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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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露白的酒氣,就好像濃霧,白茫茫的一片,在酒桌、屋內來來回回,冉冉升騰,慢慢下降,浮來飄去,撲朔迷離。

  濃霧將馮高包圍成一座孤島。

  他拉住那個女人。

  「你去哪裡?」他問道。

  那女人並不作聲。

  「姊姊,你去哪裡?」他又問了一遍。

  那個女人離他越來越遠。

  他踉蹌著,追了上去。

  走了幾步,被門檻所絆,那女人回頭,連忙扶起他。

  她身上有他熟悉的草青氣,她的掌心有他熟悉的繭子。

  他怔怔然落下淚來。

  「姊姊,你是不是也不願再與我親近了。對不起。姊姊,我不該總是去找你,我不該總是自以為是地對你好。我一定做錯了很多事,讓你不理我。我只是想守著你,守著豌豆。可我知道我沒有資格。」

  他攤開手掌,將面孔埋進掌心中,語無倫次。

  那女子望著他,她早幾天就聽說今夜府里宴請一位宮中的大人物,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無意中來酒宴上給鄭泰送瑪瑙碟,會遇上這樣的一幕。所謂的大人物,原來是個俊美到極致的年輕男子,他失控地對著她哭泣,口中說出的話,就像冬日黃昏的鄉野中濕漉漉的炊煙。

  這哪裡是什麼大人物啊,他分明是一個失去了最重要東西的孩子,膽怯,心碎,自責。

  鄭泰見狀,忙呵斥道:「檸月,愣著做甚!還不將廠公大人攙到席上坐好!」

  檸月,是鄭泰前番新納的第九房妾室。本來,鄭府的九姨娘該是祝桑榆。搶親事件發生後,他吃了癟,心裡氣不過,命手下人四處找尋與祝桑榆相類的女子。後來,終於在一條南船曲樂班子找到了眉眼酷似祝桑榆的賣唱女檸月。檸月過門後,鄭泰故意給她穿著與祝桑榆一樣的衣裳、戴著與祝桑榆一樣的釵環。求而不得的占有欲,在這樣的真真假假中,得到了報復性的補償。

  但,鄭泰沒有想到,冷麵冷心、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馮高,會在看到檸月時,如此失態。他腦海中好像驅進來一輛馬車,車輪疾速地轉著。

  檸月聽了鄭泰的話,俯身,謙卑道:「廠公大人,請——」

  馮高凝視著她,猛地搖搖頭。

  他深深的醉意,似乎被一瓢涼水兜頭潑醒。

  她不是姊姊。

  姊姊不會這樣同他說話。

  她不過是一個很像姊姊的人罷了。

  馮高低著頭,重新踱回席間。他淡淡向鄭泰說了句:「國舅爺府上的秋露白,當真是好酒。」

  鄭泰笑著拱手道:「廠公大人不拘喜歡我這府里的什麼物件,都是那物件的福氣。」

  他向檸月揮手道:「廠公大人既與你有緣分,你便坐到廠公大人身邊,陪著廠公大人飲酒。」

  檸月低頭道:「是。」

  她走到馮高身邊。

  馮高皺眉道:「不必了。」

  鄭泰有些尷尬,他清了清嗓子,向檸月道:「皆因你,擾了酒桌上的興致,你跪到檐下去!」

  「是。」檸月平靜地點頭,走到檐下,木然地跪著。

  鄭泰道:「咱們接著喝,接著喝,琴師,接著彈。檸月,唱曲。」

  眾人齊齊舉杯,仿佛方才那一幕未曾出現過。

  冬日,夜裡涼,跪在檐下,浸了寒氣,檸月看著馮高。

  她和著琴師的曲子,唱了首小曲。

  「說東昌,城牆九里半,四門四關廂,東昌是個好地方。杏仁槐米黃花菜,年年外運下蘇杭。阿娘給兒縫衣裳,送兒去遠方。小兒郎,得了功名,娘歡喜。不得功名,阿娘也盼你早回鄉。早回鄉。要什麼榮歸故里,要什麼錦帶華裳,小兒郎,小兒郎,莫認他鄉是故鄉,莫讓阿娘愁斷腸……」

  她唱得很輕,很慢。

  溫柔似水。

  曲樂班子,走南闖北,南腔北調,都是會的。她聽鄭泰說,他是東昌府人,她便唱了這首東昌調。

  馮高抿了口酒。

  鄭泰道:「廠公大人是陛下跟前兒極信賴的人,家姐在陛下跟前兒服侍,咱們,本該是自己人。廠公大人,你說這話,對不對?」


  馮高笑了笑,不作聲。

  鄭泰見他沒有反駁,試探道:「因平寧長公主的那樁事,廠公大人與家姐有點子誤會,家姐十分懊惱。家姐素來敬廠公大人勤勉忠君,廠公大人似乎會錯了意……」

  一旁沉默的國丈,捋了捋須。

  鄭泰起身,親自給馮高倒了杯酒,轉了話頭,道:「廠公大人跟朝中那些酸腐文人,本不是一個路子。那些人成天叫喊著忠國,可廠公大人應該知道,忠君比忠國要緊。無君,便無天下。君王之意,沒有人能比廠公大人更明白。一年前,陛下在承干宮說了什麼,廠公大人可還記得?」

  一年前,鄭貴妃有孕,萬歲與之戲逐,而傷身,致失子。鄭貴妃因而怨懟於萬歲,萬歲憐惜貴妃,便在承乾坤宮對其盟誓,若再生子,必立為東宮。

  年初,因平寧長公主事件,太后借馮高之手,抓住鄭氏把柄,威脅她勸諫萬歲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鄭氏當時雖被迫答應,心內卻一直不甘。

  鄭氏生了皇子之後,太子朱常洛便愈發成為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速速拔之。

  臘月初一,太子於東宮被刺,太后連夜前往,將太子帶回慈寧宮撫養。此事震驚朝野,萬歲不得不裝模做樣地命東廠徹查此事。

  太后本已很少過問朝政,可在太子一事上,態度卻非常強硬。她與鄭氏博弈不止,馮高夾在其間,步步難為,步步小心。

  本來,太后答應他,年底祭祀之時,借先帝託夢為由頭,譴馮高去南直隸守皇陵。馮高可離開東廠,卸官身輕。可是,現在,橫生枝節,太后不肯放他走。

  太后與貴妃,招招刀光劍影。馮高枕戈待旦,日夜小心,祈望能順遂地淌過這渾水。

  大明朝從成祖年間設東廠起,歷來東廠督公,幾人能善終?

  他笑了笑,向鄭泰道:「陛下的話,咱家自然記得。」

  「但不知東宮的案子,廠公大人查得如何了?」鄭泰問道。

  馮高飲盡最後一口酒,起身,道:「咱家酒醉,該告辭了。多謝國丈、國舅的好酒、好曲。」

  他走到檐下。

  那個叫檸月的女子仍在唱著。

  他走過她身邊,駐足了一剎,匆匆離去。

  馮高走後,鄭家父子彼此對視了一眼。

  鄭泰道:「這個閹人早就暗裡投奔了那老婦。上回他坑了姊姊的仇,咱們還沒報。父親和姊姊何以指望他能被招攬?」

  「原以為,你姊姊生下皇子,他能識些時務,沒想到,還是這麼冥頑不靈。這個馮高,心思細膩,手段毒辣,頗有智謀,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八月那場土匪亂子,咱們便是被他算計了。」鄭父道。

  鄭泰走到檐下,伸出手指,在檸月的臉上來回遊走。

  「不過,今夜這場宴飲,有意外收穫,倒不算是白費心思。那閹人……」

  他獰笑道:「再聰慧的人,都有弱點。那閹人的弱點,便是祝桑榆。走一步狠棋,套住祝桑榆,不愁拿不下他。這一回,不能給他翻身的機會。」

  鄭父點頭。

  兩人驅散一眾閒雜人等,到內室密謀。

  鄭泰道:「我有一策,說與父親。」

  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鄭父欣慰道:「避實擊虛,致人而不致於人。泰兒,你如今可算是長了些腦子。此事成,不愁陛下不易太子。」

  父子倆商定好,悄悄傳信與貴妃。

  翌日,馮高按聖諭,來鄭府宣旨賜賞。

  鄭家父子喜氣洋洋地接了旨,絲毫不提昨夜之事,也沒有再問馮高關於「東宮案」的隻言片語。

  辦完了差,馮高像往常一樣,策馬走官道離開揚州。

  走到揚州城外的梅花嶺,他進驛站飲馬。

  有個戴著斗笠、披著一身黑袍的人等了他多時。

  「廠公大人,借一步說話。」

  馮高聽到聲音,知道了對方是誰。

  「你與咱家,有何話講?」

  那人走進一間屋子,馮高思忖片刻,跟了進去。

  「我想跟廠公大人,做樁買賣。」

  「咱家不與鄭府談買賣。」

  「不是鄭府,是我自己。」

  斗笠摘下,檸月那張酷似桑榆的面孔素淨寧和。

  「我憑什麼信你?」馮高的聲音如梅花嶺的冬梅般清冷。

  「憑這個——」

  她站在馮高面前,脫去袍子。

  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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