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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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家遷走,那淮陽國呢?」

  靜了片刻後,有人問道。

  「不再有淮陽國了。」

  裘元魁回道。

  「三郡收歸朝廷,會暫派總督統管,三年後拆分入涼、勝二州。」

  他看到庭院外不知不覺圍滿了人,想努力拉開嘴角做出個輕鬆笑容,卻做不到。

  「那咱們呢?」

  有個變聲期的聲音追問。

  洪範循聲望去,見一位眼熟而不知姓名、大約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年軍官自院外擠進半張臉。

  「想繼續從軍者可轉任朝廷軍官,降二級任用。」

  回話的是夏侯凌。

  「若不想從軍的便回家去,過自己的日子,從前做什麼以後就做什麼。」

  眾人初聽俱是茫然,許多腦子慢的過了片刻還未轉過彎來。

  裘元魁見他們木訥,終於忍不住再開口。

  「沒有咱們了。」

  「與天風軍一樣,百勝軍也要散了……」

  他身子晃了晃,眼神散了剎那才又聚回。

  庭院內外的地面仿佛塌了,所有人的心都發空,靈魂向虛無的未來墜落。

  所謂「從前」,在淮陽國是格外遙遠的事——百勝軍起勢固然只四五年,但亂局已綿延十年不止。

  洪範站在檐下,打量雨中的將士。

  每一滴雨水仿佛一道微型瀑布,沖刷在一張張或茫然、或疲憊、或無助的臉上。

  他們年紀天差地別,小的還在長個,老的發須半白,唯臉龐相同,都在烈日與大風中鍛得黝黑。

  多年走來,這些人背負的越來越多,多到自己認不得自己,如今卻要在一日內全卸下——先是槍矛,再是甲冑,最後是百勝軍的名字。

  天地間,時光箭射而前,卻獨獨在這些人身上回退。

  他們的眼神漸漸飄忽。

  一枚枚黑色的瞳孔仿佛幽深的通道,裡頭奔跑著野孩子般的念想。

  打獵的林,

  耕種的地,

  闊別的鄉人,

  江夜上破開亂雪的漁燈,

  淺溪中赤手可掬的冷水魚……

  像失憶的人想起了過去,像掉魂的人找著了魂。

  於是眉眼雌伏,眼神的淡漠裡長出些溫吞。

  洪範看得清楚,庭院裡的不再有將軍,不再有軍侯,不再有十夫百夫之長,而是伙夫、漁夫、農民、礦工、縴夫、裁縫……

  在三郡廝殺了一年,他此時才突地驚覺,沒有人生來是為了打仗。

  會繼續往下開。

  徐運濤接過主持,說向更細碎的問題。

  這些事與外人關係不大,洪範聽了片刻便獨自退席。

  中庭外,樹皮灰白縱裂的楊樹五日前才凋盡,此刻枝稍上竟長出了指甲片大的嫩芽。

  雨漸止。

  風間客的骨灰被洗入溝渠。

  洪範出了龔府。

  他看見街舍破碎的雲嵐煥然一新,竟有了分活氣。

  ······

  六月二十九,夜。

  龔府後堂。

  月高懸,風過庭。

  枯草飄搖如黃煙。

  今日是段天南頭七的末七,禮格外重。

  白紙燈籠掛在院外,棺前焚香棺側明燭,祭案上擺滿了美酒佳肴。

  弔唁者已散了大半。

  古意新盤坐在蒲團上守靈。

  洪範在院外籌備第二日的車隊。

  待明日,棺木將啟程,一路回往七千里外的河間國文石村。

  路遙倒沒什麼。

  洪範心裡划算不停的是安葬的方式——元磁武者的遺體價值高,難免有人覬覦。

  正在這時,他聽到有腳步聲近前,卻不知是何時入的院子。


  古意新感知到洪範的緊張,伸手攝來牆角短槍。

  「怎麼了?」

  他問道,卻見洪範鬆弛下來,引一人邁進院子。

  來者鬚髮花白、面容蒼老,身形矮小卻筆挺。

  竟是關奇邁。

  「我來送送他。」

  武聖自報來意。

  眾人急急行禮,古意新亦連忙起身。

  關奇邁擺了擺手,先對棺木躬身微禮,又去廊下矮桌上取了香油,給供案上的長明燈添了最後一次油。

  「明日就過頭七了,之後怎麼處置?」

  他放回香油,毫不生分地對古洪二人問道,仿佛是早認得他們。

  「回山長,我們打算送段大哥回桑梓之地,落葉歸根。」

  洪範恭敬回道。

  「我看門外在備車,原來是要去河間。」

  關奇邁點點頭。

  「他的事我多少知道些——父親好多年前就走了,長兄與幼弟因斂財事與他關係亦不好。」

  「更何況河間仍屬後氏,我看沒必要折騰。」

  他說著虛抬手掌,仿佛隔空撫了撫木棺。

  「天南有心上三榜,可惜差了一著;不如讓他與風燁熠比鄰而居罷。」

  「青山為棺,天地為槨,如何?」

  關奇邁問道。

  既是與風燁熠為鄰,所說青山顯然是指風雲頂。

  但風雲頂光禿醜陋,哪裡算得上青?

  眾人心頭猶豫,只是不敢反駁武聖。

  而古意新對於這類事照常沒有主意。

  洪範卻想著人一旦被埋進土裡,便要永遠比最近的花草矮上三尺,葬在山頭俯視人間反而不錯。

  「我覺得挺好。」

  他於是出言贊同。

  「你二人是他生前最親近的人,既然都沒意見,那就按我說的來吧。」

  關奇邁既做了決定,當下便動作。

  他揮開祭案,走到棺木旁單手虛托,抗棺在肩。

  人群讓出條路。

  這時候,洪範用堂下紙筆臨時寫了十數字,雙手呈給關奇邁。

  「這是我曾在書中讀過的一聯。」

  他低聲道。

  關奇邁掃眼讀罷,點點頭,大步而出,在院中飛升。

  月光如焰,此時無聲流瀉。

  洪範躍上院牆,視野掠過如黑魚背鰭般林立的無數屋脊,望向城南獨峰。

  風雲頂受風雷環護打磨,多年未曾沾水,這兩日被新雨浸潤,表面反沁出紅色,像一整塊的雞血石。

  關奇邁越升越高,幾息便有數百米,瘦小的身形很快半隱於夜幕,只那尊上過漆的巨棺在半空映著月火。

  洪範不敢眨眼。

  他看見人峰平齊、星河如瀑,關奇邁只伸手一指,風燁熠曾埋骨的崖頂便夸嚓裂開。

  一道雷鳴自山體中釋出,須臾間逃向天際。

  棺槨放入,山再合攏。

  關奇邁迴轉身子,背著燃燒的星空,面向雲嵐城張開臂膀。

  於無聲中,一層紗自地面浮起,往風雲頂圍攏。

  洪範定睛瞧去,竟是七日前滿城凋落的草木種子。

  《乙木青狼經》位居十經之一,曾銷蝕山川製造出金海沙漠。

  如今神通逆轉,釋放出海量生機。

  風雲頂下,岩縫裡竄出芽,芽又成草,草再成枝,直到無窮枝幹搭建的碧色層林浪潮般翻湧,一點點拱碎禿山的軀殼,蔓延至獨峰之巔。

  洪範仰面看著,渾身酥麻。

  一棺入葬,禿山換了魂魄,回返數十年前的青春鼎盛。

  長風過處,山上林濤陣陣,仿佛一條大江奔流在天頭。

  數百丈高崖,唯有風燁熠遺字如舊。

  【一念天罡意,萬里獨步風。】


  關奇邁不動這前輩遺蹟,只以指作筆,在更高處書寫。

  沙石簌簌而落,勾勒出新聯。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洪範默讀此聯,痴了好半晌才回過神,手一摸兩頰上全是風冷了的濕痕。

  他看向旁邊古意新等人,一個個都已在沉默中涕泗橫流。

  默哀半刻鐘後,關奇邁自天而返,懸在十丈高處,俯問洪範。

  「赤沙,你既晉入先天,可願升紫綬天下騎?」

  洪範抹了把淚,點頭。

  「好。你回西京將此間事與許龜年結算,了了便可來神京尋我。」

  關奇邁說完升入夜中,往東北去。

  天野寂靜。

  月光淘洗著荒蕪的城。

  PS: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七絕·改詩贈父親》毛澤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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