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怪魂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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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依舊, 故人不在。說起來,這的確是件不圓滿的事。

  浮雲卿握緊染料桶,打量起這面牆。

  「從前, 有一位教我習武的先生,常待在我身邊。」她輕聲說,「後來他走得匆忙,連口熱飯都沒吃上。過去這幾年,總會夢到他, 夢裡他還是那龜毛脾氣,被我的懶惰氣彎了腰,拽我去跑圈。日頭很毒, 我慢悠悠地往前跑, 他氣得跺腳。後來拿我沒辦法,他就陪我一起跑。高高的影子灑在我腳邊,我悶著頭,只顧踩他的影子。就這樣一直跑,跑到夢醒。」

  王老漢睞她枯起眉心, 安慰道:「人活一輩子,哪能不經歷揮手告別呢。也許他早在你沒注意到的時候,鄭重地向你告了別。」

  沒注意到的時候嚜。浮雲卿盯著巷牆, 胡思亂想。

  那時卓暘站在崆峒山頂, 叉著腰杆, 頂天立地。欣賞過山頂風景,他笑得肆意張揚,朝尚在山坡處掙扎的她揮了揮手。

  她沒看清卓暘眼底的不舍, 也就連帶著忽視了他的告別, 只當他還在戲耍她, 追著他打了好幾拳。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釋懷,可有些人事是一根陳年老刺,扎得比海還要深,捱過再多年歲,也拔除不掉。

  卓暘,緩緩,行香,許多無辜的將士……

  他們走得那樣匆忙,在數九寒冬,披著單薄的衣裳,飢腸轆轆地上了路。

  連坐是最殘酷的懲罰,但凡有點良心,都不願背上連坐的罪名。自己怎樣不要緊,最怕拉無辜之人下水。

  於浮雲卿而言,她知道那場騙局註定會落在她頭上,所以能原諒所有隱瞞與欺騙。她知道深陷騙局的她會無比痛苦,但於國朝百姓而言,這僅僅是一場普通的動亂而已。

  她還記得出降那日,坐在雲鳳金銅檐子裡,聽到的都是百姓的祝福。偶爾抬眼,瞧見他們亮晶晶的眸子,心裡便下了決定,她萬不能叫百姓失望。

  她擁有的,精緻華美的簪珥,柔軟貼身的繚綾,美味的珍饈佳肴,全都由賦稅鋪就。

  想通這點後,她就什麼都不怨了。她願意犧牲在這場騙局裡,只要能牽制住敬亭頤,牽制住數萬叛軍,給百姓鋪就一個盛世。就算犧牲,也是英雄。

  可無辜的人不該犧牲。

  浮雲卿抬眸,拿著瓦片往牆上胡亂抹幾下,一幅畫的雛形就顯現出來。

  王老漢雖沒看懂,畢竟只有幾條交叉的線,可開口仍是誇讚,「好!我就等著你大功告成囖。寥寥幾條線,就能繪出千里江山。小娘子,師從何人吶?」

  浮雲卿回道:「無師自通。許多事都是自己照貓畫虎學來的,不成體派,只圖個開心。有疑惑就翻書,再不濟問問身旁其他人。」

  王老漢又誇讚一番。待他走遠,敬亭頤才推開月官渡的門,朝浮雲卿踅去。

  他問:「打算什麼時候開始畫?」

  浮雲卿悵然地搖搖頭,「染料桶都提來了,本來想當場作畫,結果剛才想了些事,一下就沒了興致。」

  敬亭頤接來染料桶,「不急。長長的畫卷慢慢去畫,還有很多時間呢。」

  攬過她的身,蹭了蹭她的側臉,溫聲道:「午膳做好囖,是你愛吃的撥霞供。我可是待在廚房裡忙活了一晌呢,快去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有一聲沒一聲地搭著話,不覺間就走到前堂。

  倆人正埋頭用膳,那廂麥婆子撳著一封書信走來,遞到浮雲卿手裡。

  麥婆子窺著她的臉色,猶豫道:「這信,是福州遞來的。」

  言訖,見浮雲卿怔住。闔宅只認得一家福州人,不過自打搬到臨安,與那家就不曾有過聯繫了。

  浮雲卿顫抖地拆開信,默聲念著信箋上的幾列字。

  「是緩緩的爹娘來信。官家仁慈,念榮家舊情,將榮伯調到滑州任知州。」浮雲卿說道,「滑州屬京畿,離繁華的京都近,又是京畿諸州郡的腹地,出行便利,最宜久居養老。榮家早已啟程,北上必經臨安。榮伯說,榮家明日就能走到臨安。寫信是想問一問,要不要趁此時機聚一聚。」

  從前耀武揚威的榮殿帥,如今風塵僕僕,老態盡顯。緩緩走後,榮家人徹底沒了精氣神,一連窩在福州數年,終於捱到北上的時候。

  浮雲卿稱榮常尹為榮伯,驀地拉進兩家的距離。大家知她心中所想,連連附和說當然要聚。

  敬亭頤側目問:「要去哪裡聚?信上可有提到?」


  浮雲卿說沒有,「不過榮伯知道我住在哪裡。他們在錢塘門下船落腳,那我們明日先去錢塘渡口接應。不如就聚在月官渡罷,月官渡說是座宅邸,不如說是座小園林。觀景布膳,膳後倘若人家要去哪裡玩,那我們就盡地主之誼,陪他們去逛逛。總之要讓人家心裡踏實啊,畢竟是緩緩的爹娘。」

  敬亭頤應聲說好,把浮雲卿的話記在心裡,與婆子女使一道把宅邸收拾乾淨。

  次日清早,渡口霧氣尚未消退。浮雲卿翹頭以盼,終於迎來一隊人馬。

  為首的是榮常尹與呂氏,倆人遙遙睞見浮雲卿揮手,旋即投過去一個真誠的笑容。

  見面才知,榮家人有多滄桑。跟在主家後面的小廝舟車勞頓,腳一落地,先趴在河邊噦了幾聲。麥婆子見狀,趕忙給身後僕從使了個眼色,示意僕從照顧小廝。

  最前面,榮常尹與敬亭頤走成一排,浮雲卿與呂氏走成一排。

  蒼老的長輩早已看淡生死離別,所以提及緩緩,呂氏只是嘆了口長氣,並不刻意避諱。

  呂氏塞給浮雲卿一個香囊,「這裡面是緩緩摻出來的香丸,能存放幾十年呢。我在她臥寢里收拾物件時,發現一整箱香囊,裡面裝著各種香丸。箱蓋上貼了張紙條,上面寫哪些香給爹娘,哪些香給好姐妹。叵奈那時府里急著辦喪事,忽略了送香這事。等再清閒下來,榮家要去福州,您也搬到了臨安。兩地相隔,中間隔了五六年罷,再沒聯繫過。」

  說起過去那些事,大家都很感慨。

  浮雲卿搓著香囊袋,囊袋裡幾顆香丸滾來滾去,隱隱能聞到一股清淡的果香。

  「那時我也急,急著去鄧州。那夜,緩緩冒著被砍頭的風險闖出詔獄,把我帶出公主府。那夜下了很大一場雪,緩緩衣裳單薄,潦草交代幾句,便騎馬直奔青雲山。後來再見,是在汴河邊。」

  呂氏掖捧淚,說道:「青雲山有座墳頭,是許太醫的墳,是我女婿的墳。緩緩出事後,榮家也常遭非議。都說我養了個只要男人不要爹娘的白眼狼,可分明當娘的最了解孩子。緩緩愛讀史書,姑娘家的身,卻生了顆入仕為官的心。可這世道,小娘子哪能當官啊。這世道,對聰明人不公,對娘子家不公,更對聰明的娘子不公。緩緩想為百姓做事,願望不成,憤怒,不解,灰心喪氣。她哪裡是因為許太醫投河呢,分明是因為這不公世道。」

  言訖,又怕話里怨氣太重,旋即補充道:「好在如今民風越來越開放,官家聖明,設女官司,女官也能進舉為官,持笏板入朝。像請仙這種玄乎事,也不必再瞞著人做。噯,緩緩要是能再多熬幾年就好囖。」

  浮雲卿說是啊,「盛世里,日子總歸是會越過越好的。」

  呂氏擠掉淚珠,將話頭轉到浮雲卿身上,「您這幾年,過的還好麼?」

  問話時,浮雲卿正盯著前面敬亭頤的身影。她沒由頭地勾起嘴角,「日子嚜,還像從前那樣湊合著過。不算頂頂好,不算極其差,湊成『一般』倆字。」

  不算頂頂好,她的確痛苦過。可熬走苦日子後,自己也感到驕傲。最痛苦的時候,就算身旁圍著親朋好友,自己走不出來,再多的鼓勵安慰都無甚大用。曾經以為過不去的坎,自己都勇敢地邁了過去。

  孤獨,勇敢,慢慢走上正路。

  不算極其差,臨安的確歡迎所有久別重逢與破鏡重圓。兄姊妗妗姐夫圍成一圈,而她坐在圈中心,抱著許多可愛的後輩,逗著毛茸茸的貓狗。大家其樂融融,聊家長里短,聊重逢後的喜悅。

  再後來,她與敬亭頤重逢。兩個破碎的人治癒彼此的傷。

  敬亭頤給她搽去疤的藥膏,朝她手腕處吹了口氣。他還當她是一痛就哭的孩子,哄道:「吹一吹,疼痛飛飛。」

  夜間,她偶爾被敬亭頤箍得喘不上氣。起身看,原來敬亭頤深陷夢魘。她拍著他的背,「不怕,我在你身邊。」

  而今,她與呂氏並排走,聊起雞飛狗跳的從前,也都能心平氣和地說一句,「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該向前看了。

  敬亭頤這樣安慰榮常尹。從前互看不順眼的倆男人,今下竟也能和氣地坐在一桌,對酌噇酒。

  榮常尹抹了把老淚,「仍能想起,當初與你明里暗裡地爭鋒比較。那時我想,這年青人真是捉摸不透,渾身古怪。」

  敬亭頤輕笑,「那時我也想,這長輩真是執拗,不撞南牆不回頭。不過心眼淺,野心都寫在臉上囖。」

  兜兜轉轉,重逢離別,鑿成完美的閉環。


  送走榮父榮母,浮雲卿癱在圈椅里,失神發呆。

  敬亭頤走到她身後,揉著她酸疼的肩膀,「當初我發覺榮緩緩動機不純,唯恐她害你,總提醒她離你遠些。我與她做了場交易,只要她承諾不害你,離你遠些,我就會告知她許太醫的墳冢所在。」

  浮雲卿被揉得舒服,哼唧一聲,「你倒挺誠實。就是總愛打馬後炮,這些事,還有那些事,倘若能提前跟我說聲,我哪裡會生你的氣。」

  「她應聲說好,可實際照樣與你有來往。她很聰明,那時時局變化莫測,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哪還顧得上約見。你和她的見面次數慢慢變少,她告訴我,已經與你鬧掰。我沒時間去想她所言是真是假,稀里糊塗地說墳冢在青雲山。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敬亭頤有些懊悔,「倘若晚些時候再告訴她,興許她就能多熬幾年。興許多熬幾年,想通了事,就不會投河。」

  當然,他對榮緩緩有懊悔,只是因為她是浮雲卿的好姐妹。他只在乎浮雲卿,只在乎浮雲卿怎麼想。

  浮雲卿嘆道:「不怪你。許太醫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就算沒有許太醫,緩緩照樣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活人勸生,可尋死人往往是被逼上絕路,無處可走,才會咽了氣。生與死,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選擇。緩緩做出了她的選擇,我們惋惜也好,哀嘆也好,總歸是得尊重她。」

  提到好姐妹,她又開口說起素妝,「素妝阿姊來信,說她跟歸小官人在一起過日子,遊山玩水,不亦樂乎。歸小官人繼續做他的生意,補貼家用。金錠銀錠一箱箱往施父家裡送,老父親終於點點頭,同意了這樁婚事。當時我與歸小官人見面,根本沒想過他會是素妝阿姊的郎君。向來都是一廂情願的事,素妝阿姊幸福就好。」

  幾日陰天后,終於迎來艷陽天。這日浮雲卿提著染料桶,爬上梯子做牆畫。

  撲通撲通的動靜傳來,喚醒了靠牆歇息的卓暘。

  他揉了揉眼,打著哈欠走近。

  彼時浮雲卿正在畫作上寫著一行小字。

  「暘山開曉眺。」

  巷牆映著一幅山河圖,旭日東升,晨霧漸漸消散,兩座山脈高聳入雲,氣勢磅礴。

  幾乎不需思考,卓暘就認出,這兩座山分別是青雲山與崆峒山。

  綠野變初黃,暘山開曉眺。

  畫面里,綠盈盈的枝葉交纏,處處都透露著蓬勃生機。

  浮雲卿牽著敬亭頤的手,指著畫作,「卓暘他就是朝氣蓬勃的人,永遠勁勁的,是田野間桀驁不馴的硬茬草。」

  敬亭頤看得認真,握緊浮雲卿的手,「他確實是。」

  在浮雲卿與敬亭頤的記憶里,卓暘總是鮮活的。在卓暘眼裡,浮雲卿與敬亭頤也同樣鮮活。

  卓暘相當感動,站在巷牆前,盯著畫作看了很久很久。

  人影倏聚倏散,卓暘卻巋然不動,仿佛能站成永恆。他想,數次轉生,他也該釋懷了。

  有的沒的,不再去計較。好的壞的,任憑去發展。

  卓暘抬起腳,朝前走去。

  眨眼間,天上又飄滿雨。

  臨安的暮春是一場潮濕的雨季,雨滴不要錢地往下砸。順著瓦片流進高低錯落的雨鏈,在口淺的瓮里積攢,待水溢滿,水瓮一倒,嘩啦啦地滲進雨水篦子裡。

  卓暘恰好被雨水潑了一身。衣裳仍舊乾爽,可骨頭架里框著的那甌心,比潮濕雨季還難解。

  他什麼都沒再占,就像那牆畫,孤零零地鑿在坎坷的牆縫裡,捱過日日復日日,被雨水沖刷褪色。

  他不敢回頭。就像知道自己會魂飛魄散那樣,知道只要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於是他只能往前走,一步接一步。

  通衢之上,大家都披著蓑衣往家院裡跑。就連鑽進錢眼裡的商販都收了攤,有的物件來不及收,落在衢邊,被落水狗叼走。

  就像知道自己會魂飛魄散那樣,他知道,這是輪迴轉生的末尾。

  穀雨,嗚鳩拂羽,戴任降於桑。

  是最後一次。

  眼前愈來愈模糊,腳底的路也不知何時裂開了縫,露出一道縞素般的白線。

  那白線或是本就亘在地面,勾緊他的腳腕,要把他拉到土地里。

  卓暘無力地闔上眼。他獨自走到了故事的末尾,靜靜地,悄悄地邁步走,沒給掛念他的人留下一分念想。

  那面巷牆或是本就搖搖欲墜,雨季後,旋即開裂塌陷。

  那幅畫自然被雨水吹得連殘影都不剩,消失得乾乾淨淨。

  與之一同消失的,是在閉環里走了很久的卓暘。

  他或是本就該埋在多情多雨的怪魂鄉,連殘影都不剩。

  【全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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