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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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來看姊姊,便來了。」馮高的眼眸黑若曜石,深若幽淵。青紗冠下,一縷發順著白皙的面龐垂落。在夕陽下,他的面孔看起來竟比窗外的花更艷三分。

  我環顧了一下左右。

  他定不是走正門來的,否則,府中的人哪有不知的道理?

  他便是如此地神出鬼沒。

  上次在東廠,他拒了我。程淮時從東廠回來,又患了幾日的風寒。此刻,我對他有些氣惱,有些戒備,抽身便走。

  「馮廠公想到何處,便到何處,我自是管不得。但,我能管得了自己,不與你一處。」

  他忙喚:「姊姊,我,我,我給你帶了餅的!我自己做的!」

  他將一個小盒子舉起,期待地看著我。

  我這才瞧見,他的手上起了幾個紅泡,像是被油濺的。

  我心裡不禁軟下來,停住步子。

  他把盒子打開,舉起一個餅遞給我:「姊姊,你快嘗一口啊!」

  那餅做得方不方,圓不圓,一處鼓,一處癟,像是被踩過的泥團。

  我接過,咬了一口。

  他像是等著答案的小孩,急問:「怎麼樣?好不好吃?」

  見我不作答,他自己捏起盒中的一塊吃起來:「我從昨晚上便開始做了,出了好幾鍋,總算做出像樣的來。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問我要,我沒捨得給他……嗯,沒有姊姊做得好吃……」

  「好吃。」我緩緩道。

  「真的嗎?」他笑起來。

  日頭眷戀地掛在樹梢。

  我與馮高,一人在窗內,一人在窗外,分吃著他炸的餅。

  我正色道:「你今日來,到底是做什麼?」

  「姊姊生辰。我……」他低下頭。

  「你怎知道?」我問。

  轉而又道:「東廠探聽消息的本事,天下無人能敵。想不到,馮廠公連這等小事也能查得出。」

  「姊姊的生辰,我並不需查。芒種時節,餞送花神。花神走了,姊姊來了。姊姊便是花神。」他自然而然道。

  「莫要說這些有的沒的。」

  「程淮時在東廠,我並不曾對他用刑。我若存了心想害他,不是今日的情形。張大人那日面聖,直指陛下胡鬧。陛下認了錯,方罷。姊姊,我告訴你,張大人為程淮時求情,這絕不是好事。你可知,張大人走後,陛下摔碎了三隻茶盞?」

  「陛下前日還賜了張大人一方『元輔良臣』的匾額,匾額從街頭過,鳴鑼開道,滿城百姓皆知。」我道。

  他嘆了口氣:「官場上的事,我知道,我不管怎麼跟姊姊說,姊姊都不會信我。橫豎,姊姊認定我是個壞人,旁人也認定我是個壞人。這沒什麼要緊。我只願姊姊平安就好。」

  說著,他眯起眼,冷冷道:「方才我見姊姊哭。我說過,誰若讓姊姊惱,我便……」

  我倒吸一口涼氣,拉住他的袖口:「你可千萬別亂來!」

  他轉身。

  我急道:「祝西峰再怎樣,是我弟弟!祝家人再不好,也是我的親人!」

  他輕輕一躍,便上了院牆之上。

  他的眼神像被碎石沉破的一池春水。

  黃昏的風將他面頰上的那一縷發吹亂。

  「姊姊,我才是你弟弟。你的親人,只有我。我的親人,亦只有你。」

  眨眼間,人已不見。

  唯余窗台上的一盒餅。

  馮高這個人,總是這般奇怪。他有好多張面孔。反反覆覆。讓人難以揣摩。

  我思量著,趕緊去找祝西峰。

  小音說,老夫人將他們安置在了南苑客房。

  我進得南苑來,見祝西峰正在踢打著院裡的花兒。

  他素來便是這樣,在府中有求必應慣了,稍微有不如意的事,便拿下人或是物件出氣。

  聽見腳步聲,他擡起頭來,見是我,他冷哼一聲,罵了句:「野種!」

  當年,林月進府,給祝家生了個少爺,神氣得不可一世。府中明明有僕役,她卻偏喜把我叫到跟前兒,當丫鬟使。但凡有做錯一星半點,她便罵一聲:「野種!」


  有樣學樣,她的兒子從會說話起,也這麼跟著叫我。

  我竭力避著他們母子。連吃飯都不與他們一桌,寧可端著碗,與小音到灶前吃。

  十一歲那年,我背著林月,狠狠教訓了這個蠻不講理的孩子。結果被父親知道了,罰我在院裡跪了三日。

  往事歷歷在目,都化作了心口的繭。

  這時,林月一巴掌打在祝西峰臉上:「沒王法的混帳東西!她是你親姊姊!」

  祝西峰挨了打,委屈道:「娘,您這是怎麼了?」

  林月不理他,滿臉堆笑地看著我:「大姑娘,我就知道,你心裡是向著我們的。哪有出閣的閨女不向著自己娘家人呢!那會子,姑爺說,他會盡力。不知到底幾時能辦好。大姑娘你催著些……」

  我打斷她:「你們這幾日,少出門。」

  說完,扭頭便走。

  我還是擔心馮高對他們下黑手,所以,特來提醒。

  他們固然有錯,但罪不至死。東廠整起人來,哪有什麼輕重?

  然而,祝西峰還是沒聽我的話。

  翌日晌午,南苑吵嚷起來。

  「西峰,西峰去哪兒了?」

  須臾,我爹和林月到老夫人院裡來,急急說著兒子丟了。

  「半天不見人影,原以為他是淘氣,去街上玩兒了。誰料到,到現在還沒回來!定是走丟了!」林月哭道。兒子是她的命根,現時丟了,她的神情如天塌地陷。

  親家來府上做客,兒子卻丟了,老夫人的面上有些掛不住。

  她忙道:「親家太太莫慌,京城乃天子腳下,想來不會出什麼事。管家,你去府衙報官。桑榆,你帶著人去八街九陌繁華的地方去尋一尋。」

  管家答應著,去了。

  我想了想,亦出得門來。

  馮高。

  定是馮高。

  我徑直往東華門走。

  半路上,卻見大隊的侍衛舉著黃旗,正在封街。

  百姓們嘰嘰喳喳地談論著。

  「聽說了嗎?張大人病重,萬歲爺和太后要親自去探望呢!」

  「嚯!張大人真不愧是位極人臣,生個病,這樣大的排場!」

  「你懂什麼?張大人與萬歲爺,可不止是君臣之義,萬歲爺待張大人如師如父!萬歲爺就是張大人一手帶大的!」

  「慈聖李太后年輕守寡,張大人相貌堂堂,又常常出入宮闈,二人不會是……」

  「快小聲些!若是被東廠的人聽見,可是殺頭的罪過!」

  我向遠處張望,依稀看到馮高的影子。

  想來,萬歲爺和太后擺駕張府,馮高是陪侍左右的。

  我折路回來。

  見街道旁有「天盛樓」的店面。

  客來客往,生意甚好。

  我不禁想起在揚州的情形來,不知這些日子,吳弼和呂圭經營得如何?荷華和她的孩兒是否康健?

  三小姐前陣子乍到京城,生了痢疾。大夫說是水土不服。到現在,還不見好。十日倒有八日不出閨房。每頓的膳食都是丫鬟送去房中。老夫人和我每日都去看兩回。程淮時忙裡得閒,亦常去看望。我五日前給揚州去了封信函,囑呂圭來京交帳。名為交帳,實則是想讓他來瞧瞧三小姐。不知三小姐看到他,能否稍稍緩愈……

  正想著,走到一處窄巷,忽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桑榆——」

  我猛地回頭,竟看見秦明旭。

  我一時竟恍惚起來,不知南北。

  「你怎麼在這兒?」

  他並不急著回答我,而是指著窄巷中的一家低矮的酒館:「桑榆,同我略坐坐,好麼?我來京幾日了,不好貿然去程府尋你。萬想不到今日能在此處碰見你。」

  我猶豫了會子。

  他道:「桑榆,我近來苦悶得很,只是想同你說幾句話。沒有別的。」

  我點了點頭,隨他進了酒館。

  小小的酒館中,竟有女子在唱曲。

  「十個指頭分長短,一樹桃李有甜酸。桃花五瓣天下同,可就是種花人兒不一般……」


  秦明旭聽了那曲子,神色愈發蕭瑟。

  「桑榆,你可知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這首曲子叫《玉蜻蜓》,坊間傳聞,是講本朝申大人的故事。」我笑道:「你怎忽然有心琢磨起曲子來?」

  他飲了杯酒。

  我問道:「你這次來京城,所為何事?」

  「探病。」

  「探誰的病?」

  他又飲了杯酒。

  「桑榆,我心裡的煩愁不知與誰說。細細想來,唯有你,算是半個知我的人。」

  他頓了頓,道:「我若告訴你,我與申大人的身世相同,你信麼?」

  「什麼?」我驚道。

  我回憶著秦夫人的模樣。她是我見過天底下最標緻的婦人了。面如秋月,眼若春曉。她眼中毫無深宅主母的精明,而是處處透露著「不在意」的神情。那種「不在意」,不像是克制,而是發自肺腑。

  難道……

  不。

  怎麼會。

  「我母親的娘家,在湖廣荊州府。」他緩緩道。

  我腦子「嗡」的一聲亂了。

  「你是,你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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