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番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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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昭熹十九歲那年,寧芳籬去了;也正是這一年,寧芳籬向宮中請封的寧王世子。

  寧芳籬的死其實早有預料,自從生了女兒之後她身體便大不如從前,產子後靜養三年,而生命的最後三年也一直在靜養。

  她心裡有數:能活到昭熹長大成人已經是萬幸。若不是因富貴能承擔數不盡的天材地寶,她早成了一把爛掉的骨頭了。

  死的那一天,寧芳籬似有預感。一大早,她便吩咐府中置宴,讓青萍去把關係密切的親朋好友都請來。夏瑾時剛從院子外回來便聽見她的話,瞳孔一震,身側的兩隻手慢慢握起。

  他在外面站了好久,直到青萍出來撞見他被嚇了一跳。

  「爺,您站這不進去幹什麼?」

  夏瑾時垂著眼沒說話。

  裡頭寧芳籬聽見了,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傳出來:「你回來了?快來幫我挑件衣裳。」

  朝青萍擺擺手,夏瑾時輕吸了口氣往裡走。

  「嗯,我來看看。」

  到了午宴的時候,寧芳籬就穿著夏瑾時選的一件朱紅色繡合歡花的褙子、內襯鵝黃色襦裙見的眾人。她今日不知怎地有了閒心,敷粉描眉不算,還點了淡淡的胭脂。一掃之前的寡淡,看起來美得精緻又張揚。

  因著寧王府隔段時間便叫眾人聚在一起,所以也沒有人覺得奇怪,俱拖家帶口地過來了。眾人見了她,不免都發出一聲驚嘆。

  高子寒家的老三才九歲,是個好顏色的男娃娃。今日見了寧芳籬就一直巴在她身上,嘴裡不停:「姨姨今天好漂亮!」

  寧昭熹從衙門裡回來見著這一幕,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拉開這小子,才發現不對:「娘,爹呢?他怎地不在?」

  他若是在,別管說九歲的小崽子,就是一隻公雞也絕不會讓近了她娘的身。

  寧芳籬含笑沖著不遠處、站在一個不起眼角落裡的夏瑾時擡了擡下巴:「在那兒呢。」

  寧昭熹看過去,卻只瞥見夏瑾時轉過身的側影。她眉頭微蹙,「爹今日怎麼了?」

  怪怪的感覺。

  寧芳籬嘴角的笑滯了一瞬,「誰知道呢,他總跟我鬧彆扭。你去找他吧。」

  「嗯。」

  飲宴前後,寧芳籬破天荒多說了許多話,眾人只以為她興致高昂,便不曾多問。

  只有孫玉雪和許櫻暗中皺緊了眉頭。

  午宴結束,眾人各自回去,最後孫玉雪和許櫻拖著兩家子不肯走。

  寧芳籬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又和孫玉雪許櫻單獨道:「回去吧,我沒事。」

  「可是……」

  寧芳籬扭頭看向站在影壁邊上的夏瑾時,示意她們:「回去吧,沒見他都不高興了嗎?」

  「走吧,我要陪他去了。」

  這話說得極俏皮,但是也沒有餘地。

  孫玉雪和許櫻聞言只好離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寧芳籬兩腿一軟,當即就站不住了。

  「娘!」寧昭熹發出一聲驚呼。

  比她反應更快的是夏瑾時,在寧芳籬摔倒之前將她牢牢抱住,而後一陣風似的掠去了後院的臥房。寧昭熹緊跟其上。

  青茗和青萍嚇了一跳,安排好家裡人便跟著去了後頭。

  等他們到了門口,看見夏瑾時半跪在床頭,整個上半身深深埋下去,忽然就不忍心進去了。

  寧芳籬此時呼吸微弱,說句話都十分費力。

  她把眼眶通紅的女兒喚到床邊,叫她彎下頭,然後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溫柔地撫摸她的鬢角和臉頰。

  「你長大了,如今能獨當一面,娘很高興。」

  「不要哭,你知道有你、有你爹,娘是沒有任何遺憾的。甚至、我感恩上天,讓我活到今日。」

  外頭的兄妹倆聽見這些話,臉上露出哀傷的神色。

  「昭昭,人生不易,自尋開心……」

  她沒了力氣,話停在一半。

  夏瑾時終於擡起頭,面上含著能把人融化的溫情繾綣的微笑:「別說話了,你累了,休息休息,明日就好了。」

  寧芳籬緩緩看向他。

  儘管那張而十年如一日的俊臉上沒有任何破綻,但她還是能輕易看透他的恐慌和害怕。


  眼底一熱,她的手轉向夏瑾時的臉。一點一點地摸索,溫柔又留戀。

  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啊。

  「嗯,我、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之前、你……再親親我。」

  夏瑾時心口一慟,疼得說不出話。

  寧昭熹抿著唇退後幾步,給他們留出獨處的空間。

  夏瑾時啞著嗓子,應了聲「好」,隨後靠上去貼著寧芳籬的唇角親了親。

  這時候,寧芳籬的眼睛已經有些睜不動了。

  「抓、抓我的手。」

  夏瑾時依言,緊緊握住。

  寧芳籬最後看了他一眼,聲音輕若鴻毛:「好好活著……我、我等你給我燒的紙錢——」

  最後一個字落下,她的眼睛也徹底閉上。

  夏瑾時只感覺她的手一滑,一擡頭,她就像睡著了那樣安詳。

  「娘!」

  「主子!」

  寧芳籬走了,夏瑾時就著跪在她身邊的姿勢熬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夏瑾時除了眼睛發紅,幾乎是平靜地處理起了寧芳籬的身後事。

  喪葬之後,夏瑾時正常吃喝、正常睡覺、正常出門,只是偶爾會突然愣神。

  寧昭熹起初擔心他,跟他談過。

  夏瑾時當時表情怔了一下,隨後含笑道:「昭昭放心,你娘想得開,走得不難過,爹也想得開。何況你娘還等著我給她燒紙錢呢,不然她在底下也不高興。」

  過了十天半個月,他一直沒什麼異常的表現,寧昭熹就信了他的話。

  直到三個月後某一天。夜幕降臨之後,夏瑾時還沒回府,寧昭熹問起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大家這才著急起來。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他。

  寧昭熹一直尋到了護城河邊上。當時見河上飄著一隻形單影隻的黑蓬船,莫名就覺得她爹該在那上面。於是施展輕功,落到船頭。

  探到船尾才發現,真是夏瑾時。

  他仰面朝天躺在船舷上,一手蓋在面上。聽見聲音動也不動,也不給任何反應,像個木頭人。

  寧昭熹心情複雜地喚了聲「爹」。

  夏瑾時這才應了一聲:「嗯。」

  一開口,寧昭熹便聽出了濃濃的泣音。

  她愣住,隨後也緩緩在父親身邊平躺下。一扭頭,借著月光看見了父親鬢邊的濕痕。

  心中一時酸澀難耐,卻不忍戳破父親的傷心。

  她輕輕問:「爹,你想娘了嗎?」

  良久,身邊才響起夏瑾時鼻音濃重的回聲:「很想很想。」

  他以前只知道失去寧芳籬會很難過很難過,卻不知道失去後會時時心如刀絞。看見舊物想起她,看見新鮮玩意也想起她,無時無刻不想起她,想起她便不得不想起她的離去。烈火烹心,寒冰煉獄,不過如此了。

  父女倆就這麼吹了一夜的風,後頭便都病了一場。

  寧昭熹還好,不過一場風寒而已;而夏瑾時不知怎地,這一病如山倒,一個月都起不來床。病好之後身子也猛然虧空,大不如前。

  江院判說:「憂思成疾,心病難醫。」

  後來不到一年,夏瑾時也沒了。

  寧昭熹、高子寒、墨白、墨離、青萍等人都覺得,這不算一樁壞事。至少對夏瑾時來說不算,活著反而是困局,死了卻可以繼續陪伴寧芳籬了。

  奈何橋前。

  黑白無常從沒見過如此主動且配合的鬼魂,迫不及待就好像地府里有他想要的寶藏一樣。

  他們正納悶著,那鬼魂扭過俊地過分的鬼臉來,問:「請問二位,可曾引過我的愛妻?」

  快到奈何橋,夏瑾時才過了急切勁,想起單憑自己是幾乎不可能找到寧芳籬的。

  「你這鬼怪肉麻的,妻子就妻子,還愛妻。」黑無常翻著一雙牛眼。

  白無常見他情形,心中頗為驚詫。

  「你妻子姓甚名誰?」

  「寧芳籬。」

  這名字一出,黑白無常俱是一怔。

  白無常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原來等的就是你。」


  夏瑾時聞言神情大變:「這話什麼意思?」

  「念你夫妻二人生前功德深厚,又情深罕見,我們兄弟便引你去見見她。」

  「多謝二位!」

  尋魂的路上,黑無常向夏瑾時說明了來龍去脈:鬼魂轉生前是要審命簿的,無罪過者不用受罰,可飲孟婆湯、過奈何橋,最後投胎轉世。

  寧芳籬一年前入了地府,按照她生前功德,是可以投個好胎的。到了奈何橋,她卻不肯喝孟婆湯,說要等一人。孟婆問她緣由,又看過她的命薄,十分欣賞她。便願意順了她,等等也無妨。

  而後寧芳籬便一直在奈何橋下那顆老妖柳下等候。

  待瞥見那棵柳樹,夏瑾時大喜,擡腳便要飛飄過去。卻被白無常拉住,「好鬼做到底,我提醒你一事:入了地府的鬼魂會慢慢失去記憶、感情,越是深刻越是忘得快。她如今,已經忘記你了。」

  夏瑾時表情凝滯片刻,隨後慢慢走過去。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那個心心念念、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深吸一口氣,他靠近她。

  「請問——」

  寧芳籬聽見聲音,還驚了一下,隨後才轉過身來。

  她看見眼前這個鬼魂,莫名生起了一股歡欣。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地說:「你問錯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夏瑾時問她,「請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等。」

  「等什麼?」

  「等、等……好像是等什麼人。」

  「你還記得是誰嗎?」

  「好像……想不起來了。」

  夏瑾時看著她兩眉微蹙、為遺忘而苦惱的生動樣子,眼中情不自禁噙了淚。

  鬼魂沒有眼淚,可他才死不久,還保留了一些人的本能。

  寧芳籬看見他這樣,莫名的情緒讓她有些不悅。

  她不想看見他的淚。

  那是……眼淚?她恍惚了。

  「那你為什麼還等?」對方卻又提問。

  她下意識認真回答:「不知道,只是覺得我應該在這兒等。」

  她忘記了為什麼等,等誰,但既然等著,那必然事出有因。

  夏瑾時心中一動,上前猛地抱住她,急急道:「你等的是我!」

  「我是夏瑾時,是你的夫君!」

  「你叫寧芳籬,是我的妻子!」

  「阿寧,我來了!你不必等了!」

  寧芳籬沒有記憶,就無法判斷這男鬼說的是真還是假。可是,她沒有推開他。

  因為,她迎來了久違的淚。

  因為,她知道自己願意相信他。

  她等的,就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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