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婚夫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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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你放心,我不看你的腳。」

  對面的男子一本正經地說著。

  他自言會些醫術,要幫我正骨。

  我連忙啐了他一口:「呸!登徒子!誰稀罕!」

  男子嘴角勾出一個清淺的弧度:「哦?這麼剛烈?那你就等著做一個瘸美人吧。」

  說著他做出一瘸一拐的動作。

  氣得我想拿手中的饅頭砸他的頭。

  但是——

  我捨不得。

  這荒郊野嶺的,我和小音帶的乾糧不多了。

  我早已數了,還剩四個饅頭,八張大餅。

  天底下沒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坐船去夫家完婚,路上遇見盜匪打劫。好不容易逃出來,腳卻傷著了。還遇上這與我一樣從客船中逃出來的登徒子。走哪兒跟到哪兒,竟是甩不掉了。

  天色漸晚,最後一絲雲霞像是捉不住的小尾巴,溜了。

  腳上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我忍著不出聲。小音哭道:「小姐,都這個節骨眼了,要什麼勞什子的名節……不如就讓這位公子試試吧……」

  小音是我的貼身丫鬟。

  亦是我的娘家祝府送我的唯一陪嫁。

  一袋粗乾糧、一包舊了的換洗衣物、一個丫鬟,他們就這麼囫圇著將我打發出了門子。

  嫁妝什麼的,一概是沒有的。

  我的繼母,祝府的現任夫人林月揮著手,道:「大姑娘,一路好走啊。」

  我的父親祝老爺循例囑咐了幾句「到了夫家,莫要辱沒門風」的話,說完,便與林月一道折身回府了。

  我笑了笑。

  人都道,寧要討飯的娘,不要做官的爹。

  娘家?

  什麼是娘家?

  親娘沒了的姑娘,有什么娘家?

  正想著,那男子卻不知何時瘸著拐著,到了我身邊。

  他猝不及防地抓過我的腳,猛地一扭。

  「嘎吱」一聲。

  鑽心的疼痛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他背過身去,仰頭哈哈地笑著:「小姐,我可是真的沒看你的腳。」

  小音伏在我身邊,緊張地問:「小姐,怎麼樣?好點了麼?」

  我動了動腳踝。

  這登徒子果然有幾分本事。

  正過骨後,那燒燒的、脹脹的感覺慢慢退去。

  夜幕落下來。

  山風卷著蒼翠的松林。

  男子托著下巴:「小姐,我治好了你,你該如何報答我?」

  我想了想,道:「我送你一個消息,做報答。」

  「什麼消息?」

  「在船上時,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小廝,跟盜賊是一夥兒的。」

  男子霎時間收起臉上的笑意。

  一雙眼像浸在了寒冰中。

  「你是如何知道的?」

  「途經兗州的那個夜晚,他下船打水,在岸上與一個疤臉男子交頭接耳。我恰好出艙透氣,看見了。那疤臉男子,就是今日劫船的盜賊中領頭的那個。」

  「你沒有看錯?」

  「斷然無錯。」

  外祖父隆慶年間做過宮廷畫師,專畫人像。母親學得他的皮毛,已然名揚東昌府。我自幼在丹青中泡大。九歲時,便能臨摹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對人的面容印象細微之至,怎會有差?

  我自知,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欲與他講。但此刻,卻只想與他兩清。

  我從不慣白白受人恩惠。

  不願欠人的。

  男子一言不發,大踏步離去。

  我對小音說:「咱們快些走。」

  「小姐,你的腳……」

  「沒事。」

  我想快些趕去揚州府的程家,拿出婚書,早日完婚。

  這樁親事,是母親在世時為我定下的。


  她說程家是耕讀之家,勤苦恬淡,不慕名利,是個好歸宿。

  母親韶華早辭,卻是為我操了一世的心。

  一滴清淚落在手背。

  月亮在淚珠里晃晃悠悠。

  「且慢!」

  身後,那男子在喚。

  「方才,我去官道邊的小集鎮,買了輛馬車。你腳上有傷,不宜走遠路。」

  他額頭上有汗。想是趕得急。

  「往西五十里,便是渡口。我打聽過了,明日辰時,有艘往南的客船經過。」

  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馬車。

  他道:「多謝小姐今日相告之情,幫了我大忙。外賊好認,家賊難防。那小廝只是個引子,後續恐還有大麻煩。我需折路北上辦些事。就此別過!」

  想了想,我道了聲謝,與小音上了馬車。

  男子在身後道:「在下秦明旭,敢問小姐芳名?」

  我一揚馬鞭。

  「萍水相逢。何必知姓名?」

  「後會有期!」

  他揮著手。

  馬車跑了起來。

  他嘴裡似乎又念叨了一句什麼。

  風聲過耳,沒有聽清。

  小音道:「小姐,奴婢剛剛好似聽到秦公子說,程府險惡得很,讓小姐多保重……」

  「胡說。他連我的姓名都不知,又怎知我要去程府?」

  小音迷惑道:「那許是奴婢聽錯了……」

  趕到渡口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河面的水波,映著月光,格外柔和。

  我和小音坐在渡口等了一夜,到了翌日辰時,果見船來。

  在岸上賣了那輛馬車,換得幾許盤費,便上了船。

  一路往南。

  到了黃昏的時候,只聽船外有人喚一聲:「揚州府到了——」

  南直隸。

  揚州府。

  運河兩岸,酒樓、食肆、商鋪掛著各式招牌。沿青石板鋪成的街道緊而密,就像算盤上的珠兒,肥嘟嘟地擠著,敲打著世間的斤兩。

  好一派繁華景象。

  我與小音走一路,問一路,一盞茶的工夫,找到程府。

  廣梁大門。

  兩邊懸紅燈籠。

  東西兩座高大的石獅子。

  十多個穿著漕軍兵服的官差佩著刀站在門口。

  我心內納罕:母親說程家是耕讀之家,緣何府外有這許多官差?

  小音將我皺了的衣角撫平,臉上怯怯的。

  我緩步上前,那些官差好似沒看見我一般,倒是一個門子傲慢地踱過來,打量我一番,道:「你是何人?來此做甚?」

  我略一思忖,道:「請回稟老夫人,就說東昌府祝家到了。」

  父親是給程家寫過信函的。

  老夫人該是知道我已來了。

  門子聽到「東昌府祝家」幾個字,心領神會,就像是上頭有什麼話交代過他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道:「這邊請——」

  他並不迎我進正門,而是下了石階,領著我繞著府邸走了大半圈,須臾,到了黑油油的一處窄門,方道:「請進——」

  小音拉著我的衣角小聲道:「小姐,這是何意啊……」

  何意?

  側門乃妾室入府的地方。

  程家這是拿我當妾了。

  我向那門子道:「我要見你們老夫人。」

  「老夫人帶著大少奶奶去廟裡上香了。約莫今日是回不來了。」門子拱手:「祝小姐一路辛苦,進府安歇吧。」

  此時,我若進了這門,便是稀里糊塗地默認了「妾」的身份。

  我淺淺笑了笑,向那門子道:「既老夫人上香去了,那就煩請轉告一聲,我今日就不進府了,且先去衙門裡頭說道說道。」

  「去衙門做甚?」


  「《大明律》,以妻為妾,杖一百。我家外祖與程家老太爺是故交,隆慶六年,程夫人與家母做主,下了聘,交了婚書。現時,婚書在手,程家卻以妾禮迎妻,自該請父母官來斷一斷。」

  門子變了臉色。

  他進了府門。

  過了好一會子,才出來,不情不願地領我進了正門。

  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亭台樓閣。

  他帶我到了一處院落,說了句「請」,便離開了。

  「程府著實慢待人。」小音委屈道。

  我抱著行李推開一間臥房的門,道:「既來之,則安之。」

  小音不知道,直到這會子,我的心還是抖著的。

  這世上已無人為我爭取。

  我只能自己為自己爭取。

  我的未婚夫——程府的二少爺程淮時,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一趟來揚州府,究竟是對是錯?

  懷著諸多疑問,帶著一路顛簸的疲倦,我睡著了。

  夢裡情思幽幽,繞著運河打轉。

  「小姐,小姐,你醒醒!」

  小音在推我。

  我眼睛睜開,見天剛蒙蒙亮。

  「何事?」

  小音的話裡帶著哭腔:「小姐!奴婢剛剛無意中偷聽到了程府幾個丫頭小廝的談話,二少爺,您那未婚夫,已死在徽州了!他們說,老夫人發了話,是小姐您帶來的災厄,把二少爺剋死了,要把咱們主僕二人打死拉倒。小姐啊!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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