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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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沒人懷疑過太子。

  皇子的薪俸不多,但這些年來,太子豢養護衛、培植暗探、拉攏朝臣、左右朝事,又在肅清肅王、魏王勢力時,狠辣果決,得到宗室和幾位老臣的支持。

  這些,都要花錢。

  錢從哪裡來?

  皇帝是不會給的。皇帝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羽翼豐滿搶奪權柄。

  那就只能從裴氏那裡拿。

  眾人眼明心亮卻又閉口藏舌,是因為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是皇帝庇護的嫡子。

  為求公道忤逆聖意,如何能活?

  眾人看著李策,似乎被某種力量震懾,不敢反駁質疑,只能把視線挪到李璟身上。

  看吧,李璟又要跑了!

  朝臣已經摸清了李璟的招數。

  困難的問題拋給宰相,麻煩的問題扔給六部,但是若有關係到生死的,就乾脆攥緊拳頭跑路。

  因為這些日子跑得有些多,眼看他已經瘦下來,肚子都不再鼓著了。

  奇怪的是他今日並沒有跑。

  他攥緊拳頭,又無措地鬆開。向李策走了兩步,臉上已看不到關切緊張,只餘一片煞白。

  慌亂、驚駭、焦灼、擔憂,接著是錯綜複雜的崩潰,像戴著一副凝固在臉上的面具,許久都沒有變化。

  「小九,你……」終於,李璟道,「你還病著,是不是病糊塗了啊?」

  起初他的聲音還很清澈,說到最後,已經有了哭腔。

  求求你收回你說的話,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站在你和太子中間,看著兄弟相殘,左右為難。

  這是他一直擔憂的事,而這一天,還是來了。

  「本王很清醒,」李策對著李璟溫和地笑,緩緩道,「五哥既然監國理政,這麼大的事,該稟告父皇才對。」

  親王彈劾太子貪腐,當然是震驚朝野的大事。

  李璟的心揪著,像被人用磨細的石針紮下去,一陣陣刺痛。

  稟告父皇……讓他一怒之下,殺了你嗎?

  李璟向外看了一眼,頭腦混亂,剎那間已忘記去往長生殿的路該怎麼走。

  「殿下,殿下?」長公主送給他的小內侍劉振提醒道,「奴婢為您引路。」

  一個時辰後,李璟帶回了皇帝的旨意。

  從宣政殿到長生殿的路也不過一刻多鐘,其餘的那些時間,沒有人能猜到發生了什麼。

  皇帝如何大發雷霆,如何憤怒生氣,如何責罵發狂,如何氣到昏厥,驚動了御醫。

  這些,前朝無人知曉。

  他們只知道皇帝准了。

  准李策把證據交給大理寺,准徹查東宮,准等太子回京,當堂對質。

  皇帝要向朝廷,向百姓,證明大唐律法公正嚴明,大唐皇室絕不徇私,大唐儲君德才兼備、名副其實。

  今日李策當堂請諫,把事情公之於眾,等同於忤逆聖意、逼迫皇帝。

  眾人看著回來宣旨的李璟,看到他臉上的淚、後背的土、胸口的腳印兒,不由得心中擔憂。

  李璟傳完口諭,在人群中尋找大理寺卿,聲音有些沙啞,道:「崔寺卿,還請你秉公執法……」

  話音未落,李璟的餘光看到了什麼,迅速上前,扶住了軟倒的李策。

  李策昏迷過去。

  朝臣圍上來。

  這可怎麼辦?剛說要審,竟然暈了。

  證據在哪裡?怎麼不把證據說出來,再暈呢?

  那便只能等,正巧劍南道的太子,也要回來了。

  離開太久,王遷山已經忘了回江南道的路。但他知道在東邊。往東走,就對了。

  三人騎著三匹馬。幸而李北辰小的時候便跟隨舅舅學過騎馬,此時竟然絲毫不慢。

  朱彥雖然長得不好,但是很精明。

  他說穿過肅縣,等到了傍晚,正好到達驛站。他拿著劍南道江州府的腰牌,可以免費住店,免費洗澡,免費吃飯。

  三個免費,足以讓他們繞了一點路,到肅縣去。


  他們穿過密林、農田,走得不快,甚至還抽空同遇到的人打招呼。

  「你的疫病好了嗎?」

  「聽說還沒有好的,都去肅縣治療了?」

  休息時,王遷山又注意到別的事。

  「咦,遠處那些人在挖什麼?現在是農耕時節嗎?」

  朱彥伸出手,捂住了王遷山的嘴,把他拉回樹後,警告他道:「噓聲。那是徐州刺史徐功役的部下,他們雖然穿著百姓的衣服,但是為首那個校尉,我認識。」

  軍士不穿制服,只有一個原因,他們在做不能聲張的事。

  朱彥爬上大樹遠遠看看,覺得也沒什麼,不過是挖了一些大坑罷了。

  「福生無量天尊,」王遷山嘆息道,「估計是怕這些病重的人治不好,提前準備著呢。」

  身患疫病死亡的人,都要埋進大坑裡,避免瘟疫擴散。

  三人繼續向前,心中卻都無法平靜。終於,李北辰開口道:「以前在癘人坊,都是死了人,再挖坑的。」

  死了人再挖坑才對。

  畢竟沒有人願意多幹活兒。

  有時候坑少,死人多,乾脆就摞起來。

  怎麼這裡,準備了那麼多大坑呢?

  王遷山看向朱彥,驚惶道:「不會吧?」

  朱彥抱著手臂蹲下來,苦思冥想,半晌才道:「不能妄下定論,眼見為實。」

  既然做了決定,他們沒有去那個免費吃住的驛站。

  荒郊野外,三人苦挨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晨,便見有兩人推著板車,慢慢走來。

  板車上,是摞起來的屍體。

  他們一動不動,隨著車輛的顛簸,無力的手臂晃動著。冬日的涼風掀動他們枯黃的頭髮,穿過他們破爛的衣衫,讓落葉打著轉兒,掉入土坑。

  他們也被丟入土坑。

  黃土從天而降,把他們埋進去。

  「果然是埋死人用的。」朱彥飢腸轆轆,咬著一根草莖,放下心來。

  可王遷山卻沒有動。

  他等那兩個兵士離開,忽然快步向土坑跑去。

  他的道袍像鼓起的帆,又像飛鳥的翅膀,他被土坡絆倒,又手腳並用爬起來。他慌不擇路卻又目標明確,跳進土坑,情急之下,扭到了腳踝。

  「不對不對!」王遷山用雙手翻起土,刨著挖著,情緒幾乎崩潰。

  朱彥意識到什麼,也幫他挖。

  他們先挖出一隻腳,連忙又去前面挖頭,挖出了頭,把對方鼻孔里的土壤清理乾淨,王遷山狠命拍打那人的臉。

  「醒醒!醒醒!」他低聲吼道。

  那人一動不動。

  朱彥的手卻搭在那人的脖頸間,片刻後才道:「死了。」

  王遷山神色頹然,緊盯著死屍,搖頭道:「貧道埋過很多人,很多很多。所以再無人比我清楚,死人是什麼樣子的;染上疫病死了的人,不是這樣的。他……這人……」

  「你聽我說完,」朱彥打了個哆嗦,渾身發冷蹲坐在地上,道,「的確是死了,不過……是剛死。」

  是剛死,是被活埋死的。

  至於為什麼之前沒有動靜,大約是吃了蒙汗藥之類的毒藥,昏迷不醒。

  至於為什麼沒有下毒,直接把他們毒死,大約是因為毒死的人,屍骨能勘驗到中毒的痕跡。

  什麼人,如此歹毒?

  什麼人,如此濫施淫威、草菅人命?

  這殘暴不仁的事,綿州刺史知道嗎?朝廷知道嗎?上天知道嗎?

  有沒有人來管一管?他們可都是人命啊!

  「要攔住他們!」朱彥當機立斷。

  「我們三個?」王遷山義憤填膺,卻還是畏懼地疑問。

  「我去找葉將軍!」朱彥道,「葉將軍向江州方向去了,你們留在這裡,靜觀其變,千萬不要暴露。」他說完起身,王遷山卻攔住他。

  「應該去找楚王妃!」他道,「楚王妃離我們更近。」

  這種事,當然越快越好。


  朱彥也無法確定葉長庚走到了哪裡,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經是十日前。

  但是劍南道兵馬聽葉長庚的,未必會聽葉嬌的。

  「不然這樣,」朱彥道,「我們兵分兩路,我去南邊找葉將軍,你們去北邊,找楚王妃。」

  王遷山點著頭起身,卻又無法挪步。

  他的腳扭傷了。

  最終,王遷山坐在土坑旁,看著兩匹馬遠去。

  朱彥向南,李北辰向北。

  李北辰說,他認得回去的路。他說只要沿著回京最快的官道,一定能找到楚王妃。

  王遷山留在原地,飢餓時,便啃一張餅。

  這一日沒有人再來埋屍。

  或許是蒙汗藥不夠,或許是,那些人終於有了良心?

  深夜的墳塋前,王遷山把超度的經文背了一遍又一遍。

  他渴望成仙。

  這人世間,太苦了。

  背累了,他便迷迷糊糊睡著,直到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他。

  那是數十輛板車,拉著昏睡過去的疫患,向他走來。

  他們!又來活埋病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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