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停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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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49.停光(十四)

  人真是奇怪。

  大家都覺得不被他人嫉妒的幸福不是幸福,不被他人跪拜的榮耀不是榮耀。所有美好都得靠虛榮承舉,要襯托,要對比,要活在溺死人的妄想里。

  沒關係,這是好事。昭昭最懂怎麼哄人開心,然後達成目的。

  「雀兒姐,剛才你跟在七殿下後面好威風,那麼多大官都跪你。」昭昭滿臉羨慕,「要是能讓我也過上一天這種日子,死了也值。」

  雀兒笑,把手中早已不亮的橘子燈遞給昭昭,不熟練的炫耀讓她紅了臉:「七殿下做的,好看嗎。」

  昭昭恭順地福了福身:「貴人親手製成的,我這種身份的人哪兒配碰?」

  雀兒神情更得意了,她的餘光掃向屏風後樂伎的席座,問道:「昭昭,之前那些在後面罵過我的人,還罵嗎。」

  昭昭知道雀兒這麼問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她把那些人嫉妒時說的話複述得越難聽,雀兒就越高興,連帶著兩人的關係也會越好。

  但她怕雀兒真去刁難那些人,於是說:「雀兒姐,你如今是七殿下的身邊人。她們就算嫉妒得快把牙咬碎,也不亂敢嚼舌根的。」

  雀兒被逗得呵呵笑,開始講起這一兩天的趣事。

  昭昭一邊說著話把雀兒的虛榮心捧得高高的,一邊用餘光透過屏風打量著席上的動靜。

  進獻的人已經上得差不多了。

  徐知州擺了擺手示意到此為止,跟著意行去了花廳後。沒一會,兩個錦衣衛走進席間,把一個矮胖的官兒和梁惜請了進去。

  昭昭正謀算著如何走下一步棋,就聽耳邊響起幾道嬌滴滴的聲音,是徐知州家中的幾位小妾,見縫插針來跟雀兒攀交情了。

  幾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的全是諂媚的空話。

  雀兒拉著昭昭的手,向幾個小妾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好朋友,叫昭昭。」

  小妾們出身也不高,一瞧昭昭的裝扮便認出她是教坊中人,微微一笑:「還是個沒發跡的呢。」

  說罷,她們再也不看昭昭,示意身後的婢女呈上早就準備好的金銀珠寶:「雀兒姐,我們家老爺是個粗人,若是有侍奉不周的地方……還求您在殿下面前美言幾句。」

  昭昭站在雀兒身邊,像是枯草不自量力地長在一朵開得正盛的花旁邊。

  她默不作聲地掐著掌心,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羨慕妒忌。

  終究,還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些她從未見過的玩意兒上,那些寶石珍珠隨便賣一顆都夠贖她一家三口的身契,餘下的還能讓她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

  「昭昭,你先幫我拿著,散場時再給我。」雀兒笑,把昭昭當成婢女使喚,「要是有喜歡的,你跟我說一聲,要些走也行。」

  之後的很多年,昭昭總是午夜夢回,不斷重現她十三歲時的這一天。

  她像個婢女般跟在雀兒身後,懷裡抱著一個絲綢布包,裡面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

  那些貴重之物的冰冷溫度透過衣料滲入皮肉,像蛇信子似地挑逗著她的心。

  她無數次想開口向雀兒討要,卻礙於廉價的自尊始終沒有開口。

  她不想跟在別人的身後。

  一點也不想。

  幾個小妾走後,雀兒挨個挨個地細看剛到手的賄物,喜歡的放左邊,不喜歡的放右邊。

  黃白之物她已經不感興趣了,反正將來會有更多。有件器物勾住了她的眼睛,是根沉香木簪,她驚喜道:「昭昭你看!」

  上面刻的是麻雀,刀工說不上粗糙但也絕不精巧,還沒來得及拋光,一看便知是趕工製成的。

  見昭昭疑惑,雀兒說起她和徐府小妾聊天的事,末了,有些得意道:「也不知她上哪兒找的工匠,才過了這麼一會兒,就把東西趕出來了。」

  昭昭奉承了幾句,餘光瞟向了花廳後的閣子,忽然心生一計,柔聲道:「雀兒姐,她為了自家老爺的前程,絞盡腦汁地巴結你,當真不容易。」

  雀兒想起來,傍晚時那小妾親手做的涼餅果子她一口沒吃,倒是有些對不起人家的心意。

  昭昭惋惜地看著徐家小妾們送來的賄物,煽風點火道:「她們一個個做妾的,哪會有什麼私房錢?這些東西多半是用徐知州的銀子置辦的。徐知州若是花了錢卻沒見效,不知會怎麼罰她們呢。」


  同樣都是出身低賤的女子,雀兒不免生出惻隱之心:「昭昭,那你說,要怎麼才能讓徐知州覺得銀子沒白花?」

  昭昭故作憂思,把話揣在肚子裡好一會兒,才說出來:「倒也不難。」

  她將目光投向花廳後的閣子,「先前我看見徐知州跟著七殿下進去了。你去七殿下面前夸一夸徐府的小妾懂事,不就成了嗎。」

  雀兒虛榮歸虛榮,卻沒什麼心機,她猶豫了下:「萬一他們在談事呢?」

  「哪有人會在這種地方談事?」昭昭指了指演奏著絲竹管弦的樂伎們,又指了指鬧哄哄的席間官員們,「不嫌吵嗎?」

  末了,又笑道:「若是殿下不想見姐姐,那也沒辦法。」

  這話說得挑釁。雀兒臉色一沉,中了她的激將法:「去就去。」

  ——

  意行醉了酒,正躺在金絲楠木榻上假寐。

  何妄侍候在旁,打量著自家主子俊秀的臉,思來想去,還是不明白意行為什麼瞧上了那個小妓女。

  跟意行以前的那些女人比,雀兒出身卑賤又姿色平平,做個逗樂的玩意兒都不夠格。

  可意行偏偏寵得厲害。

  他正腹誹著,身後的鏤花木門打開。

  徐知州、王河督和梁惜三人拿著算紙走出來,輕聲道:「何指揮,重修河堤大概要花多少銀兩已經算出來了。」

  這是大事,拖不得。

  何妄拿過三人手中的算紙,俯身到意行耳邊:「主子,到您拿主意了。」

  意行緩緩睜開眼,接過何妄手中的算紙,有些倦然地打量著。

  三人齊齊跪候,過了會,頭上響起意行冷淡的聲音:「這二百萬兩,你們打算漏多少進兜里,又打算扔多少進河裡?」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三人俱是一驚,王河督顫著聲開口了:「還請殿下明察,下官們實心任事,哪敢貪墨修河公款?」

  徐知州也連忙應聲。

  梁惜垂著頭,默默無語。

  意行冷笑一聲,把那幾張算紙湊到蠟燭上點燃了,揮手往王河督身上扔去。

  王河督原本還要自辨一番,可火苗已經挨上了衣,他啊的慘叫一聲,在地上打滾滅火。好不容易火滅了,他正要起身請罪,胸前就被一隻穿了流雲靴的腳死死地踩住。

  意行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寒聲道:「你當我不知道尋安江的河堤修了個什麼爛樣?」

  王河督張了張嘴,還沒吐出半個字,更大的帽子又叩了下來。

  何妄蹲下身,用手輕扇了扇他的臉,冷笑著問:「老官兒,我家主子進雲州後便沿著尋安江一路南下,中間卻遇到了刺殺,是不是你的手筆?」

  此言一出,王河督臉色頓時慘白:「冤枉……冤枉啊!」

  一旁的徐知州怕殃及池魚,咚咚磕起頭來:「殿下,小貪小污我們敢做,謀害皇子的事可萬萬不敢啊!」

  意行不語,何妄從馬靴裡面抽出匕首,刀刃銀白如霜雪,涼幽幽地貼上了王河督的脖子。

  「不敢謀害皇子?」意行自嘲一笑,「我幾個兄長都死得不明不白,憑什麼我就能置身其外?」

  王河督脖子上的刀刃已經沾上了血線,他驚懼地望著意行,顫聲道:「……三殿下和四殿下都死在北邊戰場上,與我們無關吶!要說刺殺,雲州地界上只有……」

  他忽然噤了聲,沒敢再說下去。

  四周死寂。

  意行坐回木榻上,接過何妄遞上的茶,漠漠地撇著茶沫:「我知道,這二百萬兩一半以上都會進你們的腰包,沒關係,哪有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的道理?」

  他喜怒無常,徐知州和王河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照樣說著場面話:「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我已開誠布公,你們還要打官腔?」

  徐知州和王河督不知如何接話,索性咚咚磕了兩個頭。

  意行抿了口茶,淡淡道:「天底下沒有不貪的官兒,你們漏點小錢,不算什麼。」

  徐知州和王河督對視一眼,懷疑意行這是要他們上繳銀子孝敬。

  兩人雙雙抬起頭,正要試探,意行卻先開口了:「當然了,我也制不住你們。你二人都是江首輔門下的人,戶部工部又由他主理。我就是想管,也有心無力。」


  他輕輕笑了,眼底卻一片冰冷:「以前河道上的腌臢事我既往不咎。但這次父皇派我下來,你們要是再整出什麼么蛾子,責任都落在我頭上。」

  兩人連忙搶白道:「下官定當全力以赴,不給您——」

  「少說漂亮話。」意行打斷道,「這二百萬兩不論你們怎麼分帳,五年以內,我不想看到尋安江再出任何岔子。」

  徐知州和王河督額上的冷汗幹了,兩人齊刷刷地瞟向一旁臉色蒼白的梁惜。

  梁惜聽得心驚膽顫。

  銀子是可以貪的,工程是要好好乾的。

  有了意行這番話,貪官污吏豈不是更加囂張無制?二百萬兩哪夠雲州的官兒貪?怕是要把他幾代積攢下來的家業撕碎吞了才罷休!

  他抬起頭,用一種求救的眼神望向意行:「七殿下……」

  意行知道官商的難處,但那又如何?掠之於商總比掠之於民好,一戶富商倒了,立馬便有更會和官府打交道的商人頂上,如同不停撲火的蛾子一般。

  「梁老闆。」

  意行看了一眼何妄,何妄拍拍手,一名小旗端了套七品官袍與冠帶出來。

  「你家多年為朝廷效力,功勞無數。」意行淡淡道,「陛下拔了拔你的品級,謝恩吧。」

  這是給梁惜戴高帽子,捂他的嘴。

  梁惜似泄了氣一般,軟軟地癱伏在地,聲如輕煙:「……謝主隆恩。」

  他想起一兩個時辰前昭昭說的話,心中既麻木,又自嘲。同為砧板上的魚肉,他憑什麼拿著銀子,去更底層的人的面前擺刀俎的架子?

  閣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何妄隙開一線,聽了手下的稟報,面露不悅,回到意行身邊輕聲道:「主子,雀兒姑娘在外面,讓不讓進?」

  意行默了會,嘆氣道:「進吧。」

  何妄沒好氣地沖外面吼了一聲:「進!」

  只聽幾道輕快的鈴鐺聲響起,一陣香風吹過,雀兒就跑了進來,竄到了意行身上。

  意行被她撲得悶哼了一聲,很不滿地打了下她的腰,卻沒推開她,反倒摟著讓她坐穩了:「沒大沒小的。」

  雀兒把臉埋在意行的懷裡,撒嬌似地蹭了蹭:「七哥。」

  何妄聽到她這聲七哥,眼中浮出明晃晃的嘲諷。

  「說正事呢。」意行說,「和她們玩得不高興了?竄進來找我。」

  「就不能是因為我想七哥了嗎?」雀兒笑得稚嫩,她從頭上拔下一根沉香木簪,很得意地遞給意行看:「七哥你看,這圖樣是麻雀。」

  哪怕是窮人雕簪子,也會雕個喜鵲一類的吉祥鳥,刻麻雀這類賤鳥的屬實少見。

  「傻雀兒。」意行有些嫌棄,「什麼好東西我給你弄不來?非得帶這寒酸玩意兒。」見她眼神黯下去,又無奈笑了:「你喜歡就行。誰送你的?」

  雀兒的眼睛又圓又水靈,乾淨清澈:「徐知州的小妾送我的。」

  被提到名字的徐知州顫了顫,額上又滲出幾滴冷汗。

  「倒是會討好。」意行冷冷嗤了一聲,將簪子插回雀兒發間:「也罷,能讓你開心就好。」似是倦了,他擺了擺手,對跪伏的三人說:「下去吧。」

  徐知州和王河督如蒙大赦,唯有梁惜捧著那套虛得不能再虛的七品官袍冠帶,如在雪地中躡足般走出了閣門。

  他三魂七魄丟了一半,過門檻時絆了腳,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多謝……」

  他怔怔地抬起頭,卻見扶他的人正是昭昭。

  昭昭懷中還抱著雀兒的金銀珠寶,她故意露給梁惜看,輕笑著問:「梁老闆,看到我姐姐了?」

  梁惜回頭望了望緊閉的閣門,點頭。

  「今晚散了宴,帶上銀子來教坊找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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