那乳白色的霧,化作了眼淚。

  「你想怎麼樣?」馮高收起目光,向鄭泰道。

  鄭泰一字一句道:「你過來,將她換回去。」

  「好。」馮高點頭。

  不過是一個字,檸月的淚洶湧起來,好像怎麼都流不盡一樣。那些眼淚流向梅花嶺的小屋,流向她滿身的傷痕,流向她的那句,廠公大人,你忘了在國舅府,你喚我姊姊麼?你叫得那樣親,那樣小心,這輩子,從來沒有人那樣喚過我。你再叫我一聲。

  她向馮高搖搖頭。

  她的嘴被堵上,她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告訴他,我不是祝桑榆,你莫要錯付了性命,不值得。

  馮高對她的搖頭視而不見,他向鄭泰道:「把她鬆綁,讓她走過來。既是交換,國舅爺得拿出誠意來。」

  鄭泰眯起眼想了想,答應了。檸月在鄭府一向逆來順受,他諒她乖乖聽話。

  「那麼,馮廠公必須要被綁住了。」

  「可以。讓你手下的人來吧。」馮高面無表情。

  鄭府的家丁怯怯縮縮地上去,將馮高的雙手緊緊捆住。

  檸月身上的繩子被解開,口中的布條也鬆開了。她準備喊出什麼,馮高沉沉的一句話砸下來:「馮某答應過的事,一諾千金。你放心。」

  人人都以為這句話是對鄭泰說的。只有檸月知道,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梅花嶺,她乞求他,廠公大人,我沒有家,可是你信嗎,我把這人間的好多地方都當成我的家。街頭小販烤紅薯的爐子邊,春雨潺潺中的一處草屋裡,黃昏某個酒館,只要我離了這牢籠,哪裡都能是我的家。我只要自由。廠公大人,我只要自由。他說,我答應你,助你離開鄭府。

  他答應了的。


  一諾千金。

  原來,不需要她的提醒,他早就發現了她是冒牌貨。

  他是為檸月而交換。不是為祝桑榆而交換。

  在曲樂班,南南北北,好多年,好多地方,她曾碰到過好多說愛慕她的人。可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沒有人對她有過真心。愛慕的不過是她的面容、她的身體而已。她一次次失望,心都結痂了。

  檸月笑了,嘴角的小窩窩溫柔地盪開。活了小半生,煎熬了小半生,居然真的有個男人,肯為她搏命了。

  原來被人護著是這樣的感覺啊。

  馮高俊秀的身姿、清冷的桃花面,在檸月心裡,驚鴻照影。

  「說東昌,城牆九里半,四門四關廂,東昌是個好地方。杏仁槐米黃花菜,年年外運下蘇杭。阿姐送郎到船上,小兒郎,天黑多豺狼,富貴功名求不到,受了傷,你也早還鄉,阿姐等你還鄉入洞房……」檸月的歌聲在滿月下迴蕩。

  她笑了笑:「上回,這支曲子只唱了一半,現在補齊了。」

  馮高一步步近了。

  只余不到三丈,他就要被鄭泰擒住了。

  檸月忽然轉身,迅疾地抱住鄭泰。

  鄭府的人沒有覺得這個舉動有什麼不對勁。她本來就是國舅爺府上的九姨娘。與國舅爺親密,也是尋常事。

  沒有人注意到,她袖中薄薄的刀片,劃向鄭泰的脖頸。

  她早就藏好的刀片,無數次鼓起勇氣想殺了鄭泰而又不敢的刀片。她知道,她一個弱女子,刺殺鄭泰,成與不成兩說,只要她做了,就不可能再活在人間了。鄭府的人不會放過她。她不敢。她猶豫。她想活著離開鄭府。但現在,她敢了,她不猶豫了。

  成與不成,她都願意為廠公大人賭一把。

  她不指望活著離開鄭府了。她已經嘗過被人拿命相護的滋味兒了。她還要什麼呢?她滿身的污垢,她得不到的春雨潺潺,她得不到的黃昏日落,她得不到的仁義好兒郎,今夜都已經得到了。

  再多,就真的是奢望了。

  鄭泰的慘叫聲,讓十五的月亮驚心動魄。

  「殺了這個吃裡扒外的女人!」鄭泰猛地推了她一把。

  數把冰冷的刀刺穿她的胸口,她的五臟六腑。

  真冷啊。

  江南的臘月真冷。

  兵刃真冷。

  鄭泰受了重傷,淌了一地的血。

  鄭府的人騷亂起來。

  他是鄭皇貴妃的親弟,鄭府的獨苗,當今的國舅爺啊。如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漫說國丈饒不了今夜在場的這些人,就憑鄭皇貴妃的手段,還不得將他們全都活埋了啊。

  眾家丁擡人的擡人,請大夫的請大夫,手忙腳亂。

  恰在這個時候,獨眼龍帶著兄弟們艱難地翻越城牆趕來。

  馮高心頭頓時燃起了希冀。

  他跟鄭泰所說的一千錦衣衛來相幫,其實是假的。詐術。錦衣衛的調動,瞞不過萬歲爺。他若有心自此隱退,就不可能再用錦衣衛,那些錦衣衛神龍見首不見尾,早已回京復命了。

  獨眼龍奔來了。

  今夜逃跑有望了。

  鄭泰帶來的人極多,一部分人反應過來,連忙迎戰,兩方打鬥起來。花練本身會些拳腳,趕緊過來幫忙。

  馮高手上的繩子掙開,他一邊抱起躺在地上的、無人問津的、奄奄一息的檸月,一邊與鄭府過來攻擊的人周旋。

  檸月臉色蒼白,比月亮還白。

  她微弱道:「廠公大人快跑。」

  馮高厲聲道:「別出聲,我會救好你的,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梅花嶺,他也是這樣問她的,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檸月笑了,說著和在梅花嶺時一樣的話:「你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內廷都領侍,東廠督公,陛下的心腹,令朝中官員聞風喪膽的馮高。你的外號叫黑無常。你手上,人命無數。」

  她好像是拼命地,想要記住這些稱謂。

  她怕她做了鬼,找不到他了。

  馮高道:「你既然知道,那你就該相信,我說的話,一定能辦到。」


  「我相信你……」檸月的意識越來越渙散,說話斷斷續續的:「可從小,算命先生就說,我的命是很苦,很薄的。大概,我這輩子,運氣最好的事,就是有一張和你心上人一模一樣的臉……」

  醫館。

  離這裡最近的醫館。

  馮高抱著她奔跑,風聲過耳,聲聲都是死別。

  「不用找大夫,你知道的,沒用的……」

  「我說有用,便是有用!」馮高踩著瓦礫,跑得很快。

  「別人對我一點點好,我就坐立不安,想著馬上還回去。我從來不欠別人的。可是,嗯,也根本沒有什麼人對我好。只有廠公大人對我好。所以,我不能欠你。」

  「你沒有欠我!」馮高大聲道。

  檸月拼盡全力伸出手,摸了摸馮高的臉:「嗯,我不欠你,除了身體。我應該給廠公大人世上最好的床笫之歡。廠公大人值得。」

  滿月碩大得像驟然跌落的眼淚。

  檸月的面色忽然潮紅起來,迴光返照一般。

  她鼓起全部的勇氣,問道:「廠公大人,你有沒有一剎那,對我動過心啊?」

  說完,她侷促地補了一句:「一剎那,一點點,有嗎?」

  一剎那。

  一點點。

  馮高沉默良久。

  久到檸月已經放棄得到答案的可能了。

  他說了一個字:「有。」

  「是因為我這張像極了祝桑榆的臉嗎?」她睜大雙眼。

  「不是。是因為梅花嶺的雪太冷了。」

  馮高向天上的月亮撒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謊。這個謊太真實了。真實到他自己險些信以為真。真實到檸月忘記了這一生的傷痕。

  檸月仿佛看到了梅花嶺的雪,撲簌清纏。

  她的雙眼沉重得不堪負荷。終於合上了。

  馮高探了探她的鼻息,荒涼地跌坐在屋頂。

  一大群穿兵服的人,向南城門趕來。

  大明兵制,沿襲隋唐,自京師達於郡縣,皆設立衛所,外統於都司,內統於五軍都督府。

  竟然有人就近調了衛所軍隊前來。

  究竟是誰?

  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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