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給梨不給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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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去年秋天,全靠那些秋梨膏,她才潤肺止咳,安然度過。

  她說,前年春天,仰仗他通宵照顧,她才祛除寒疾,得回健康。

  她說,若再往前回憶,還要感謝他幫忙救回父親,更要感激十三歲那年的冬天,他的救助之恩。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她說她從未細數,是因為覺得他會永遠在,什麼時候都不必擔心消失。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常常害怕得忘記呼吸,繼而心中沉痛,在深夜的夢中驚醒,懷疑自己是對是錯。

  最後姜禾在信中說,戰爭難以避免,但是——

  魏忌,你不要死。

  ——魏忌,你不要死。

  好好活著。

  我生了一個孩子,他的樣子可愛極了。以後你也會有孩子,如果是男孩,他們可以做兄弟。是女孩,就讓阿謙保護她。

  為了我們都好好活著,能不能坐下來談一談。

  華夏勢必統一,終止戰爭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以戰止戰。

  我聽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在我心中,你正是這樣的君子。

  你這樣的人,不要戰死在沙場上。

  你若答應談一談,魏忌,別的事,我來做。

  緊閉大門的殿內,魏忌跪坐得端正,淚水卻似乎難以止住。

  他害怕眼淚打濕字跡,身體微微後傾,視線卻仍舊盯著姜禾寫下的每個字。

  她喚他的名字,像他曾經希望的那樣。

  她說怕他死,他的生命在她心中,留有重量。

  她還說如果能談一談,別的事她來做。

  她能做什麼?

  勸說趙政,不要進攻魏國嗎?

  不會的,她同趙政一樣,是想要七國歸一,歲歲太平的。

  那麼她能做的,或許是為魏國王族、權臣、百姓爭取最大的利益,然後整個魏國歸降。

  天下,成為趙政的天下。

  憑什麼?

  魏忌的淚水瞬間止住,雙手攥緊,在几案上重重砸下。

  誰不是出身王族想要君臨天下垂拱而治?

  誰不是夙興夜寐想要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趙政他憑什麼?

  憑他娶了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她嗎?

  那麼這封信,到底是小禾主動,還是小禾在趙政的授意下寫的?

  他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就讓魏國屈服投降嗎?

  白日做夢!

  展信時帶來的濃濃感動,被魏忌心中紛亂的想法擊碎。

  那些感動並沒有消失,卻化作冷鈍的刀,切割著魏忌的心。

  如果不是趙政呢?

  如果這真的,是小禾本人的想法。

  是她瞞過趙政,想要在兩國兵力懸殊的時候,為他謀劃一寸生機呢?

  魏忌冷靜下來,忍不住又這樣想。

  所以送信來的是姜賁代管的衛尉軍,而不是趙政的郎中令軍。

  如果是這樣,那她就會被趙政懷疑了。

  能在六國間為質,卻安然返回雍國即位的趙政,心思機敏狠毒可見一斑。

  小禾若被他懷疑,日子就不好過了。

  送信來的衛尉軍信使等了很久。

  如今蘇渝回到衛尉軍中,親自負責軍機邸報傳送要事。故而雍國王族朝臣之間重要的書信,都是由衛尉軍送達。

  當信使在王宮接到王后這封信,說要送到魏國公子手中時,他雖然驚訝,卻仍遵從命令,毫不遲疑地來了。

  只是沒想到,他等了一個時辰,還沒有等到回信。

  怎麼回事啊。

  信使想,難道這公子府要臨時去楚國買墨,再回來寫回信嗎?

  終於,信使聽到外面殿門打開,有人走動詢問。

  過不多久,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小跑著進來。


  他手裡沒有帶信。

  見到信使,管事躬身施禮道:「勞煩回稟貴主,就說公子認為夏季不適合移栽苗木。更何況在魏國長慣的梨樹,挖去雍國,必然枯死。貴主若想要吃,以後每年果子成熟,公子會差人送去。」

  什麼啊……

  信使微微驚怔。

  竟然是為了一棵樹,而對方竟然連回信都懶得寫,幾句話就打發了王后嗎?

  私底下也曾有人詬病,說王后與魏國公子交好。

  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連棵樹都捨不得呢。

  信使再次確認沒有要他帶回去的信,只好默默記下這句話,再連夜趕回去。

  因為是傳遞口信,不允許私自用筆記下。

  信使生怕忘記,夜裡只睡了兩個時辰,就在夢中驚醒。

  一路上把那短短的幾句口信背誦上萬遍,好不容易回到雍國都城,立刻進宮覲見,竹筒倒豆子般把魏忌的話說了。

  王后的神情果然有些驚訝。

  「他是這麼說的?」

  「是,」信使道,「說是每年給梨,不給樹。」

  「好,」姜禾擡手道,「他這是拒絕了。」

  「拒絕了。」信使滿頭大汗,連連點頭。

  雖然魏忌的拒絕不是他的責任,但不知道為什麼,信使看到王后的神情,忍不住就覺得自己的差事沒辦好。

  他垂著頭,像要鑽進石頭縫裡。

  信使離去,姜禾緩緩起身,在殿內踱步。

  她穿著華貴的深衣,雖然是玄青色,卻在上面繡天鹿鳳鳥,莊重又不失美感。

  當她走動,衣襟被透入大殿的光線穿透一半,灼灼生輝,襯托得她一張臉明艷無雙。

  這張臉是笑著的,可姜禾的眼神卻像是在哭。

  她的唇角微勾,聲音疏離破碎,輕輕道:「在魏國長慣的樹,來到雍國必死嗎?」

  殿內很安靜,侍立在殿門口的內侍和宮婢靜默無言。

  「每年果子成熟,會送來嗎?」姜禾自言自語。

  「誰稀罕?!」她大聲罵道。

  內侍和宮婢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他們沒有見過王后發這麼大的脾氣,頓時膽顫心驚。

  而姜禾已經轉身向殿內走去。

  她大步走到屏風後,走到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然後擡手遮掩面部,蹲坐下來。

  她的眼中含著淚,卻並未落下。

  有時候很難過,不見得就會哭出來。

  姜禾心口銳痛,紅唇微張,吞下喉中涌動的苦澀。

  他拒絕了。

  原來講道理也沒有用。

  信使在止陽宮門口,正巧遇到回宮的國君鑾駕。

  趙政未乘轎輦,他神情從容而來,見到信使避讓,看到對方身上的衛尉軍衣服,示意內侍去問。

  「說是給王后送信的。」

  李溫舟回稟道。

  趙政這才似想起了什麼,點頭道:「喚他過來。」

  信使跪在地上,把魏忌的口信說了。

  好在剛剛複述過一遍,這一回也沒有錯漏。

  「拒絕了啊……」同王后一樣,國君也是這句話。

  語氣比王后還要平和隨意。

  信使頓時鬆了一口氣。

  看來國君和王后一樣,對這個結果雖然不滿,但也算有心理準備。

  本來嘛,一棵樹而已。

  只有內侍總管李溫舟似乎迷惑不解。

  趙政看向李溫舟,問道:「往軍中送信的斥候回來了嗎?」

  「回來了。」李溫舟躬身回答。

  「孤還要回去一趟,」趙政轉身道,「孤要擬旨。是時候,發兵伐魏了。」

  發兵伐魏?

  信使倒吸一口冷氣。

  不是在打楚國嗎?


  所以……

  信使努力理清這裡面的因果邏輯,在心中默默嘆息。

  對方不給樹,乾脆去打一仗。打贏了,把魏國納入版圖,那樹便是我大雍國的樹。

  正是此理。

  國君厲害!

  此時楚國王宮中,楚王羋負芻展眉而笑。

  「不錯,果然是奔著魏國去的。」

  「即便如此,」座中一人起身,正是將軍項燕,「微臣也以為,該在北境屯兵,提防雍國南下。」

  「將軍所言極是。」羋負芻笑了,「將軍莫要忘了,兩年前,咱們在大梁鎩羽而歸的恥辱。」

  「微臣不敢忘。」

  「好!」羋負芻抽出腰中寶劍,重重劈下。

  上好的檀木几案「啪」地一聲被銳器一分為二,他起身道:「這一次,就讓楚國一雪前恥。」

  他能做到的。

  畢竟那個人已經在雍國王宮站穩腳跟。

  畢竟魏忌的門客中,也有他的親信潛伏。

  畢竟,這一回是雍國打魏國,他不過是,去分杯羹罷了。

  且看漁翁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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