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聖人大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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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素和秦清是通過邀月洞天返回大荒北宮,所以省卻了很多時間。

  時值冬日,位於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宮仿佛一座雪城冰宮,可萬淼洞天內部卻只有兩個季節,一個是春季,一個是秋季,春季對應外面的春夏時節,秋季對應外面的秋冬時節,應聖人之春秋。

  此處洞天,位於天池下方,說大不大,遠不如鬼國洞天,更不如五行洞天和崑崙洞天,說笑也不算小,大概相當於一座小一號的大荒北宮,好似是大荒北宮的倒影,是歷代聖君和秦清的閉關場所。

  現在被用來關押謝雉,對於謝雉來說,也算是一種別樣的殊榮,只是謝雉絕不想要就是了。

  在謝雉進入萬淼洞天之後,秦素沒有第一時間封鎖洞天,而是在洞天中設宴招待了謝雉。

  今日的秦素興許是回到家中的緣故,衣著隨意,摘去了香冠,長發只是以一條絲帶隨意挽住。

  相較於秦素,謝雉還是在符望閣見李玄都的打扮,狼狽談不上,落魄卻是必然。

  兩人隔著一張長桌對坐,除了兩人之外,席上再無他人。

  秦素拍了拍手,有侍女端著琉璃盞放到桌上,揭開琉璃盞的盞蓋,裡面是兩隻秋雌蟹,黃滿肉厚,肥美誘人,接著又有侍女為兩人送上全套的蟹八件。

  秦素出身世家大族,對於這些並不陌生。

  謝雉身為太后,更是熟悉無比。

  之所以如此,則是一點小小的寓意: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秦素微笑道:「外面是嚴嚴冬日,洞天之中卻是正值秋日,這幾隻螃蟹雖說比不了江南那邊的螃蟹,但養在這洞天之中,也別有一番滋味。」

  謝雉瞥了眼,微微點頭,好似沒有體會到秦素的小小譏諷,直接拿過那套繁瑣的器具。

  謝雉吃蟹講究,用起蟹八件有條不紊,輕敲慢剝,賞心悅目。

  秦素吃得不多,更多看著對面的謝雉細嚼慢咽,若有所思。

  小半個時辰後,謝雉身前桌上多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螃蟹,內里的蟹肉都已經被吃盡,只剩外殼,她本人最起碼在表面上沒有半分氣惱之色,安之若素。

  秦素示意侍女將桌上的螃蟹撤下,換上清茶,說道:「我記得太后娘娘也是遼東人士。」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謝雉感慨了一聲,「我這些年久居帝京,別的記憶不深,唯獨在口腹之慾上面,記憶尤深,宮廷用膳講究個食不厭精燴不厭細,不管吃什麼東西,都要吃個門道出來,什麼時令季節,或是典故由來,又有諸般做法吃法,就像這蟹八件,放在平常人眼裡,那就是畫蛇添足,可在我看來,這才是吃蟹的精髓所在。」

  秦素接言道:「這世上的珍饈再好,又怎麼比得過名利二字?」

  謝雉嘆道:「我落得今日下場,也是因為這二字。」

  秦素問道:「太后娘娘可是悔不當初?」

  謝雉反問道:「江洋大盜落網,個個悔不當初,他們到底在後悔什麼?是後悔當初作惡?還是後悔自己不小心落入了官府的手中?秦大小姐問我是否後悔,我是後悔當年爭權奪利呢?還是後悔自己不慎落敗落得這般下場?」

  秦素輕聲道:「倒要請教。」

  謝雉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若是讓我回到天寶二年,我還是會那樣做,至多是記得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秦素道:「如此說來,太后娘娘與那些江洋大盜也沒有兩樣。」

  謝雉笑道:「同樣是大盜,也有高下之別。南華道君有言:『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南華道君又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八載,我執掌一國權柄,按照南華道君的說法,我可謂是竊國大盜。」

  秦素聽謝雉如此說,指責的話也無從出口,只能說道:「太后娘娘倒是有自知之明。」

  謝雉話鋒一轉:「我是竊國大盜,你的父親秦清,還有你的丈夫李玄都,他們又是什麼人?」

  秦素沉默了許久方才緩緩說道:「太后娘娘是要與我辯經了。」

  謝雉笑了一聲:「李玄都不是要給我論罪嗎?他首先自己站得正,方能給我論罪,若是他自己都持身不正,還談什麼論罪,還是早些一劍把我殺了為好。」


  秦素在認識李玄都之前之所以境界修為不高,就是因為她把精力花費在了其他地方,算是一位才女,身為道門弟子,對於太上南華的經典,自然也曾拜讀,卻是難不倒她。

  秦素略微思量後,緩緩說道:「江川枯竭,山谷就會空虛。山丘夷平,深淵也能填滿。同理,聖人全部消失,大盜也不會興起,天下便會太平無事。聖人不消失,大盜就會層出不窮。為了治理好天下而重聖人,卻是大大有利於盜跖。」

  謝雉貴為太后,在穆宗皇帝的影響下,也曾飽讀儒道兩家的經典,說道:「聖人是正之極致,大盜是邪之極致。聖人應該多多益善。正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聖人越多那麼大盜就越少才對。」

  秦素道:「世人為了防備開箱撬櫃的竊賊,他們會綁緊繩子,加固鐵鎖。但是盜賊一到來,會順手背著箱子、扛起柜子溜走,他們還唯恐繩子和鐵鎖不夠堅固。聰明人所做的一切最後不過是拱手讓人。」

  「南華道君以箱櫃比喻國家,繩索和鎖鑰比喻聖人的仁義法規,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盜賊,就是盜取國家,還連仁義法規都一併偷走的竊國大盜。」

  「南華道君不止一次提過當面駁斥儒門聖人的盜跖。盜跖的徒眾問他,盜竊有沒有方法可言。盜跖的回答是:『能夠知道屋裡有什麼好東西就是聖,能夠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裡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為大家斷後的就是義,清楚偷盜計劃能夠成功就是智,最後分贓的時候,能夠合理分配就是仁。』聖、仁、義、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盜賊身上也完全說得通,這就是所謂的『盜亦有道』。儒門倡導仁義禮,未能感化大盜從良,大盜反而把『仁義』搶過來作為盜竊的綱領。」

  謝雉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重新審視秦素,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小覷這位秦姑娘了。

  秦素接著說道:「太上道祖有言:『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太上道祖和南華道君反對的不是仁義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對提倡標榜聖人與仁義,一旦標榜開來,人們發現有利可圖,就會像追逐名利那樣粉飾自己,個個裝作聖人、聖母、聖子,實際上做的是大盜的勾當。」

  謝雉沉聲道:「秦姑娘說了許多,的確很有道理,可是秦姑娘還沒有回答我,我是大盜,那麼秦清和李玄都又是什麼人?」

  秦素道:「他們兩人各有缺陷和不足,也有種種私慾,肯定不是聖人,距離聖人甚遠。」

  謝雉步步緊逼:「不是聖人,那就與我一樣都是大盜了。既然同是大盜,勝負本身沒什麼可說的,你便是一刀把我殺了,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你憑什麼給我論罪呢?」

  秦素反問道:「難道天下的人和事都是非黑即白?難道除了聖人和大盜之外,就沒有第三種選擇了嗎?」

  謝雉也是反問道:「太極陰陽之中難道還有第三種顏色嗎?天地之間還有能與此二者相提並論的事物嗎?」

  秦素陷入沉默之中。

  謝雉笑道:「李玄都要殺我,我引頸待戮,這就像盜賊內訌,互相殺戮,拳頭大就是道理。李玄都要給我論罪,只怕還不夠資格,試問一個盜賊憑什麼給另外一個盜賊定罪?他用的又是哪家的王法?」

  秦素輕聲道:「家父拒絕了儒門的遼王,就是不願君臣有別。若是有朝一日,家父能夠革故鼎新,自有新法。」

  「革故鼎新。」謝雉嗤笑一聲,「乾脆直接些,改朝換代。」

  便在這時,秦清走入了此地:「謝師妹可謂一語中的。」

  謝雉望向秦清,並不意外,問道:「不知秦師兄有何見教?」

  秦清道:「太上道祖的原話是『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絕偽棄慮,民復季子。』三絕三棄,本沒有聖人、仁義。之所以會變成絕聖棄智,是因為儒道之爭,後人增補上去的。既然說到儒道之爭,我今天不說太上道祖和南華道君,也不說祖師楊朱,我用儒門亞聖的道理來回復謝師妹。」

  謝雉道:「倒要洗耳恭聽秦師兄高論。」

  秦清說道:「亞聖說:『民重、君輕、社稷次之。』武王伐帝辛,亞聖說:『聞誅一匹夫矣,未聞弒君。』」

  謝雉臉色一白。

  秦清又道:「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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