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了不起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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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步步逼近,是要把她強行帶走嗎?

  沈連翹冷哼一聲,倒是不慌。

  這半年來有太多變化,其中最大的一樣,便是她終於不用再攀上牆頭逃跑了。

  沈連翹放下車簾,對前面駕車的人道:「怎麼辦啊?」

  聲音有些懊惱,卻全無懼意。

  駕車的人握住手中的西施壺,用滾燙的茶水暖著手,淡淡道:「我聽見……有人來了。」

  嚴管家的耳力好,不會聽錯。

  沈連翹掀開車簾,向長街看去。

  先聽到輕微的咳嗽聲,接著一個玄青色的身影緩緩出現。

  他身量修長束起長發,雙手攏在嘴邊,一面咳嗽一面呵氣。腰間掛著黑色的刀鞘,晃晃悠悠拍打衣襟。牛皮靴踢開地上的碎石,人也轉過身來。

  動作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偏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神情疲倦溫和,卻透著神擋殺神的銳氣。

  「心肝妹子要出門?」蕭閒擡起頭,清晨的薄霧被他撞開,露出虎豹凝視獵物般的眼眸。

  不由自主地,夜崖向後退了一步。

  「哥哥來了?」沈連翹探頭出車窗,笑靨如花。

  「你且去吧。」蕭閒道,「這些人擋不住你。」

  馬車向前駛去,隱約聽到有刀劍相擊的聲音傳來。

  「不會打死人吧?」沈連翹道。

  「不會的,」嚴君仆輕抿茶水道,「晉王府的人不會同蕭公子死戰,差不多也就得了。」

  既然攔不住她,他們就會想別的辦法。

  晉王也真是,吃飽了撐的管什麼閒事啊。

  沈連翹腹誹著,京兆府已經到了。

  長街上空空蕩蕩,偶有因為宿醉睡在街頭的人翻了個身起來,凍得哆哆嗦嗦,往家的方向走去。

  沈連翹跳下馬車,雙腳踩著堅硬的街石,左右看看。

  未到值守時間,京兆府門口甚至都沒有守衛。

  一個巨大的鳴冤鼓立在門外,粗草繩拴著鼓槌,掛在旁邊。

  霧色朦朧,她獨自一人。

  那些發出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嗎?

  世界好像還睡著,無人記得她的夫子躺在大牢里,氣息奄奄。

  一陣風吹來,刺骨的寒意凍僵了沈連翹的手指。她握緊又鬆開,一時間有些迷茫,有些難過。

  「要不然……」嚴君仆露出幾分關切道,「讓咱們的人劫獄吧。總能救出夫子來。」

  「不要。」沈連翹緊抿嘴唇,緩了緩道,「夫子他持身清正,不該無辜被冤。劫獄出來,倒叫別人有了誣陷他的口實。」

  讀書人把名節看得貴重,夫子是不會苟且偷生的。

  「也成,」嚴君仆放下茶壺跳下馬車,「鼓槌沉重,我來敲吧。」

  「我來。」沈連翹搶先一步走上前去,「我是夫子的學生,這件事,我來做。」

  鼓槌的手柄是木頭做的,上面有細碎的裂紋。

  鳴冤鼓立於木架之上,鼓皮斑駁,中間已經褪去顏色,不知被多少人敲擊過。

  那些敲鼓的人,跟她一樣,心中有冤嗎?

  沈連翹猛然揮動鼓槌,砸了下去。

  「咚——」地一聲,鼓聲不大,卻擊碎冬日的晨霧,驚飛棲息在屋檐下的鳥。

  那些鳥振翅高飛,掀開一線青白色的天空。

  「咚——」再敲下去,鼓聲隆隆。

  沈連翹想起夫子一身長衫立在學堂里的模樣,那件衣服洗得褪了色,綴滿補丁。

  他脾氣很壞,對學生卻很有耐心。

  《百家姓》和《千字文》,教人開蒙識字;《論語》《孟子》,教人修身養性;《大學》《春秋》,教人治世之道。

  他沒能在朝堂上為百姓鞠躬盡瘁,卻把畢生所學傳授給學生。

  他們懂了,他們用了,天下就能更好。

  他原本可以繼續做一名教書先生,不能大富大貴,卻足以溫飽。

  但他沒有。


  他踐行著自己同學生說過的話: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當有浩然正氣,當行磊落之事,當擔興亡之責,當為生民立命。

  「咚咚咚——」沈連翹猛烈敲擊鳴冤鼓,她的手被鼓皮震得有些麻木,卻越敲越響。

  「什麼人?」

  「什麼人敲鼓?」

  有人推開京兆府的大門,三班衙役衝出來,看到擊鼓的沈連翹。

  沈連翹停止擊鼓立正身子,開口道:「奴家沈氏,擊鼓鳴冤。」

  「為誰鳴冤?」

  「夫子名諱:江恨晚。」

  她擡起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顫抖。

  「大人剛從早朝回來,還未升堂問案。就你自己鳴冤嗎?你留下狀紙,回去等著吧。」那皂吏威風凜凜,揚聲道。

  就我自己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這是小案子,不值得湯瑞開堂審理?

  沈連翹正要辯駁,忽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傳來:「還有我。」

  她轉過頭,見霧氣散去的長街上,走過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精壯的男人,他身穿短衣,腰裡圍一件皮質圍裙。看起來像是屠夫,又像是廚子。

  「是在這裡給夫子鳴冤嗎?」他走過來,看一眼沈連翹,又看著京兆府大門,臉上有些畏懼,又努力鼓足勇氣,開口道,「算我一個。」

  皂吏驚訝地看著男人,問道:「你是誰?」

  「我是夫子的學生,」男人道,「沒學出出息,去殺豬了。」

  沈連翹緊抿嘴唇,看向男人身後。

  長街的轉彎處,越來越多的人走過來,他們步履匆匆,唯恐錯過了什麼。

  有身穿長衫的書生,有衣襟華麗的生意人,有二三十歲的青年人,也有被大人牽在手裡的孩童。

  最多的,是面容樸實的百姓。

  「是這裡敲鼓吧?我們也來告狀。」

  「我是夫子的學生。」

  「我也是。」

  「我不是學生,但是聽說夫子為我們被關起來,這可真是冤枉。」

  「狀紙?寫了!大人您收下!」

  來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擠滿長街,擠得京兆府的皂吏飛跑回去呈報,擠得沒有人敢小看這民意滔滔。

  沈連翹轉過頭,在人群中尋找馬車,尋找馬車上的嚴管家。

  她眼中淚光閃閃。

  遠遠地,嚴管家對她笑笑,比了個手勢。

  真厲害。

  小姐真厲害。

  不,連翹心想,是夫子厲害。

  他是最好的老師,是最好的讀書人,值得學生們的擁護。

  剛剛下朝回來的湯瑞正餓得頭暈眼花,聽到鳴冤鼓的聲音,原以為是個小案子,哪知道皂吏來報,說長街上已經擠滿了人。

  「是民變!」

  湯瑞嚇得胃口全無,丟下碗筷撿起官帽跑出去。

  鋪開狀紙,大致看看,都是為了前陣子抓進來的讀書人。

  其中一人,名江恨晚,正是帶頭鬧事的。

  湯瑞立刻升堂問案,挑了十幾個人進來。

  他一眼就認出了沈連翹。

  沒辦法,當你同一個人打交道太多次,而且屢次敗在她手裡,就總會把她記得很清楚。

  沈連翹,原名良辰,良氏遺孤,傳說也是如今大梁的郡主。

  她這些身份原本都沒什麼,要命的是晉王殿下和世子爺,似乎都對她格外關照。

  好在晉王殿下和世子爺如今都在北地打仗,遠水救不了近火。但湯瑞很細心,他知道沈連翹還有個哥哥,大梁國驃騎大將軍蕭閒。

  那位爺,目前可就在洛陽城呢。

  湯瑞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這事處理好了,能得政績。處理不好,就是邦交問題。再差些,無論是哪位爺從北地活著回來,都少不了給他苦果子吃。

  可陛下有嚴命在前,要餓死那些讀書人。


  湯瑞這些日子一再削減牢里的伙食,雖然沒有真的把人餓死,但也沒打算放出去。

  他不願意殺死無辜的人,也不想自己被皇帝責罵。

  得了,來這麼多人,事情已經大到可以稟明陛下了。

  湯瑞立刻寫一封急信,差人送往皇城,等丞相送呈陛下御批。

  信送出去,他才開始審案。

  「沈氏,」湯瑞道,「你且說說,江恨晚聚眾鬧事,本官把他下牢問罪,有何冤屈?」

  內侍把消息帶到皇帝面前時,皇帝正同剛剛進宮的衛美人共用早膳。

  桌案上擺著蜂蜜花生、蜜餞銀杏、翠玉豆糕、甜合錦四樣糕點;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砂鍋鹿筋、一品官燕四樣葷菜;另有杏仁豆腐、豆沙蘋果、薏仁米粥、玉筍蕨菜、白面窩頭幾樣。

  衛美人坐在皇帝對面,神情拘束不安。

  「怎麼?」皇帝見衛美人不怎麼動筷子,問道,「吃不下嗎?」

  衛美人驚慌起身,回答說是因為昨日吃了夜宵。

  「一碗清粥,只吃了五口,算什麼夜宵。」皇帝聞言笑了笑,衛美人卻更加慌亂。

  昨夜吃夜宵時皇帝並不在她身邊,卻清楚地知道她吃了五口。

  那麼她在這宮裡的一舉一動,豈不是盡在皇帝眼中?

  一絲冰冷的寒氣從心中散開,讓她想要找一處地方躲藏。

  皇帝斜睨衛美人一眼,接過了內侍遞過來的奏摺。

  「這些刁民說是要為那些讀書人申冤,其實還不是在抵制稅法嗎?他們怎麼就不懂呢?徵稅是為了跟匈奴打仗,等仗打完了,自然就可以降低稅賦。難道這些錢,進了孤的私庫不成?」

  內侍垂著頭,不敢作聲。

  「告訴湯瑞,」皇帝道,「所謂殺雞儆猴。不管他們來了多少人,有衛尉軍多嗎?」

  內侍的頭垂得更低了。

  「陛下的意思是?」

  「告訴他們,除非戰事一個月內結束,否則稅法不變,誰敢鬧事,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這是要當街誅殺百姓,以儆效尤了。

  內侍帶著皇帝的口諭退下,帶上兩隊衛尉軍,手提弩箭,向京兆府方向奔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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