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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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煦元年四月初八,佛誕,休朝一日。

  三更天,皇城鐘樓照例響起了鐘聲。福寧殿寢殿一角案几上的定窯白釉刻花蟠璃紋盤口瓶中,斜斜插了兩枝佛手,低眉順眼地看著地上的蓮花漏。原先的十六扇錦繡花卉屏風換成了潑墨山水紙屏,乃趙栩親筆所繪,被後頭帷帳內夜明珠的餘光映得如薄霧籠山。

  大婚時的喜慶真紅帷帳已換成了青色,真紅緙絲龍鳳椅披、椅墊、隱枕也都換成了素淨的顏色和花樣。羅漢榻上一條皇后專用的鳳穿牡丹紋絲被如往日一樣,雖是被皇帝丟在此地,卻整整齊齊嶄新如初。

  西窗下的妝奩長案上釵環隨意被擠堆在角落裡,上頭的一隻耳環靜靜躺在案下,上頭的珍珠微微發亮,等著司飾女使或典飾掌飾女使將它尋回去。藕荷色彩繪蝶戀芙蓉紋的披帛皺巴巴地搭在梳具箱上。

  沉沉鐘聲將趙栩從夢魘中驚醒了過來。

  他竟做了個十分怪異的夢。才睡了一個半時辰,仿佛已不見了半生。夢裡頭什麼都很順遂,連阮玉郎這個人都不存在,熙寧十一年他受封燕王,熙寧十二年冊皇太子,納皇太子妃鄧氏。

  可那站在他身邊面目模糊的鄧氏是個什麼鬼?偏偏夢裡一切都那麼真實。

  熙寧十四年,皇帝將阿妧賜婚給了太初。他們成親那日,他還上門道賀。和太初坐在帷帳內飲合卺酒的新婦,國色無雙。她起身向他行謝禮,仿似和他從未有過多少交集。他想開口問個明白,卻說不出話,想將她帶走,卻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她一雙瀲灩靈動的眸子中,只有太初一個人。

  他肯定自己是魘著了,卻怎麼也醒不過來,跟局外人一樣看著夢裡的自己,明明只是行屍走肉,竟也荒唐地妻妾和睦子女雙全。夢裡的幾十年恍如一剎,他即位時她已生了兩兒兩女,每每在宮宴上見禮,他心痛難忍,恨不得將御座上那個自己打醒,她卻笑語晏晏一無所知。

  可他又清楚地感受得到,御座上的那個自己,有意無意間總會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再若無其事地移開。

  他無能無力。

  直到太初辭爵歸田,攜了她和子女要回秦州,他親自送到城外六十里處,看著車馬遠去,聽歡聲笑語漸微。春日林間晨霧輕飄,世間仿佛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天明擊鼓催人起,入夜鳴鐘催人息。明明應是晨鼓暮鍾,那送別的春日早間,他卻聽見沉厚的鐘聲悠揚四起,才得以從透骨的無邊孤寂中醒來。

  電光火石,夢中一切清晰無比。趙栩大慟,心如刀絞,緊緊了手臂,懷裡背對著他的人兒動了動。

  「阿妧,阿妧。」

  他急著要確定她是真的,要證明他自己也是真的,手臂箍得更緊,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骨血里,胡亂吻著她,跟洞房那夜一般不得章法,心急火燎得無從下口。

  孟妧是被趙栩鬧醒的,剛好聽到最後兩下鐘聲,辨不出時辰。

  宮裡要過了立夏才撤褥換席,福寧殿的被褥雖然減了又減,但每夜被趙栩摟在懷裡,她即便背對著他睡,也每每總被烘出一身熱汗。

  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胸前被捏得發疼,悶哼了一聲:「六郎?」才覺得自己嗓子也啞了。

  身後那人卻不吭聲,一味廝磨吮咬,手上也更重了。

  想起今日是佛誕,太后請了數十位高僧入宮講經,她辰時便要到坤寧殿處置宮務。不可荒唐,更不能荒淫。

  孟妧掙了掙,去掰他的手臂,輕聲道:「今日是佛誕,不宜——」

  趙栩卻壓住了她,悶悶地伏在她耳邊道:「我想要你。」

  耳鬢似有濕意,孟妧吃了一驚,側過臉在他眼角吻了一吻,果然是鹹的。

  原本推拒他的手便輕輕落在他背上,將他抱住,她柔聲問:「你怎麼了?」

  相識這許多年,她從未見過他落淚,流血倒是常有的事。

  被她緊緊抱住,趙栩身子一僵,半晌才低聲憋出一句:「我做了個夢,你離我極遠極遠,連話也不和我說一句。」

  孟妧又是好笑又是憐惜,又有說不出的熨帖,也只有在她跟前,趙栩才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連個夢也要計較,還委屈上了。

  她抱緊了他一些:「那你便不會來找我說話麼?」

  趙栩更郁燥了,賭氣似的咬了咬她的耳垂,明明是他先認得她的,那時候就將她綁得牢牢的。隨即卻失了輕重地又親又咬起來。

  「阿妧,給我。」固執萬分中帶著莫名的委屈。


  想不出來他究竟夢到什麼了才會這麼難受,孟妧的心化成了一灘水,在他手下,身子也化作了春水。視線越過趙栩的肩,落在頭頂鮫綃芙蓉帷帳的一角上,夜明珠將邊上那朵芙蓉花照得格外嫵媚,她不由得想起那根芙蓉紋的披帛來。昨夜被趙栩架在長案上胡作非為的種種湧入腦海,立時羞紅了臉閉上了眼,身子直發顫。

  他急得手臂都發顫。

  她閉上眼,心甘情願地承受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恍惚想起床頭屜里的藥膏只剩下一盒,昨夜還用了兩回,不知還有沒有了。

  身上的人一衝到底,卻長長嘆息了一聲,似乎放心了滿足了踏實了,只將全身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一動也不動。

  孟妧睜開眼,趙栩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黝黑如深潭的眸子裡似乎還有什麼別的,她一時有些不明白。

  「阿妧?」

  「嗯。」

  她擡起頭親了親他的眼皮,他眼睛卻一眨也不眨,似乎怕眨一眨眼,她就變成夢裡的那個阿妧,疏離客套喊著官家的阿妧。

  「阿妧?」

  她輕輕撫了撫他,將他剩餘的不安撫平:「我在。」

  你在,我在。我在,你在。

  她手指輕輕撓了撓,已經不那麼疼了,就算有些疼,比起他來,微不足道。

  趙栩眸色更深,直起身子大加撻伐起來。唯有這樣才感受得到她的的確確在,真真實實在。那只是個夢而已。

  芙蓉帳簌簌搖晃著,喘息聲夾雜著時斷時續的嬌呼低泣告饒,征戰聲越發如急鼓不斷,水潺潺清澗洶湧,熱氣蒸騰,鮫綃盪出亂糟糟的波紋,許久才平息下來。

  精疲力竭的孟妧昏昏沉沉,被抱去後閣的浴池中也只是舒服得喟嘆了一聲,眼皮也擡不起來,怎麼回到床上的全沒了印象,再醒來時正好聽到鐘樓攢點的聲音,這一百下鐘聲要敲到近卯正時分。

  隱約想起夜裡後來趙栩在她耳邊反反覆覆說著一句。

  你是我的。

  嗯。

  她自然是他的。想起今日休朝,能晚一個時辰起身,她擡起他的手臂,輕輕翻了個身,臉貼上他胸口肌膚,忽地鼻子發酸,趕緊合上了眼,只是越發地熱了。薄絲被裡悄悄探出一雙雪白玉足。

  不多時,遙遙的傳來雞人開嗓三唱:「天欲曙,淡銀河。耿珠露,平旦寅。辟鳳闕,集朝紳。日出卯,伏群陰。光四表,食時辰。思政治,味忘珍。」

  趙栩睜開眼,懷中人不知何時轉過了身子,正乖巧地依偎在他懷裡。

  一顆心落在實處,他伸手將被子掀開來一些,將她摟得更緊。

  她動了動,擡頭看他。兩兩相望,她被他身上的熱氣熏得小臉緋紅,他因回味午夜夢醒後的孟浪而臉紅心跳。

  兩人卻又往彼此身上又擠近了一些。

  他想起她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淚眼漣漣,偏偏又沒了藥膏,不由得又慚又愧,垂首在她眼上輕輕一吻。

  「還疼嗎?」

  她長睫輕顫,搖了搖頭,卻立刻擡起眼,如小鹿受驚般惶惶:「疼。」

  這是怕說了不疼又被他折騰麼。

  一貫厚顏無恥無法無天的皇帝,在萬分憐惜地說了一句對不住後,貼在她耳邊問:「我快活得很,嬌嬌除了疼,可舒服?」

  她閉上眼捂住耳朵,當個木頭人才好。

  這日延福宮設講經台,台旁設了金盤,雖不如大相國寺那個四尺的宏偉,卻也有三尺見方,亦覆了用紫幙做成的銷金龍鳳花木,堆積如山,當中是前些時趙梣去開寶寺請回來的兩尺高的佛子,一手指天,一手之地,金光閃閃。兩側各有香盤。

  待高僧們舉揚佛事後,那金盤裡的佛子忽然周行七步,宮中與會的內外命婦皆愕然無比。跟著就有那藥傀儡出來磕頭謝恩。再解開紫幙,裡頭九龍五鳳寶噴出水來,落在金盤中,香氣四溢。領頭的大德僧舉長柄金勺,沐浴佛子。

  浴佛禮畢,眾僧將浴佛水注入許多銀杯中,供與會的貴人們飲漱。

  向太后笑著派人去給孟妧拿了一杯:「你和六郎甚是用心,老身在宮裡這許多年還是頭一回見著這個,也算與民同樂了。」

  幾位從西京、南京遠道而來的大長公主便也跟著誇讚皇后有心。

  孟妧謝過各位長輩,慢慢說起京中各大佛事今日的盛況,不時就一些習俗和佛理請教大次里年長的夫人們。眾人漸漸談笑風生起來。比起往年太皇太后在的時候的講經會少了許多拘謹。

  待尚食女官命人呈上京中各大寺廟的素點心後,向太后笑道:「好了九娘,你入宮大半個月了,難得今日你母親也來了宮裡,快去說幾句話罷。」

  孟妧笑著行了禮,退出大次,也不用肩輿,便往西邊的小次走去。

  任了坤寧殿司贊女使的玉簪輕聲稟報:「家裡來了夫人、琅琊郡夫人。」

  「慈姑可來了?」孟妧笑問。慈姑雖未哺乳過她,趙栩卻在大婚後讓孟建上了請封摺子,按乳母資格請封為陳留郡夫人。禮部雖還未明宣,程氏有心,三日前便遞了表,請攜慈姑入宮覲見,尚宮局和內東門司早有了備案。

  惜蘭輕聲道:「五更二刻,內東門司的副都知來坤寧殿請印了,因娘娘還在福寧殿,奴便自作主張在箋表上用了印。」

  孟妧臉上一紅,含糊應了一聲,不由得想到此時的趙栩,不用上朝,會在前殿做什麼。

  再走了兩步,小次帳外已沾滿了等著迎她的外命婦。孟妧一眼便見到艷光四射的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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