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與東家的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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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王劉禮一向是沉著冷靜如沐春風的,可他突然聽孔佑這麼說,也變了臉色。

  原本的擔憂消失,帶著點僵硬的笑,問道:「兄長是什麼意思?要得到身份還不容易嗎?」

  他的手垂在膝頭,拇指輕輕在玉玦的紋路間揉搓。

  那裡陰刻著一條蟠龍。

  孔佑是僥倖逃生的皇族子嗣,遞一封奏疏到陛下案前,待驗明身份,重新入冊就好了。

  到時候撫恤或者封賞,都看陛下的決斷。

  可孔佑卻說要找回姓名,似乎並不打算走這條路。

  他們對坐在几案兩邊。

  劉禮小心掩飾著緊張,而孔佑卻處之泰然。

  「是我逼迫蔡康供出孫坤的。」

  孔佑緩緩道,似乎在聊別人的事。

  「為什麼?」劉禮問。

  他當面提出來這件事,就是懷疑孔佑參與其中。卻沒想到對方坦白得磊落,倒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因為我明明逃出驛站,可官府公文卻說我燒死了。」孔佑似乎想起了什麼,目色中一抹冷肅的光,「是孫坤燒死了監牢里的孩子,丟進驛站冒充了我的屍體。要不然……」

  要不然先帝必然會大力追查。

  他就不用東躲西藏,不用與惡狗搶食,不用藏在死馬的肚子裡躲避刺客,不用人不人鬼不鬼活下去。

  「原來是這樣!」

  劉禮震驚地坐直身子,攥緊拳頭重重擊打在几案上。

  「竟然如此!孫坤受何人指使?兄長放心,本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孫坤或許會招認一個人,那便再審那個人。

  但最終,無人敢招認出當今皇帝吧?

  但孔佑要藉此刨根究底,扯出攀附在朝廷的藤藤蔓蔓,摧枯拉朽,把他們一網打盡。

  他的目光看向一樓大堂,視線掠過民眾時,在沈連翹身上停留一瞬。

  「那就有勞晉王殿下了。」

  晉王點頭起身,同孔佑告別。

  他們二人一前一後下樓,經過沈連翹時,晉王特地同她說話。

  「掌柜好手段,」他眼含激賞道,「先確認真金,再認定足兩。雖然有人惡意搗亂試圖砸場,卻被掌柜藉此宣揚出好名聲。」

  最早的火燒是為了辨認出真金,再借晉王的腰扣用天平稱量,是讓百姓知道,他們沒有缺斤短兩。

  沈連翹雖然應對時有些緊張,但好在並無錯漏。

  她含笑施禮道:「還要多謝晉王殿下。」

  劉禮目光深深地看了沈連翹一眼。

  她的眼睛如陽光下撲閃翅膀的蝶,美麗卻堅韌,並無半點膽怯。

  在哪裡呢?

  似乎見過這麼一雙眼睛。

  「晉王殿下慢走。」

  孔佑的聲音打斷劉禮的思緒。

  劉禮略略收神,含笑離去。

  「東家是不是要夸奴家,順便獎勵一個月的月銀?」

  金樓里的顧客愈發多了,沈連翹和孔佑一同走到二樓去。

  在扶梯旁看向拿著首飾離開的顧客時,她笑著問道。

  孔佑點頭道:「是很不錯,前些日子沒有白學。而且沈掌柜機靈果斷,令人出乎意料。」

  沈連翹鬆了一口氣,旋即又嘆息。

  「怎麼了?」孔佑問。

  他濃墨般烏黑的眉毛蹙起,神情有些擔憂。

  聽說牌匾砸下來,聽說有人鬧事,他在家中怎麼都放心不下,還是趕來了。

  雖然她處理得很好,但到底還是嚇到了吧。

  「奴家在想,」沈連翹微微搖頭道,「前陣子鬧饑荒,普通人家餓死了不少人。就連奴家的老師,都飢腸轆轆難挨春寒。但今日咱們金樓開張,買賣興隆顧客絡繹,突然又好像人人都有銀兩。真是奇怪。」

  有金鋪夥計捧著首飾經過,孔佑和沈連翹避讓到一邊。

  他沒有擡步,而是看著沈連翹,神情微動道:「不奇怪。」


  孔佑驚訝於沈連翹能想到此處。

  到底是身體裡流動著前朝皇族的血。

  對這些事有著異於常人的警覺吧。

  孔佑道:「大周已建國百年。剛開始時,舊朝覆滅新朝崛起,分田地、降賦稅、人人有田種,人人有衣穿,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一派興隆之相。可慢慢的,士紳不斷壯大、金銀聚集在富人手中,百姓就愈加貧困了。所以災荒之年有人餓死在郊外,卻有人在堆砌金銀的屋子裡奢靡度日。」

  他儘量把事情講得淺顯易懂,讓沈連翹能聽懂。

  她聽懂了,閃爍柔光的眼睛看著他,問道:「那……就要一直如此嗎?」

  她餓過肚子,事實上進孔家後,她才知道吃飽是什麼滋味。

  窮人想要的並不多。

  不需要穿金戴銀,吃飽足矣。

  「當然不。」孔佑的眼中閃過一絲懷念,「曾經有一個人,想要改變。」

  要改變,卻不能一蹴而就。

  要慢慢改弦更張,廢舊迎新,甚至還要完善律法,打掉幾個為富不仁者。

  最重要的,是要握有能實施這一切的權力。

  當年那兩人相交莫逆,就是因為有同樣的主張。

  因為這個主張,因為對方是皇太子,良氏才願意歸順。

  只是皇太子還沒有等到登基主政,就死在錦安十五年的大火里了。

  他們都是心存熱血卻不善陰謀的人。

  孔佑修長的手指扶著二樓欄杆,緊繃著臉看向下面。

  沈連翹沒有再問什麼。

  她感覺身邊站著的這個人是在發光的,一種她第一次見到的光芒。

  她靜靜地陪孔佑站著。

  他們像是什麼都沒有說,卻像是什麼都說了。

  這一日晚些時候,在金樓找麻煩的壯漢溜到一處酒樓,拐進事先約好的包房,在那裡見了一位神秘人。

  神秘人丟給他一錠銀子算作酬勞,簡單問了幾個問題。

  「見到東家了嗎?」

  「剛開始沒有出現,後來出現了。跟晉王殿下坐在樓上,說了好一會兒話。」

  這壯漢被驅趕後並未遠去,簡單包紮了燒傷的傷口,便待在金樓外不顯眼的地方,一直盯到金樓打烊。

  神秘人微微點頭,展開一張畫卷。

  「孔家東家,跟畫像上這個人,像嗎?」

  壯漢低下頭仔細瞧了半晌,才點頭道:「有五分像。」

  五分像就夠了。

  神秘人把畫像收進衣袖,點頭離開。

  他是乘坐馬車來的。

  馬車看起來很不起眼,卻能暢通無阻走進御街,在宮門前停下。

  車上的人跳下來,把腰牌遞給衛士驗看後,低頭走進皇宮。

  皇宮很大。

  他左拐右拐,一路被查看過好幾次腰牌,終於接近大周朝最尊貴的地方。

  「陛下在嗎?」他同門外值守的太監低語道。

  「在,」太監道,「晉王殿下今晚求見,同陛下一起用膳,這會兒在陪陛下下棋。」

  「晉王?」

  這人的神情有些意外。

  然而只是微驚,便很快平息情緒,候在一邊道:「卑職在這裡等著。」

  晉王正同皇帝對坐手談。

  大周朝的皇帝,年過不惑,看起來卻仍然英武非凡。

  他喜歡打馬球,喜歡登山,又節制欲望,故而身體強健。

  只是他常常是面露不悅的。

  晉王提著一顆心,在棋局上左衝右突最終領先,可一個不留意,卻又被皇帝毫不留情扼死。

  「你輸了。」皇帝道,「你輸在心軟。」

  「兒臣受教。」

  晉王離開几案,跪下叩頭。

  「孤聽人說……」皇帝窄小的眼睛中迸射寒芒,「你派人去了江州?」

  晉王劉禮心神微顫,點頭稱是。


  他派人去江州,是要找到良氏族長與其夫人的畫像,尋找良氏遺孤。

  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皇帝知道了。

  果然,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陛下眼中。

  「你就沒有什麼要同孤說的嗎?」

  皇帝一顆顆撿起棋子,皺眉道。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好似一瞬間把劉禮按入深水,讓他透不過來氣來。

  「兒臣正要稟報,」劉禮叩頭道,「那個人,回來了。」

  「那個人?」皇帝冷笑一聲,「你竟然都不敢提他的姓名嗎?」

  劉禮按著地面的胳膊有些哆嗦。

  「先太子的嫡子,劉琅,回來了。」他沉聲道。

  「琅」是一種白色美玉。

  是先帝最喜歡的玉。

  相比這個字,他的名字「禮」,其餘兄弟的「敬」「承」「詢」「恪」,都像是隨意起的。

  自從見到孔佑,他一直喚他「兄長」。

  因為「劉琅」二字,是已經進入祖廟,刻了靈位,理應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字。

  這一次,父皇會讓改換名姓出現的孔佑,消失嗎?

  或許只需要一句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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