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嫌隙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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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裡浮著絲絲縷縷的雲,時而舒展,時而移動。

  「明旭,何事?」

  「聽說,緬王投降了。經此一戰,南方邊境的土司們紛紛重新歸順明廷。市井上的百姓都在叫好呢!還有戲班子編了新戲,叫《獨眼龍戰南疆》,明兒,我帶你去瞧瞧。」他興致勃勃道。

  我思忖道:「朝廷打了大勝仗,確是喜事。大當家快要回來了,咱們櫻桃若知道了,定會很開心。」

  秦明旭搖頭道:「大當家不可能再回神居山的。他現在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肯定會受封將軍,萬歲在京賜其府邸,成為朝廷的武官新貴。」

  他一定會回來的。

  他不會留在京城做什麼新貴。

  臨走時,他說過,建什麼功,立什麼業,我志不在此。但憑一腔熱血,禦寇護民爾。

  仗打勝了,緬賊受降,雲南百姓得安,這就夠了。

  不負他拿命拼殺一場。

  他心心念念的武陵花,四季不敗,在等著他。

  「桑榆,安胎藥怎麼沒喝?」

  秦明旭見桌上的藥碗紋絲不動,問道。他喊來小廝,吩咐重新熬一碗來。

  我想到采樂坊的人命案,低下頭,撥弄著炭火,不經意道:「明旭,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怎麼了?」

  「揚州城出了大案子,鄒成死了。你知道麼?」我用夫妻閒話家常的口吻問道。

  鄒成葭月最後一天死,秦明旭葭月最後一天晚歸。鄒成死在采樂坊,秦明旭去四季酒樓送過冬褥,采樂坊就在四季酒樓隔壁。秦明旭那夜身上那種十分詭異的香味……

  我不知道他究竟與這件事有無關聯。

  潛意識裡,我希望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希望我的聯想是錯誤的。

  「嗯,我看見官府貼的告示了。已經結案了。」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神色如常,好像聊及天氣、生意之類的話題般自然。

  小廝端著重新熬好的安胎藥進來,秦明旭親手餵與我喝。

  「桑榆,世事無常得很,令人唏噓。」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那裡有坦蕩,亦有平靜。

  我一口一口喝著他送到我唇邊的藥,笑了笑。

  揚州城原本不大,偶有巧合,也不奇怪。

  沒關聯就好。

  嗯,沒關聯就好。

  「桑榆,我不瞞你,其實那天,我去過采樂坊——」他放下藥碗,鄭重道。

  我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他道:「我父親的死,你是知道的,與紅姑娘有些瓜葛。我到四季酒樓門口的時候,她瞧見我,說要與我說一些關於我父親的事。然後……」

  冬日的黃昏,來得快而短暫。夕陽似乎陡然斷裂了,無聲無息地消失,天上只殘留著一條血紅。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有聲音響起。

  「姊姊——」

  是馮高的聲音。

  我扶著腰,歡喜地起身,道:「豆芽回來了。」

  馮高一身黑色的家常袍子從門外走進來。很冷的天氣,他習慣穿得很少。深沉的黑色衣裳愈發襯得他的薄唇濃烈而瀲灩。

  我注意到他身後站著一個中年婦人,梳著低鬢,眉目祥和。

  馮高伸手扶我坐下:「姊姊的肚子這樣大了,小心些。」

  我笑:「哪裡有這樣矜貴。」

  「姊姊便是最矜貴的。」他指著身後那個婦人道,「這便是我信上提到的廣府穩婆。」

  那婦人上前,周到地向我和秦明旭行禮。

  秦明旭喊來管家,讓把院裡空置的廂房收拾出一間來,給穩婆住,一應陳設,按府中待客禮儀來。管家答應著,帶著穩婆下去了。

  我向馮高道:「原以為你不拘讓哪個手下把人送過來。誰知,你竟自己來了。」

  馮高與我一同圍坐在火爐邊,道:「一則,舉凡與姊姊有關的事,我總不放心讓別人做,自己辦,安心些;二則,我這回來揚州,也是陛下的意思。」

  他頓了頓,道:「鄭皇貴妃不日前誕下皇子,陛下大喜,命取太倉銀十五萬兩,用作慶祝。並,加恩外戚。晉鄭皇貴妃之父為一等伯,晉鄭貴妃之弟為一品左都督,賞絹帛萬匹。命我來宣旨。」


  「你是東廠督公,宣旨這樣的事,宮中那麼多內侍,何必一定讓你來?」我問道。

  「陛下是想彰顯他對這個皇子的重視、對鄭家的恩寵。讓滿朝野的人,都知道他的態度。」

  馮高似有些沉重,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將手輕輕擱置在我的肚子上,道:「本預計,今年年底就能回來陪姊姊。現在,宮中有些事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與姊姊說不清楚……總之,姊姊要知道,我一直在努力早點回來。」

  他所說的麻煩,或許與皇子有關,與太后有關,他不便說,我也不便問。

  我只是輕聲道:「我知道的,豆芽,我知道。」

  夜幕來臨,冬日的月光,拉長了多情的樹影。外間,庭院寂寥,清癯的樹梢懸掛著一絲寒冷,凝結著一份寧靜。這一夜的爐火、月光都不能預兆,紫禁城中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滔天大波。後世史書上,清清楚楚記載了這一切。由鄭皇貴妃所出之皇子帶來的國本之爭,被稱作萬曆朝最大的浩劫與動盪。

  而我們,只不過是這次浩劫中微不足道的沙子罷了。

  「姊姊,你歇著吧。我去了。」馮高起身道。

  他終於看了一眼坐在我旁邊的秦明旭,笑了笑,道:「秦少爺,江南織造局有本帳冊在你這裡,馮某想瞧瞧。」

  秦明旭連忙起身。

  「請——」馮高道。

  「馮廠公請——」秦明旭拱了拱手。

  兩人前後腳出去。

  又相繼扭頭看我一眼。

  孕中易睡。爐子裡的火炭燒得紅通通的,我烤著火,身子懶洋洋的,倦意襲來,上了榻,便眯著了。

  我不知道,馮高口中所說的帳本,根本不存在。他不是喊秦明旭出去看帳本,而是有重要的話告誡。他從來都是一個警覺性極高的人,沒有任何事情能瞞得住他。但因為,秦明旭是我的丈夫,他有意偏袒,不願細查。這份出自好心的「不願細查」,讓他對事態估錯了幾分。

  有時候,潰一條河堤,只需一隻螞蟻。撬開一塊鐵板,只需一根細針。

  馮高對秦明旭的告誡,便是螞蟻,是細針。

  秦府,花園中的假山後頭。

  馮高和秦明旭相對而立。

  兩人都沒有提燈籠。

  黑漆漆的。

  彼此看不到對方的神情。

  「馮廠公所說的帳本,是何物,在下怎麼不記得了。」秦明旭問道。

  馮高淡淡道:「我不過是怕姊姊擔憂,想法子替你遮著丑。你又做了什麼事,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秦明旭心內不快,道:「我做了什麼,馮廠公倒是說說。」

  「采樂坊的大案,還用我說嗎?」

  「人不是我殺的。」

  「呵,不是你殺的,難道是閻王爺殺的?鄒成死了,再沒有人威脅你了。你的父親死在那個風塵女子身上,她死了,你也算出了口氣。為什麼偏偏是與你有仇的人都死了?秦公子,在我面前,請你敢做敢當。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助你的。我既一心護著姊姊,便不可能為難你。」馮高道。

  時至今日,他不理解為什麼秦明旭在他面前都不說實話。

  馮高的這番斥責,讓秦明旭有口難辯。那句「請你敢做敢當」,仿佛認定了,事情是他做的,連辯解的餘地都不給。「我既一心護著姊姊,便不可能為難你」這句話,更是激起了他克制了很久很久的怒火,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

  馮高的告誡,在秦明旭聽來,與威脅無異。

  秦明旭微微笑著,說了句話:「馮廠公位高權重,怎麼冤我,我也奈何不得。只是,我的妻子,不需旁人來護。」

  馮高沉默了。

  這句話,對他而言,無疑是最扎心的。

  秦明旭精準地刺到了他心裡最痛最隱秘的地方。他眼裡的月光破碎了,碎得怎麼伸手都撈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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