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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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駛到楓林晚大酒店的停車場後,楊威依舊握住方向盤,遲遲沒有熄火。坐在車裡,他點起一支煙,內心猶豫著。

  想當年三江口四兄弟是多麼風光,哪個中學的男生不知道他們的大名?學生打群架時只要有人拿出「梅林楊謝」四個字,便能擺平一場紛爭。現在整個社會早已時過境遷,只有傻瓜才會喊打喊殺,四兄弟也各自分崩離析,老四謝邵兵逃亡時被車撞死,老大梅東在澳門倒也混得風生水起,只是不敢再回三江口,留下林凱和他打著法律的擦邊球,做著放貸要帳的活兒。放貸原本就是灰色生意,如今林凱死了,他給方國青灌尿逼得他帶隊遊行,搞得公安要對他往死里辦,如果不跟公安合作,他那些爛事被警察搜羅出來,判個幾年刑是逃不過去的。

  幫公安把梅東釣回來,無論從情義還是利益,楊威都下不去手。可張局長已經放話,梅東抓不回來,楊威還得抓回去。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都有家有室,面對兩難選擇,楊威覺得還是犧牲兄弟吧。

  他掐滅了香菸,按下汽車熄火鍵,下車向酒店走去。

  今天他收到的電話是梅東的馬仔打來的,馬仔說東哥叫他去楓林晚酒店見面。楊威馬上把這情報告訴了宋星,宋星沒有派人直接跟他接觸,而是通過微信叮囑他接下去要怎麼做。宋星還叫他不要緊張,八成不是梅東自己來了,而是派了小弟,讓他穩住,應付過去,不要讓人起疑。

  他來到酒店大堂,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掏出手機撥打了馬仔的電話。接起後,馬仔說讓他稍等片刻。

  與此同時,警方也通過酒店監控將這一切實時看在眼裡。

  過了一會兒,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從酒店電梯中出來,來到大堂休息區,兩人互看了幾眼,小青年上前很有禮貌地問:「你是楊威嗎?」

  沙發邊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擡頭看了他們一眼。

  楊威點點頭:「對啊,我是楊威。」

  婦女別過頭去,心想,這年頭光天化日承認自己病症的男人也真夠坦誠的,這兩個男人約在這裡是要去幹嗎也是一清二楚了。

  果然那個小青年馬上熱切地說:「我們上樓去房間吧。」

  婦女心理鄙夷地哼一聲,用眼睛餘光看著這兩個男人走進了電梯。

  小青年刷了電梯卡,他們到了八樓,進入其中一個房間,裡面還有一個面色冷峻的男子,一見面便伸手一攔:「手機拿出來。」

  「你要幹嗎?」楊威一瞪眼,不滿浮現臉上。

  冷麵男不為所動,帶路的小弟禮貌地笑著解釋:「楊哥,東哥現在身份特殊,我們倆負責他的安全,如果出了事,我們都沒臉混了。您是他兄弟,還望您多多理解,我們這麼做也都是為了東哥好,可別為難我們做小弟的。」

  一冷一熱的兩個人盯著他看,卻根本不給他任何反對的機會。他抿抿嘴,只好掏出手機交給對方,心想,和公安所有接觸的東西都已經刪了,應該不會有問題。冷麵男接過手機,又借楊威的手指頭解開密碼,隨即當著他的面檢查著裡面的信息,一旁熱情的小弟反覆跟他道歉。翻了好幾分鐘,並無異常,冷麵男將手機關機,放進口袋,告訴他離開時會還給他。接著,冷麵男又將楊威全身上下搜了一遍身,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隨後,小青年便開始了試探式的寒暄:「楊哥,林凱哥究竟是怎麼死的?」

  「哎,我也不知道啊,警察還在查,他們也不肯透露具體的事情,我知道的就是林凱的屍體是在一塊空地發現的,他的車也找不到了。」

  「聽說警察昨天把你也關了一天?」

  楊威一愣,知道梅東早就通過他自己的渠道,把事情都打聽過了,宋星囑咐他在梅東這邊不要撒謊,除了跟警方合作的事,其他都一五一十告訴對方,否則很容易有破綻。楊威喝了口水,嘆氣怒道:「我差點就被這幫賊警察關著出不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小青年頗為關切地詢問。

  「林凱前幾天失蹤後,那時還不知道他死了,他失蹤前正在跟方國青——東哥知道他,跟方國青要帳,我以為他逼方國青太緊,方國青找人對付了林凱,所以我找上方國青,給他嘴裡灌尿,逼他說出林凱下落。誰知我走後,方國青全家帶著工人上街遊行,說被黑社會逼迫,事情鬧大了,警察就把我抓了。後來林凱屍體被發現,變成命案了,才把我放出來。」

  小青年笑著問:「可方國青那邊的事還沒弄好,警察怎麼就把你放出來了?」

  「因為我給錢了啊!整整三十萬!」楊威直截了當地說。


  「給誰錢了?」

  「管這事的刑警大隊長王瑞軍啊,我被抓了趕緊托關係給他塞了三十萬,要不然我哪這麼容易出來?他還說了,因為我這案子還沒報檢察院批捕,他才能把我弄出來,如果隔天報上了檢察院,就是花再多錢也出不來。」

  這話自然是警方教他說的,警方商量著如果梅東先打聽過情況,必然知道楊威被警察抓了後又被放了,也只有抓了當天被放才能讓梅東相信。否則若是拖幾天再放人,梅東打聽到這案子的性質,知道一旦捅到上級花再多錢也出不來,梅東肯定會懷疑他是當了臥底才出警局的。釋放楊威的理由,給警察塞錢是最好的解釋,可讓他說給誰塞錢呢?張一昂親口點名,王瑞軍的人設比較符合。王瑞軍當場舉手發誓,反覆表明立場,他從沒收過黑錢,但領導寫的台詞,他怎麼改?

  小青年點點頭,以他的見識,這個理由很符合現實,心想如果楊威是臥底,公安的台詞一般會寫某某上級領導收黑錢,不會寫主管領導收黑錢。

  楊威又嘆口氣:「不過我心裡也在擔心,我出來名義上是保釋,如果警方接下去還在暗中跟蹤調查我,那就麻煩了。像我今天過來,我擔心萬一被跟蹤,我倒無所謂,就是怕連累東哥。」

  小青年自信地笑了笑:「這個你不用擔心,沒有警察跟蹤你。」

  這時,房間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小青年瞬時收斂了笑容,和楊威對視一眼,隨後走到電話機旁,接起來,裡面傳來一個女聲:「先生,要不要按摩?」

  「你們酒店裡有按摩?」

  「我們在三樓,水療中心,您可以下來體驗一下。」

  「哦,不用,謝謝。」

  掛了電話,小青年又跟他閒聊了十多分鐘,走進衛生間,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過了幾分鐘,回到房間,問:「楊哥,跟我去見東哥吧。」

  「東哥在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

  說完,冷麵男先行一步出門,走到外面觀察了一會兒,然後回來敲了三聲門,便先一步離開。

  這時,小青年才帶楊威出門,他們沒有坐電梯,而是走消防樓梯到了十樓,來到一個房間前,敲了三聲門,門開後,小青年便退了出去,進了隔壁一間房間。楊威進門看見一個穿著小馬甲的男人正抽著雪茄,看到他便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威子!」梅東站起身,張開雙臂走上前,給了楊威一個大擁抱。

  「東哥……」楊威有些陌生地看著他。

  梅東笑著解釋:「我前幾年整過容了,跟過去不太一樣,一開始我自己都快認不出來,別說你了,慢慢的,也就看習慣了,怎麼樣,這整得比過去還帥吧?哈哈哈。」

  雖然面孔和他記憶中的梅東截然不同,不過聲音還是如過去那般熟悉。梅東依舊是老大哥的模樣,熱情地招呼他,多年不見,兄弟之情依舊炙熱,梅東向來都講義氣,楊威想到要出賣大哥,不禁更加自慚形穢。

  「你怎麼了?」梅東發現他情緒不對,也沉下聲來。

  楊威只好低著頭解釋:「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林凱也死了,三江口我也不想待了。」

  「那行,等阿凱喪事辦完,你跟我一起去澳門吧,我雖然比不上那裡的大老闆,但帶幾個兄弟討口飯吃是沒問題的。要是你真肯下決心出去的話,你先跟我走,到時我再安排你家裡人一起過來。」

  「可一旦出去,以後想回來就難了。」

  「兄弟,在外面混不輕鬆,但也沒你想的這麼難。就拿我來說吧,我知道公安在通緝我,你一跟我說阿凱出事了,我馬上就過來了,我這麼快你沒想到吧?」

  「嗯……對啊,你怎麼會這麼快?」

  「我這幾天本來就在杭州處理點事情,這不昨天一接到你電話,就趕緊過來了嘛。」

  「可……可你被警察……你怎麼回大陸的?」

  梅東握著雪茄的大手一揮,揚揚自得道:「這是秘密,不過咱們是兄弟,告訴你也無妨,我是正規渠道入境,光明正大。」

  「啊?」楊威沒見過世面,不知道這些門道。

  「我在國內有點生意,可我自己入境肯定要被抓,可有時候自己不過來也解決不了。我後來聽朋友介紹了個辦法,我在國內物色了一個兄弟,我花大價錢整容成他的模樣,現在整形技術可真發達,只要捨得花錢,光從證件照上壓根兒看不出來。每次我要入境,就讓他先通關來澳門,在澳門住著,我用他的證件入境,辦完事再回去,跟他換回來。每年在這上面花的錢可不少呢。」


  「原來如此。」楊威聽梅東把這瞞天過海的秘密就這麼全盤說給自己聽,心下更是愧疚,看著梅東的眼,越發顯得不自在。

  「你是不是還有其他心事?」梅東的臉色漸漸暗下來,他從這小弟的神色上讀出了有事瞞著自己的異常。

  「沒……沒事啊。」

  梅東雙目注視著他,一隻手搭上他肩膀,鄭重道:「我們是兄弟,你叫我來,我就來了,因為我一直覺得兄弟才是最重要的!你跟我說實話,你叫我來,是不是公安的主意?」

  「不……不是啊。」楊威頓時驚慌失措,梅東一雙眼睛全看在眼裡,慢慢咬住了牙齒。

  這時,房間的電話突然響了,梅東警惕地看他一眼,猶豫片刻,站起身,接起桌子上的電話。

  「喂,先生,需要按摩嗎?」水療會所經理周淇的聲音傳來。

  梅東啥也沒回答,直接掛電話。

  正當他要掛上電話,楊威突然說:「東哥,放鬆一下也好啊。」

  梅東一把掛斷電話,頓時眼露凶光:「你剛才叫我什麼?」

  楊威畏懼地看著他:「東……東哥啊。」

  「我去你的,老子當你是兄弟,你還要賣老子!」他抓起菸灰缸就砸過去。

  楊威一邊躲閃一邊哭喊:「東哥,你快跑吧,我也是被逼的。」

  梅東咬牙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用拳頭狠狠砸了幾下他的腦袋,看他這副窩囊樣,重重嘆口氣,拿上外套和皮包,開門就走。

  出了門,梅東走到隔壁房間敲了兩下。兩個小弟出來後,他低聲說了幾句,三人來到沒有監控的樓梯通道,他將外套和馬甲扔給冷麵男穿上,冷麵男將自己的衣服扔給梅東換好。隨即冷麵男走出樓梯通道,快步朝電梯走去,梅東和跟班小弟從樓梯往下走。剛走到五樓,聽到樓下急促的腳步聲衝上來,梅東向跟班小弟使了個眼色,跟班小弟用力點下頭,說了聲「東哥你保重」,小弟故意發出很大的腳步聲響朝樓上逃去,梅東則閃身到樓梯通道外,幾秒後,就見宋星帶著三個便衣朝樓上向小弟追去。

  待他們一走,梅東趕緊閃身下樓,順著樓梯一路走到了地下停車場。他知道既然警方布局來抓他,那麼酒店外面肯定也布滿了警察,不管是走路還是弄輛車,他都出不去。他張望一圈,看到對面一角堆滿了酒店的垃圾桶,旁邊還停著一輛垃圾清運車,他微微一笑,計上心頭。

  此時酒店的地下停車場裡只有張一昂這一個警察,王瑞軍等人在酒店外面布防,宋星在樓上抓人,他獨自坐在一輛社會車輛中實時指揮各方的行動。張一昂看到有個男人走出樓梯,梅東早已經過整形,外貌和通緝令上的截然不同,張一昂本沒有在意,但見這衣著乾淨的男人東張西望一番後徑直朝那堆垃圾桶走去,他不禁悄悄觀察起他來。只見男人走到垃圾清運車後向四周看了一番,隨即動作敏捷地爬進了垃圾車後的運輸箱,躲了起來。

  張一昂當場意識到這人是歹徒中的一員,他趕緊下車,小步快跑來到垃圾車後。

  梅東聽到快速跑過來的腳步聲,知道來人異常,便從口袋中摸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全神貫注地防備來人。

  外面的人已經放慢了腳步,腳步聲很輕,正在向這邊靠近,梅東手心暗自用力,只待情況不對勁便直接動手。突然之間,他面前一黑,只見垃圾運輸箱的蓋子整個翻了下來,隨後聽到閂竿扣下的聲音。

  張一昂拍了拍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梅東牢牢鎖在了垃圾運輸箱中。

  十多分鐘後,宋星和其他幾個刑警押著兩名小弟來到地下停車場跟張一昂匯合,宋星臉上擦破了皮,身上也都是灰塵,說是在抓捕中被人一腳踹下了樓梯,當然那兩個小弟臉上的傷更多,想必是後來被宋星揍回去的。

  宋星一臉沮喪:「梅東跑了,這兩個渾蛋不肯交代他跑哪裡去了。」他回頭一巴掌拍冷麵男頭上,「你老大究竟躲哪兒了?你不說看我怎麼抽你!」

  冷麵男吐了口帶血的唾沫,視死如歸:「我不知道,我老大根本沒來三江口。」

  「局長,楊威說梅東剛才是在的,他整過容了,楊威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我想他可能還躲在酒店裡,王隊正調人來封鎖酒店。可千萬不能讓他逃出去!」

  「整過容?」張一昂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那我抓的這個八成就是梅東了!」

  「什麼!局長你抓了梅東?」

  張一昂走過去拍拍垃圾車:「我把人關裡面了。——喂,裡面的,你是不是梅東?」

  外面交談的聲音梅東聽得一清二楚,兩個小弟都被抓,外面全是警察,現在他就算說我不是梅東,我是梅西,也逃不出去了,只聽運輸箱裡傳出一個沮喪的聲音:「我是梅東。」

  兩個小弟一聽這聲音,頓時變了臉色,警方一看這表情,就知鎖裡面的人是梅東無疑。

  一堆刑警抓梅東被他跑了,宋星還被對方小弟打得鼻青臉腫,張局長卻赤手空拳、單打獨鬥擒獲梅東,將他一把扔進垃圾箱鎖了起來,一時之間,這條大新聞傳遍了三江口公安局內部的各個微信群,全市警察都對張一昂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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