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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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老嫗掌著燈從裡屋走了出來:「誰啊?這麼晚了——」卻是一口地道的山西口音。

  陳太初乍一看,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這個老嫗。

  穆辛夷笑道:「婆婆,是太初回來了。」

  老嫗上下打量了陳太初幾眼,什麼也沒說,擱下燈,取過一旁的長褙子,披在了穆辛夷身上:「娘子你晚飯也不吃,等到現在,老奴去熱一熱飯菜。」

  穆辛夷眉眼彎彎:「婆婆,你只管去睡。太初會照顧我的。」

  陳太初微笑道:「我來吧。」

  「太初,我渴了。」

  穆辛夷低頭將繡繃上的幾根針收了起來,笑眯眯地看著陳太初,似乎要證明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陳太初起身,從旁邊圓桌上取了茶瓶,倒了一盞茶,輕輕擱到她面前,看了看一旁的老嫗。

  老嫗搖了搖茶瓶,拿起燈抱著茶瓶往外走,手腳十分利索,腰板挺得筆直。

  穆辛夷悄悄吐了吐舌頭,依然眉眼彎彎:「你果然還記得我家在哪裡呢。」

  「嗯。」陳太初凝視著她:「我也記得我家在哪裡。」

  「聞到我家菜花臭了嗎?」穆辛夷格格笑:「婆婆說那是香,明明是香臭香臭的。」

  陳太初也笑了:「是香臭,不是香。」

  「太初,我餓了。你會和面嗎?我想吃碗麵。」

  陳太初站起身,捲起袖子:「我會。」

  穆辛夷兩隻大眼晶晶亮,連連點頭,準備引針穿線。

  陳太初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微笑道:「別再做針線了,傷眼睛。我明日就去蘭州,趕不上回來過端午。」

  穆辛夷看了看手裡的五毒香囊,蜈蚣的腿還沒開始繡,有些遺憾地將香囊放進了針線筐里,取了五色絲線出來:「那我給你編一條長命縷,快得很。」

  「好。」陳太初笑了笑,打開門。

  菜花的味道似乎又不臭了。

  院子裡東頭角落的一間平頂瓦房裡亮著燈,陳太初推開門,見灶下火光烈烈,映得那老嫗一張臉上的皺紋如刀刻斧鑿一般清晰。

  陳太初抱拳行了一禮:「婆婆,小魚想吃碗麵,我來做。」

  老嫗扭頭望了他一眼,又捅了捅柴火,才站起身來。

  陳太初將溫水慢慢倒入麵粉裡頭,筷子不快不慢地攪拌,麵粉變成了雪花似的絮絮。

  老嫗將燈挪到他身前,看著他修長手指很快將盆里的麵粉絮絮捏成了團。

  「你還真的會做。」她似乎有些驚訝。

  「我娘常做給我們吃。」陳太初唇角勾出淺淺笑意。

  老嫗彎腰取了擀麵杖出來:「小娘子她身子骨不好。」

  陳太初撒了一把麵粉下去:「有勞婆婆好生照顧她,待我從蘭州回來,我會照顧她。」

  「她是西夏人吶。」

  陳太初笑意不減:「人只分好人和壞人。」

  「你可是皇帝的表哥,當朝太尉之子,領軍打仗的大將軍。」

  麵團還有些粘手,陳太初用手掌心按壓,揉捏,再按壓,擡起眼看了老嫗一眼,柔聲道:「小魚是我想照顧的人。」

  「西夏和大趙一直在打仗呢。」老嫗雙目澄清,似有精光閃過。

  「很快就再也不會打了。」

  陳太初輕描淡寫地說道:「小魚是小魚,西夏是西夏。婆婆是天波府的人,不也特意前來照顧她?」

  老嫗一怔,似乎沒想到一面之緣也能被陳太初認出來。

  麵團在陳太初手中姿態柔軟服帖,盆里的乾麵痕跡被一一帶走。

  「去年在京兆府大營里,婆婆站在穆老太君身邊,一身銀甲,手執鐵棍,英姿颯爽。楊家女將巾幗不讓鬚眉。太初欽佩。」

  陳太初抱拳深深一揖:「太初見過楊婆婆,婆婆萬福。」

  老嫗側身避了開來:「不敢受大將軍大禮。」

  「敢問小魚的穆家——可是和穆老太君有舊?」陳太初毫不避諱,問得直截了當。

  天波府楊家一門忠烈,到了本朝人丁單薄,去年京兆府遭圍城之難,陳家陷於叛國疑罪,後來朝廷請出穆老太君掛帥,以陳青為副將,才得以順利西征。穆老太君對陳家照顧甚多,返京後兩家也不再避嫌,保持了年節往來。小五出生時,楊家來了三位娘子特意送上賀禮。若小魚的母親穆氏和老太君家毫無干係,天波府又怎會派出這位老供奉前來照料她。


  當年小魚的母親因何不顧安危出手救了父親,父親又為何將她們母女帶回秦州。李穆桃為何會放任穆辛夷孤身返回秦州。有什麼隱隱浮現在了陳太初的腦中,慢慢串聯了起來。

  老嫗輕嘆了口氣,轉身揭開鍋蓋看了看,又坐回灶前的小杌子上。半晌後她扭頭看向陳太初,卻見少年郎並未等著答案,也無追問的意思,正低頭揉著麵團,十分專注。

  「當年楊家四郎也有一身好武藝,可惜定川寨戰敗後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了音信。」老嫗面容平靜,注視著那一團火:「原來他被俘後,輾轉被西涼國的公主招了駙馬,改稱穆易。那時西涼還只是西夏的小小屬國而已。」

  麵團在陳太初手中越來越柔軟,越來越光滑,不再黏手,陳太初取過一塊濕紗布,蓋在了上頭,轉身看向楊婆婆。

  「西涼國被滅後成了夏國的西涼府。四郎和公主殉難,唯一的女兒穆娘子被姻親衛慕皇后收容在身邊坐了女官。」老嫗有些出神:「她卻牢記自己是天波府楊家的孫女,也嫁了一個漢人為妻,生下了辛夷小娘子。後來太后和衛慕皇后先後被夏干帝那賊子親手所殺,她夫君也死在了宮中。她便帶了李穆桃和辛夷逃到蘭州投奔衛慕家,衛慕一族卻險些被夏干帝屠戮盡了。蘭州梁氏就收留了她們母女。」

  陳太初心中一動:「這個梁氏便是今日的梁太后?」

  「傳說西涼國皇室有秘藏寶庫。」楊婆婆搖頭道:「又有說衛慕一族的庫藏也交到了她手裡。梁氏別有用心,待她如上賓。後來大趙在洮州戰敗,你爹爹流落到了蘭州,被梁氏軟禁起來。梁氏一心要招贅你爹爹。穆娘子救了他,跟著你爹爹來了秦州。」

  楊婆婆看向陳太初:「李穆桃將小娘子的身世和往事都一一告知老太君,是為了成全小娘子。小娘子有四郎的楊家信物,的的確確是老太君的重孫女兒,只可惜——實在不便歸宗改姓楊。」

  陳太初長嘆了一聲,有些出神。卻不是因為穆辛夷不能變回楊辛夷,而是感嘆楊四郎的命運。

  楊四郎被俘詐降,恐怕是覺得有機會逃出西涼,卻和公主結下一段孽緣。西涼一直附屬於西夏,每每西夏出兵犯趙,西涼均需出錢出兵出馬。有朝一日卻忽然反抗起西夏來,最後慘遭滅國,西涼皇室也變成黃土一抔,不知道楊家四郎在其中又做了什麼。

  黃沙淹沒了白骨,歲月磨去了記憶。在大趙,百姓只知道楊氏一門七子,均於英年戰死沙場。汴京天波門、天波府,是楊家男兒累累白骨換來的聲譽。於朝廷,於萬民,又怎能接受天波府楊家出了一個被俘的西涼駙馬……楊四郎只能永遠是穆易,穆娘子在秦州多年,也未和天波府聯繫一二。穆辛夷也只能永遠是穆辛夷。

  不過,小魚自己恐怕並不在意,在她心裡,李穆桃依然是她的阿姊,秦州是她的故鄉。

  他也不在意。

  「面發好了吧?」楊婆婆從身後取出兩根木柴:「人老了話就多。郎君見諒。」

  麵條如韭葉寬,幾片薄薄羊羔肉蓋在面上。羊湯雪白,蒜葉碧青,熱氣騰騰。

  穆辛夷埋頭吃得一頭汗,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心滿意足擱下碗,眉眼彎彎地道:「好吃。」

  陳太初見她說著話,小舌頭卻總往上顎舔,就笑了:「燙破皮了?」

  穆辛夷擡起頭給他看:「好像破了一塊大的,怎麼也下不來。」

  陳太初舉了燈湊近了看,一片薄薄的白色軟皮耷拉在她上顎上頭,遂伸出手:「再張大一些。」

  穆辛夷眼睛眨了眨,啊了一聲,把嘴張得更大了,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陳太初,想笑又笑不出,卡著又啊了兩聲,把臉都憋紅了。

  「好了。」陳太初起身去洗手:「以後吃慢一些,吹一吹。還疼嗎?」

  穆辛夷伸出手指在自己上顎輕輕碰了碰,笑眯眯地搖頭:「不疼。快來,我給你系上長命縷。」

  陳太初坐回榻邊,將手中熱帕子遞給她擦汗,再撩起窄袖,腕上那根九娘編的長命縷已經褪了顏色。

  穆辛夷擦去額頭鼻頭的汗珠,將長命縷繞過他手腕,細細打了好幾個死結:「諸邪退避,保佑太初平平安安回來。」她嘻嘻笑著摸了摸那根褪了色的長命縷:「我編得不好看。這個花樣好看極了。」

  陳太初也笑了:「阿妧手巧。你每年都編,也就熟能生巧了。」

  「好。你戴一串長命縷,肯定長長長長長命得很。」穆辛夷哈哈笑。

  陳太初從懷裡取出一隻精巧的小魚墜子,卻是玉雕的,花紋簡單古樸。


  穆辛夷接過去在燈下仔細看:「是太初你自己雕的吧?」

  陳太初微笑:「六郎手才巧,我雕得不太好看。」

  「那你年年雕一個給我,熟能生巧。」穆辛夷朝他眨眼睛。

  陳太初一本正經地點頭:「好,你戴一串魚墜兒,年年有餘有餘有餘。」

  兩人不禁齊聲大笑起來。

  楊婆婆掩上廚間的木門,聽見兩人的笑聲,嘆了口氣,也笑了起來。笑容被夾在層層的皺紋里,平白加深了許多。

  五月中旬,陳太初和陳元初自蘭州摸透前線軍情一起回到秦州,安頓妥當後便去穆家探望穆辛夷。陳元初嘀咕了幾句,反被外婆說了幾十句,氣囔囔的,到底沒有阻攔。

  黃昏的秦州暮春已帶上了暑氣,被烈日曬了一天的垂柳都有些無力地耷拉著,天邊的晚霞火燒火燎,羽子坑的不少烏瓦上頭升起了炊煙。

  陳太初不自覺地越走越快,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這次回秦州似乎有了「歸心」,倒是他從來沒體會過的,並不急切也不緊張,如那裊裊而去的炊煙,寧靜又舒緩。

  輕輕推開半掩的門,院子裡的少女一身粗布衣褲,褲腿半卷,正彎著腰在小小田地里澆水,聽見聲音直起身子,臉上就笑開了花。

  「太初!」

  陳太初見她小臉緋紅,精神不錯,仔細看了看她腳下慢慢的綠苗,笑了:「怎麼種上西瓜了?」

  穆辛夷將旁邊的空桶遞給他:「將軍巷的李大哥送了好些西瓜苗給你家,外婆說家裡種不下了,就分了我一些,快看這裡,開了好些花,密得很。等九月就能吃上我種的西瓜了。」

  陳太初挽起袖子到一旁的井邊去打水。穆辛夷興致勃勃地彎下腰查看蔓葉:「外婆說有些開得晚的花不會結果,要摘了去。以後還要查看生病的和長得奇形怪狀的小西瓜,也要摘除。真是可憐,可也沒法子,不然其他的好西瓜也會長不大。」

  陳太初倒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接過她手裡的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澆下去。

  兩人一個說得詳細,一個聽得認真,很快就把小小瓜田澆透了,到井邊打水洗手。

  陳太初見坐在小杌子上的穆辛夷穿了一雙草履,已經髒得透透的,腳背上都是泥點,笑著捉起她一隻腳,順手替她除了鞋子,輕輕放入盆里:「水不涼,正好洗洗。」

  穆辛夷癢得掙了兩下,險些把盆踹翻了,捂了臉笑得肩背直抖。

  盆里的水立刻濁黃起來。陳太初換了一盆水,上手把她另一隻泥鞋也脫了。

  穆辛夷趕緊自己伸腳放入盆里,彎腰去搓硬硬的泥點:「奇怪,我自己洗一點也不癢。」

  陳太初揚了揚眉,伸手輕輕碰一碰她的腳背。穆辛夷哇哇大叫起來,劈手輪起水瓢就灑了陳太初半身水。

  陳太初笑著隨手撩起盆里的泥水,抖了她一臉。

  盆嘩的翻了,穆辛夷赤腳踩在泥地里,瞪圓了大眼,面紅耳赤地喊了起來:「陳太初!那是我的洗腳水——」

  陳太初垂眸看看她的泥腳,笑意更甚:「你現在變成泥腿子了。」

  穆辛夷低頭看看,連著跺了好幾下腳,泥漿四濺。

  「你現在是泥人了。」她得意地指著陳太初泥跡斑斑的下擺和靴子。

  陳太初彎腰伸手在地上撈了一下,擡手在穆辛夷臉上輕輕抹了一長條泥印,笑得歡暢:「你現在也是了。」

  穆辛夷氣得鼓起腮幫子,兩手亂擦一氣。

  楊婆婆端著小木桌從廚間走了出來,聲如洪鐘地喝道:「多大的人了你們?還這麼胡鬧?還沒入夏呢,就不穿鞋了?仔細著涼。熱水早放好了,小娘子快去洗一洗,換身衣裳出來吃飯。二郎也留下用飯罷。」

  穆辛夷忙不疊地應了。

  這夜,陳太初離開穆家的時候,兩下悶雷,下起雨來。他掉轉頭又推開穆家那從來不鎖的大門,想要借一把油紙傘。

  正屋的門半掩著。裡面楊婆婆的聲音連雨聲也蓋不住:「明年等二郎出了孝,他家也該請個官媒來說親。老太君還等著你從天波府出閣呢。」

  陳太初擡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不出閣,也不成親。」穆辛夷的聲音帶著笑,卻毫無猶疑。

  「胡鬧。」楊婆婆啐了她一口:「我看二郎待你極好,他來了你身子也好一些。婆婆可沒法子照顧你一輩子,若不是為了你嫁去陳家,你姐姐怎麼肯把你送回秦州來?」


  片刻後穆辛夷的聲音柔柔響起:「我和太初好,不是那種好。我也說不清,我和他好得像是一個人,若沒有他,我心裡就空了。若沒有我,太初心裡也會缺一塊。」

  「那還不結為夫妻白頭到老嗎?」楊婆婆納悶嘀咕起來:「什麼不是那種好。這世上男男女女還有哪種好?」

  穆辛夷笑了起來:「沒見過的難道就沒有不成?反正勞煩婆婆再照顧我兩年吧。」

  轟隆隆一陣雷聲滾過,雨又大了許多。

  陳太初微微一笑,轉身邁入雨幕之中。

  微塵四起,大雨仿似落在透明的罩子上,濺起雨點,順流而下,半點也落不到他身上。

  元煦三年,天下大定,燕雲回歸,秦鳳路擴大了一小半疆域,陳家軍威名更甚。

  陳太初從宣化府犒軍匆匆趕回秦州城的時候,又是菜花遍地的時節。

  穆家的木門依舊未鎖,陳太初靜靜站立了片刻,才慢慢推開門進了院子。

  曾經種過西瓜、油菜的兩小塊菜地,空空如也。

  曾經笑眯眯問他菜花是香還是臭,捧著西瓜要他嘗嘗的少女,半靠在羅漢榻上,眼窩深陷,面色蒼白如紙。

  穆辛夷睜開眼,見到陳太初,眉眼又彎了起來:「你回來了。」

  陳太初坐到榻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我回來送送你。」

  兩人靜靜對坐了片刻。楊婆婆進進出出兩回,嘆了口氣還是走了出去。

  穆辛夷忽然輕笑道:「原來太初你一直在等我。」想來他早已道心圓滿了,又怎麼會看不穿她借來的一魂一魄。

  陳太初柔聲道:「爽靈一魂,伏矢一魄,皆來自那枚鳳鳥玉璜的機緣。」

  她曾經答過九娘所問的生辰,自然不是她真正的生辰。可借來的,終究留不長久。

  穆辛夷笑道:「其實以前我也不信鬼神的。原來沒見過真的不是沒有。」

  陳太初溫聲道:「宇宙之大,浩瀚無窮。生死也只是一線。」時間可以倒流,空間可以錯亂,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可能夠自由往來的,卻依然是人的意念。他所陪伴的,無論是誰,皆是他以往種下的因。

  穆辛夷笑著擡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太初,能遇到你,我真幸運。」

  陳太初眼中一熱,溫熱手掌下的肌膚柔滑微涼。

  幸運的是他才對。

  四月,陳太初在穆家的小院子裡將西瓜苗栽了下去,水瓢揚過,翠綠瓜葉生機勃勃。

  陳元初拎來滿滿一桶水:「你會種西瓜嗎真是。」

  陳太初擡起頭,笑道:「小魚教過我。九月大哥就能吃到我種的瓜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陳元初打了個哈哈:「不吃你種的瓜,難不成能吃到豆子?好了,我先走了。」

  收拾完小小一塊瓜田,陳太初回到屋裡,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日暮時分,輕掩木門。

  春草年年綠,故人歸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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