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為王娘娘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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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畫師嘆道:「嘉靖三十四年,本朝抗倭大勝,自有倭患,此為戰功第一。上大喜,命我作圖,永懸於翰林畫圖院中,以警醒後人,世世代代,莫忘外侮。老朽深記,深記啊。」

  我聽得一頭霧水,抗倭之戰,與我有何關聯呢。

  廖畫師又問:「敢問這位夫人,生於何年?」

  我俯身回道:「晚輩生於嘉靖三十九年。」

  他捋須,搖頭:「不對,不對。看來老朽確是年邁,醉心于丹青山水之中,記憶倒是差了,顛三倒四起來。多有打擾,夫人海涵。」

  我忙道:「前輩哪裡的話。」

  慈寧宮的掌事太監急匆匆來喚:「廖畫師,快些去吧。太后娘娘和平寧公主等著您呢。」

  「是,是,是。」廖畫師跟在那太監身後,走遠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馮高喚著:「姊姊,姊姊——」

  我方醒轉過來。

  他深邃的眼眸里,有瞭然的神色:「姊姊,我知你是為身世所傷。但凡有人說些什麼,便放在心上。可我們這些雜技班裡的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就像無根的野草,風吹來,火燒來,便四散飄零。極難尋到來處。」

  是啊。

  他說得不無道理。

  這世上的父母,但凡有活路,怎能忍下心,將孩子送到那折磨人的地方?

  如今要尋,實是難指望的事。

  我澀澀地笑了笑。

  馮高想了好一會子,道:「姊姊,我找了當年的班主好多年,每次都是無果。我畫了他的畫像,交給東廠下轄的一百『檔頭』,大江南北的雜技班都尋遍了,就連廣西、滇境、蒙古都去了,一無所獲。但前幾日,恍然聽到消息,似在冀城的青樓發現了他的蹤跡。我已命手下全力搜捕。現時還沒有結果。沒找到之前,我本不欲告訴你,恐你空歡喜。但見你方才……」

  他攬住我,薄面如玉:「姊姊,你切莫傷懷。不管怎麼樣,我都是你的親人。我有姊姊,不感孤單。也請姊姊,因我,不孤單。」

  我看著他。

  誠然,我沒有憶起到祝家之前的事。但重新認識他一遭兒,至今,縱是撇開前塵,他後來對我做的點滴,他給我的溫暖,已足以讓我把他當作一個親切的弟弟來看待。

  我輕聲道:「你放心,姊姊不傷懷。」

  他笑了笑:「那就好。我每日能看到姊姊開心,我便也好開心。」

  他大紅金色官袍之下的身軀,瘦而高,縱是笑著的時候,也帶著風露清愁。

  須臾,那慈寧宮的掌事太監去而又返,道:「太后突然興起,讓找個畫師給王娘娘也畫一張小像。今日當值的畫師,還有誰?」

  仁智殿的御用內監翻了翻冊子,道:「那會子中宮也喚走了一人,今日當值的畫師都領了召,只有新來的祝畫師有暇了。」

  慈寧宮的掌事內監看了看我,道:「那,祝畫師便跟咱家走吧。」

  這是我宮廷畫師生涯接到的第一個任務。

  馮高鼓勵道:「姊姊,你去吧。太后娘娘、王娘娘都是頂和氣的人。」

  「嗯。」我點點頭。

  我跟在慈寧宮的掌事內監身後,一路朝前走。

  炎炎夏日,宮中卻四時花開,美不勝收。

  他一路跟我說著:「祝畫師,咱家跟你透個信兒,太后讓給王娘娘畫像啊,是給萬歲爺送去的。萬歲爺對王娘娘不上心,好多日子沒來了。太后她老人家心裡急。王娘娘現有著身孕,是太后心坎兒上的人!你可要好好兒畫,若是一紙小像能將萬歲爺喚去慈寧宮看望王娘娘,哎喲喂,祝畫師,你可就是在太后跟前兒立了大功的人了!」

  我笑道:「謝公公提點。」

  慈寧宮,蘭殿頤和,萱庭集慶,是萬歲爺尊養生母慈聖李太后的所在。

  我邁入長信門,見上頭坐著一個圓臉華衣的中年婦人,左右各坐著幾個年輕的宮裝女子。

  一個梳著流雲髮辮的少女,坐在一旁的金藤椅上,白須廖畫師正在給她畫像。聽聞,李太后生得三位子女,當今陛下、潞王,平寧公主。平寧公主因李太后親生故,格外嬌養,承歡膝下。想必,這個少女,就是平寧公主了。

  太監將我領上前去:「稟太后,畫師到了。」


  那圓臉華衣的中年婦人擡頭看著我,道:「這個畫師,怎麼從前沒見過?」

  「回太后,她是今兒新來的。為張大人所薦,十二監已考核過,留了御用。」

  她笑道:「張先生識人,斷是無錯的。」

  她指著右側一個腹部隆起的婦人道:「好生給王娘娘畫,讓哀家瞧瞧你的本事。」

  「遵命。」我俯身答道。

  擡眼,只見,那王娘娘面容寡淡,眉宇間透著說不出的愁苦。

  她本是太后仕女,一朝為萬歲所幸,得懷龍裔。萬歲不認,奈何李太后強勢,逼著萬歲給了她位分。她夾在天家母子中間,左右難為。

  我思慮良久,決定揚長避短。

  她面容不出彩,便以「情致」動人。

  我濃墨重彩地畫了一片桃花,桃花前畫了一個低頭沉思女子的側臉。佐以幼麒麟在畔。麒麟寓意子嗣。思念、母愛盡顯。

  畫畢,在右下角寫了一首七言詩:二月春風瘦如柴,杏花謝了桃花開。幼兒在腹相思亂,萬頃桃花盼君來。

  太監將畫作捧於李太后前,李太后看過,疑惑道:「怎生沒畫王娘娘的面孔?」

  我忙回稟道:「若有似無,掛人懷。」

  她猶豫一下,吩咐太監道:「給萬歲爺送過去,且看他如何說。」

  「是。」太監領命走了。

  片刻的工夫,他歡天喜地回來了:「太后,萬歲爺說,今兒晚上去看王娘娘。」

  「哦?」李太后笑容滿面,向王娘娘道:「哀家跟你怎麼說來著?萬歲爺是明事理的。」

  王娘娘連忙唯唯諾諾稱是。

  李太后歪在軟椅上,瞧著我:「賞這位畫師錦緞十匹,南珠一斛。」

  我跪下謝賞。

  她倏爾悠悠道:「哀家怎麼瞧著瞧著,這畫師眉毛、眼睛有些像一個人吶……」

  她向太監道:「你說,是不是?」

  太監答:「是,是,有些像半洲先生。」

  李太后嘆道:「一說起半洲先生,哀家便想到了狼兵。燕王本意築金台,只謂能收濟世才。何事荊軻終遠去,空憐樂毅不歸來。半洲先生能文能武的一個人,可惜了。」

  太監笑道:「朝廷賢能輩出,如今有張先生在,太后何慮?」

  李太后擺了擺手:「去吧,都去吧。哀家要歇著了。人老了,精神總是不濟。」

  我出得慈寧宮來,聽得有人喚我:「二嬸子——」

  我回頭,見是孫小姐舒遙。

  她昔日在府的時候,被大少奶奶養在深閨,甚少出來。除了在節慶吃團圓飯的時候,我見過她,其餘,並不曾見。她總是不愛說話。我與她不甚熟悉。

  此刻,她羞怯地看著我:「二嬸子,沒想到你竟進宮來了。替我告訴娘親,我想她的緊。好多事,沒她在身邊,我屬實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按禮數向她行禮,道:「闔家望才人娘娘平安為上。」

  她咬了咬唇,沉默不言。

  我走了老遠,見她還是單薄地站在風裡,甚是可憐。

  滿心思緒地回到府中。

  今日,廖畫師的話、太后的話,不斷地在我腦海中交織著。我在書架上拼命地翻找著。得一捲髮黃的史料,並一本《半洲稿》。

  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倭寇大舉入侵,東南塗炭,形勢危急。半州先生以寇強民弱,非藉狼兵不可,疏請於朝。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半洲率狼兵大敗敵寇。

  出師前,與家人道:「外賊入侵,國之大辱。我備黑旗一面,傷則擦血,死則裹身。何懼!」

  讀至此,淚如雨下。

  備黑旗一面,傷則擦血,死則裹身。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廖畫師問了我的出生之年後,直說「不對,不對」。

  因為半洲先生,立下戰功後,被同僚所告,在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被當街斬首於西市啊。

  隆慶初年,方被平反。

  「功不賞,而以冤戮,稔倭毒而助之攻,東南塗炭數十年。讒賊之罪,可勝誅哉!」

  母親說我生於嘉靖三十九年芒種。

  顯然是對不上的。

  那時,半洲先生早已死了。

  我怎麼可能與他有淵源?

  可這些張大人理應是知道的啊,為何他還要對程淮時說那些話呢?莫非,他了解什麼不為人知的內情?

  我滿心疑惑。

  眼前仿佛出現一個舉著黑旗的漢子,與倭人大戰,殺得渾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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