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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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不以為意

  「父王、父王……」共尉的第三子共殷,一名長有一對朝天鼻孔、滿臉橫肉的十一二歲男孩,穿戴著小號王服,挪動著兩條小短腿飛快衝進了臨江王共尉富麗奢華的宮殿,一邊凶霸霸的大聲呼喝著。

  宮殿內,在十幾名佞臣近侍的逢迎吹捧下,喜好享樂的共尉將身軀埋在軟綿綿的白熊皮軟榻上,一邊看著美艷的姬女歌舞,一邊痛飲著美酒。

  小男孩衝進了殿內,殿中輕紗飄飛,玉腿橫陳,曼妙而柔潤的嬌軀不時變幻出各色勾人心魂的姿勢,阻擋住了他的視線,阻攔住了他的腳步,讓他遲遲到不了父王身旁。

  「滾開、滾開……」小男孩大怒,連聲尖叫,伸手自威武站立殿宇兩側的護衛手中,搶奪過一根大矛,一陣亂掃亂敲亂捅,將一干歌舞姬女驚得尖叫連連,連滾帶爬四下飛逃,亂做一團。有的逃不及,不免被刺傷,立時鮮血淋漓。

  看到這一幕,小男孩以手叉腰,「哈哈哈」發出一陣快活大笑。

  聽聞有熟悉的聲音呼喊自己父王,共尉停住酒樽,翹首一看,見是自己第三子共殷揮舞大矛,正大鬧宮殿。面對他這等堪稱暴虐的行徑,共尉不以為意,「呵呵」而笑,揮手讓他近前。

  「父王,伯丕老師說,他家莊園周圍很多白狐狸,我要去獵殺白狐狸。」共殷將大矛往地面上「叮噹」一扔,跑到共尉身旁,腆著小肚皮大聲道。

  共尉伸手撫摸著他圓滾滾的腦袋,抬頭又一看,果真見肥胖富態的大柱國伯丕,冠冕齊整,袖著雙手,含著笑悠悠然也跟著走了進殿來。

  「王上,近來殷公子識得不少字,學習很是辛苦,為了獎賞他,老臣答允帶他去獵狐。而騎馬打獵,也能壯實壯實殷公子的筋骨。」面對共尉的詢問,伯丕躬身奏報導。

  對此共尉自然沒有不允之理,「呵呵」笑道:「大柱國勤勞王事,又給寡人教導的好兒子,甚為辛苦,且賜珍珠一斛、錦緞二十匹。」

  伯丕一臉感激的拜謝後,拉著共殷小手退出殿去。

  看著一高一矮同樣圓滾滾身軀的兩人遠去的身影,中涓武信眼角一抹兒不屑掠過。

  除了共殷,共尉還有共斂、共炎兩個兒子,分別已經十六歲、十四歲,並且都極為精明。朝堂上任誰都看得出,下一任的臨江王只能自這兩位王子中誕生,因此暗中都分別在這兩位王子身上壓注。

  讓武信不解的是,作為臨江王國三駕馬車之一、位高權重的大柱國伯丕,不知發什麼神經,捨棄兩名年長而精明、最有可能繼位的王子不選,而是選了這蠢笨暴虐的三公子,並且收他做了弟子。

  「看來伯家的富貴,在這一代也就到頭了。」武信暗暗如此冷嗤著。

  處理了這件突然冒出來的小插曲,共尉心情大好,剛要召集樂師、舞姬接著奏樂接著舞,忽然殿門外一聲悠長而嘹亮的嚎叫聲傳來:

  「王上、王上啊,你可要給我報仇,我滿門老小死得慘啊、啊、啊——」

  這嚎叫聲宛如杜娟啼血,宛如夜梟長唳,悽厲又怨毒,哀怨又悲慘,懾人心魂,僅僅讓人聽著,就禁不住毛骨悚然。

  聞聽此聲,共尉這位臨江王「騰」的坐直了身軀,喉頭髮緊,頭皮發麻,一點兒歌舞宴飲享樂的心情也沒有了。

  「這又是誰……」共尉語調氣急敗壞,不等說完,全身縞素的大司馬樗里錯,戴著高高的孝子帽,拖著一根長長的哭喪棒,連哭帶嚎,眼淚鼻涕齊下,進殿而來,卻是將他涌到了嗓子眼的怒斥聲給一舉堵了回去。

  「大司馬,你、你這是在鬧什麼?」一見樗里錯模樣,共尉吃了一驚,連忙自軟榻上躍身下來,揮手將大殿內所有人等統統趕走,僅僅留下中涓武信,走到樗里錯身前扶起他皺眉道。

  待問清楚原因,共尉更驚,想不到短短一日不見,自己這位心腹重臣竟然也遭遇這等巨大變故,也死了全家,——自己臨江王國風水不好嗎?重臣死起全家停不下了?

  「大將軍黃極忠滅了你滿門?這、這怎麼可能?——你可有證據?」共尉皺眉道。

  「那老賊是滅人滿門的祖師、誅人九族的慣犯,處心積慮滅我全家,又怎麼可能留下證據?」

  樗里錯大司馬昨夜渾渾噩噩回到府邸,看著滿府慘死的老小,一聲慘嚎,當場昏厥過去。幸而跟隨身旁的一干殘存的護衛,忙將他救得甦醒,然後自發收拾屍身,購買棺槨收斂,清掃府邸,一直忙碌到上午。

  一切收拾了個差不多,樗里錯立即穿戴一身重孝,迫不及待進宮來拜見共尉。在他看來,他是奉共尉王命去見項昌,卻吃了這無妄之災,作為王上的共尉,肯定會站在他一方,第一時間下令誅殺黃極忠,為他報仇雪恨。而今聽聞共尉這句「可有證據」的詢問,他神色一呆,胸口憤懣上涌,差點沒有一口血噴出來。


  「嘶,要是沒有證據,此事就要從長計議,畢竟要是大將軍拒不承認,說是你誣陷他呢?」共尉揉著眉心,暗鬆口氣,表面上一張白圓的大胖臉卻滿是為難。

  「憑據?對於我們這等人來說,還需要憑據?」樗里錯雙拳捏緊,黃豆小眼充血泛紅,鼓得溜圓,像是聽到了天大笑話,「——要證據也有,只要攻破黃極忠府邸,抓住他的親衛家將,嚴刑拷打,保證會找到證據。」

  「黃極忠身為王國大將軍,那能那等粗暴以待。況且咱們臨江王國,一切是講律法的。」共尉怫然不悅,上前拉著樗里錯的雙手,語重心長勸慰道,「寡人知道大司馬全家遭遇此難,心頭悲痛,急於報仇。但報仇是要從長計議,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同樣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不是?萬一兇手不是大將軍,咱們將他給錯怪,鑄成大錯,到時又將如何挽回?因此大司馬且耐心等待,寡人保證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聽樗里錯言辭鑿鑿,信誓旦旦,共尉實則已信了十分,此事就是大將軍黃極忠所為。

  他不認為是自己一開始面對黃極忠被滅滿門時,採取了和稀泥的糊弄態度,讓心頭仇恨滔天的黃極忠失控,才導致而今樗里錯跟著死了滿門,反而對於黃極忠肆意妄為膽敢滅王國重臣滿門的行徑惱恨莫名。

  然而與他當日不敢與項昌翻臉,堅定不移站位黃極忠時一般無二,眼下黃極忠手握重兵,他同樣不敢選擇與之翻臉,站位樗里錯,因而對於此事他的態度及如何處理,自也就不言而喻。

  樗里錯直愣愣看著共尉,看著自己的這位好王上,心頭的悲憤無以復加:好啊,你這慣給人交待的伎倆,還是我教的呢,而今用到我頭上了是吧?

  這一刻,樗里錯發現在這位臨江王的心目中,自己這位大司馬名義上是他的心腹,實則與黃極忠等沒有什麼兩樣。這位臨江王唯一愛的人,只有他自己,唯一所在乎的事兒,只有保住他的權勢,其餘所有人都是屬於可以隨時舍掉的棋子,並無絲毫感情可言。

  而最關鍵的是,自己不如黃極忠的是,沒有掀棋盤與他硬槓的能力。

  這時中尉徐僚派遣一名舍人匆匆進宮,跪地對共尉稟報,昨夜大將軍黃極忠私自調動三千北軍騎兵,與項昌的大楚使者團護衛精騎在城東荒野大戰,企圖將之一舉殲滅,卻不料遭遇慘敗。

  樗里錯一聽,色澤黯淡的小眼再次充滿亮光,沮喪的神情再次充滿了希冀,抬起頭看向了共尉。

  夜間沒有王命而私自調動軍隊,特別還調動三千之眾,這簡直等同於謀反;特別還又遭遇大敗喪師辱國,這等罪上加罪,簡直罪不可赦。

  果真,共尉面容陰沉,神色慍怒,重重一拂袖,翻身坐回了軟榻,顯然黃極忠這等目無尊上的做派真正觸怒到了他。

  待坐回軟榻後,共尉面色又神奇的慢慢恢復了平靜,在樗里錯眼巴巴的眼神中,撫摸著下巴,動問道:「大將軍現在何處?」

  當得知黃極忠昨夜大敗後,沒有返回府邸,而是進入了北軍大營至今未出,共尉臉色徹底冷靜了下來,沉吟半響道:「大將軍死了滿門,昨夜又折了兒子,心頭傷痛,在軍營中散散心,也是好的。」

  聽了這話,樗里錯眼珠子差點沒有掉出來:這他母的是人話嗎?眼下還有一個死了全家的呢,也正心頭傷痛呢,你怎麼不說?你眼瞎啊?

  知共尉是為了臨江王國穩定的大好局面,不得已對黃極忠做出安撫,但眼看著自己成為了那個安撫的代價,全家人眼看著要白死,樗里錯心下無盡冰寒滋生,看共尉的眼神,變得無比冷漠、冷酷。

  接下來,面對共尉的再三勸慰,樗里錯自始至終低垂著頭悶不做聲,好像已經徹底認命。

  對此共尉倒是並不感到意外,他心下無比清楚,樗里錯這位大司馬是他近兩年執意提拔起來的,所有的權勢都來自於自己這位王上,本身並沒有什麼力量,故而眼下那怕心頭怨恨,形勢不如人,最終也只能低頭認命。

  安撫了幾句後,自覺盡到了王上的職責,共尉揮了揮手,讓武信將樗里錯送出宮去。

  中涓武信扶著樗里錯的胳膊,一臉謙恭,低眉順目,恭恭敬敬向外送他。

  樗里錯一步一步慢慢走著,眯著眼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以及漂浮的稀疏淡黃的雲朵,輕輕拍打著武信的手,語氣幽幽的道:「武信啊,記得你原先不過是江陵城內一名破落戶,與人爭執,怒而將人殺死,被投入了牢獄。是誰救了你,並且一力提拔,讓你得有今日尊榮富貴?」

  「完全得益於大人,大人待武信視若子侄,恩重如山。」武信身軀一抖,垂頭低聲道。


  樗里錯長嘆口氣,垂淚傷感的道:「恩重如山就不說了。我已經老了,而今全家又被殺光了,再沒有別的親人。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為我養老送終吧。」

  說完,短短一夜間兩鬢添了不少銀絲的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恢宏巍峨的宮殿,聽聞宮殿內再次迫不及待傳出的舒心悅耳的樂舞,忽然抱著老母雞一樣肥碩的身軀,「咯咯咯」大笑起來。

  他笑得是那麼大聲,那麼用力,直彎下腰去,眼角都笑出了淚來。

  在這一刻,樗里錯感覺自己的以往就是一個笑話。

  在這一刻,樗里錯清楚知道,想要報仇雪恨,這位臨江王是指望不上了。

  ——不過,幸好還有人能夠指望得上。

  夜間先是在迎賓館邸坑殺了黃極忠兒子,然後在江陵城東又大敗黃極忠,將黃極忠私自調動的三千北軍騎兵,連帶六百家族甲士,給打了個落花流水,取得全勝,屈復等一干將領都極力勸說項昌,立即返回伯丕大柱國的莊園,坐觀其變。

  黃極忠畢竟是臨江王國大將軍,而今被蹂躪成這個樣子,共尉這位臨江王會作何想,委實讓人拿捏不定。萬一他勃然作色,選擇站黃極忠,到時候回到江陵城內的他們可是連逃都無處逃。

  項昌經過一番思索後,擺手輕笑道:「你們也太高看共尉了,他,不過冢中枯骨而已。」

  當即拒絕諸位將領的提議,在孟夏校尉帶領的殘餘城門衛的護持下,選擇重新進入江陵城,返回迎賓館邸。

  當然為安穩起見,項昌自一千大楚精騎中選出了一百幾十騎,補充進了孟夏校尉的騎兵中,重新補足了三百。然後讓屈復率領剩餘大楚精騎,潛伏在江陵城東的山間,做好應對一切變化的準備。

  而果不其然,事情走向與項昌預想的別無二致,一直到下午眼看黃昏了,王宮內依舊是毫無動靜。面對黃極忠夜間私自調動數千北軍騎兵,在江陵城東大戰大楚使者團這等驚天變故,共尉這位臨江王詭異的保持了沉默,沒有絲毫表示,好像這一切並沒有發生過一樣。

  始終難以放心的典客莊容,穿戴冠冕,找了個藉口進宮拜見,窺探動靜,卻得知共尉這位王上邊欣賞歌舞邊與近侍宴飲,喝得酩酊大醉,在軟榻上睡如死豬……

  接到莊容傳回的確切信息,跟隨項昌重新進入江陵城的項喜、田兼等將領,匪夷所思之餘,對項昌不免敬若神人,卻也對著王宮心下狠狠「操」了一句。

  項昌則連連冷笑,對共尉的鄙夷更增一層:怪不得前世守著偌大一個臨江王國,最後落的被劉邦捉去雒陽砍掉腦袋的悽慘下場,所有王國重臣紛紛倒戈投降,這共尉的才具在太平盛世做個守成之君還算馬馬虎虎,在這等龍蛇起陸、一堆最頂尖強者相互撕咬爭奪的亂世,無疑就很不夠看了。王國內大司馬、大將軍、大柱國三根支柱,他居然一根都薅不住,最後落得那般下場還真是咎由自取。

  「長公子,大司馬樗里錯又來了,要求拜見您。」莊容一臉古怪,快步走來,對項昌小聲稟報導。

  看著神色冷怒,氣勢洶洶快步而來的大司馬樗里錯,安然跪坐雅室內的項昌,露出饒有興趣的意味兒。

  好像怕引起項昌忌諱,大司馬樗里錯進宮見駕時的哭喪棒、孝子帽都統統丟棄不見了,僅僅一身縞素,簡潔清爽。

  一步步走到項昌跟前,樗里錯規規矩矩拱手一拜,昨夜前來時那小人竊居高位那跋扈張狂模樣一絲不見。

  「長公子,我今日進宮,王上共尉除了對我全家遭遇此難表示了安撫外,並不同意滅殺大將軍黃極忠,為我報仇雪恨。」

  聽樗里錯語調沉重的話語,項昌目光閃動,心下暗暗冷笑,表面卻大為意外:「是嗎?不會吧?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讓人沮喪而失望的答覆啊。」

  聽項昌語調寡淡生疏,話語滑不溜手,對自己拋出的話頭根本不接,樗里錯心下一沉,對這小子的難纏又增幾分忌憚。然而此時的他已沒有別路可走,一咬牙,抬頭直直看著項昌:「長公子,你可信任我?」

  項昌一笑,嘴角一絲輕微的譏笑泛起,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樗里錯臉龐濃重苦澀泛起:「倒也是,昨夜在此地,還與長公子惡言相向,長公子還對我拳腳相加,我們之間又何來信任?」

  「大司馬有什麼話不妨明說,我這個人最喜歡痛快,最討厭彎彎繞繞。」項昌略微有些不耐煩,「至於信任與否,我是大楚長公子,閣下是臨江王國大司馬,根本就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礎。當然,話又說回來,雖然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礎,但不代表我們之間不能夠進行合作嘛。」

  面對項昌這番近乎明示、鋪墊到位的話語,樗里錯不僅不感到多麼高興,反而越發沮喪,情知自己來意完全被這眼神犀利又毒辣、似乎能看進人心裡去的小子給看透,暗嘆口氣,終於不再圈繞,直接叫陣:「我要大將軍黃極忠死,為我滿門老小報仇雪恨,項昌長公子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不得不說能夠坐穩王國大司馬的位子,樗里錯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這番話說的極有水平。

  自他進來後,項昌一直亮明態度給他看,讓他清晰感應到項昌是絕不受人脅迫之人,因而他也識趣,將前來時那不貼現實的念頭完全摒棄,直接將自己姿態放到最低,完全以一個求助者、而不是一個合作者的態度來懇請。

  果真,項昌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也毫不遲疑,斷然道:「可!只是不知大司馬打算怎麼做?可是已經有了什麼萬全周密的籌劃?」

  侍立旁邊的莊容,看著樗里錯老老實實低頭的身影,神色振奮莫名。

  他卻是沒有想到樗里錯會選擇走出這一步,投誠大楚使者團。不得不說,樗里錯的投誠,對於他們來說可真是堪稱及時雨一般。因為作為臨江王共尉的心腹重臣的樗里錯,掌握了王宮及共尉的太多隱秘,在王宮中擁有著巨大的能量。而這點無論大柱國伯丕還是大將軍黃極忠,都是遠遠不如。同樣這點,對於他們接下來要進行的計劃,至關重要。

  莊容抬頭看向項昌的眼神,禁不住蘊含著莫名的敬畏:莫非在嫁禍樗里錯時,長公子就已經想到了這一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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